爲爸爸守靈的那個晚上, 安婭記得,自己也是這樣的難過。
她不肯睡,躲在奶奶懷裡張大眼睛盯着靈堂上爸爸的照片。因爲奶奶說過, 今晚爸爸會回來看她最後一次, 她在心裡想, 等爸爸來了一定要求他留下, 不讓他丟下自己。可她後來實在太困, 最後迷迷糊糊在奶奶的壞了裡睡着了。她在一個長而黑的走廊裡一直跑,推開一扇扇門,裡面都是人, 卻沒有自己的爸爸,她急得要命, 只覺得自己錯過了最後一次機會。直到推開最後一扇門, 卻發現爸爸就坐在桌邊, 正含笑看着她。她急忙忙跑過去抱住爸爸的脖子,爸爸輕輕拍着她的頭, 卻一句話也不說。她無論怎麼央求爸爸不要走,他就是一直笑,一直笑,但卻不肯答應她留下來。
安婭於是一直求,一直求, 一直求, 直到哭醒了, 才發現天已經大亮, 但是爸爸卻是再也回不來了。
這一次, 又有誰一直在耳邊念着她的名字,“婭婭”, “婭婭”,就好像小時候爸爸那樣,低低地喚着自己。可安婭只覺得害怕,於是在夢裡哭着求他,“爸爸,爸爸,不要帶寶寶走,求你,不要把我的寶寶帶走。”她一直求,一直求,一直求。
希望這一次老天可以放過她,放過她的孩子。
可等她的夢醒了,卻發現,孩子再也回不來了。
有刺眼的陽光照進來,安婭不願意睜開眼,身邊似乎圍着很多人,但她卻清楚的知道,那個人並不在其中。
醫生來巡房,護士來查體溫,她統統拒絕。拒絕說話,拒絕一切人的碰觸,只要誰碰到她,她都會大聲叫起來,然後就是哭個不停。後來蘇洛來了,一進門抱着她一直哭。安婭卻突然哭不出來了,終於開口說了話,“別告訴我媽媽和奶奶,別讓她們擔心。”
譚家的長輩一個個來過,一遍遍重複相同的話,連奶奶都坐着輪椅來了,見到安婭心肝寶貝地叫了一番,才狠狠地說道,“我剛纔已經給了老四那臭小子兩耳光,安婭,你這次就原諒他吧。”說完忍不住又要埋怨她,“你這孩子也是的,懷孕了也不告訴家裡人,這麼不會照顧自己。可憐了那個孩子……”她還要說下去,大姐已經笑着接過去,“奶奶,不說了。安婭和易江心裡也不好受,他倆年紀輕不懂事沒經驗,這次也是太大意了。反正他倆還年輕,等明年一準讓你抱上孫子。”說完推着奶奶出去,努努嘴示意站在一旁的譚易江哄哄安婭。
他卻只是僵直地站在牀邊一言不發,婭低着頭不敢和他正視。這會兒她那裡還在生他的氣,她只怪自己,沒有好好保住那個孩子。她心裡亂,,最初沒有聽到他說什麼,後來他不耐煩地提高聲音,安婭才聽到他暗啞地說道,“你好好把身體養好。過幾天我就讓人把離婚協議書送來。你有什麼條件,儘管提好了。現在沒有孩子,這事倒好辦了。”
安婭霍然擡起頭看着她,目光中是一種驚痛。
他終於答應離婚了!
竟然是在這個時候!
她打了個寒噤,忍了半天終究還是忍不住,“你到現在還是不信我。”仰着臉直直地盯着他,嘴角微微上揚,哆嗦着竟然笑出來,“你到現在還是不信我?不信這個孩子是你的?”
譚易江別過臉去,聲音低微的好像夢囈,“安婭,我相信孩子是我的。搞得這樣的地步,全都是我的錯。不是我不信你,其實從一開始,我就不信我自己……我終於想明白了,我愛的可能根本就不是你,我愛的只是一個幻想中的人物,或者說是我想象中的安婭。就算這一次不是因爲之秋的事情,我有一天也會發現,你和我想要愛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一個人……最初我一時心動不擇手段地想要得到你,可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愛從一開始就是假象。我騙自己說,我只要愛上你,就是幸福的,可其實……”他語無倫次地說着,“你以前學畫畫,一定聽說過希臘神話中的皮格馬利翁。他愛上了自己親手雕塑的那尊少女像,於是就把全部熱情和希望放在這個少女身上,整天含情脈脈地注視着她,期望自己的愛能被她接受。後來這種真摯的愛和期望感動了愛神阿芙羅狄忒,愛神就給了雕像生命。可是……其實不是那樣的,這種一廂情願的愛,從一開始就是錯的。我現在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對待你,就算我再努力,其實,你永遠都不會是我想象中的那個人……”他呆呆地望着她,下定決心似地說道,“所以,現在我放你走。”
安婭從未聽過比這更殘忍的話,原來美好的童話從他口中說出來,竟如此的傷人。
她當然知道仙女伽拉忒亞和酷愛雕塑的塞浦路斯國王皮格馬利翁的故事,當年學美術史時,老師講到那副著名的油畫時,說這幾乎就是西方版的《牡丹亭》。執着的男主人公因爲愛上一個形象,苦苦追尋,感天動地,起死回生,最終有情人終成眷屬。記得班上當時就有女同學唏噓道,愛的力量竟然如此偉大,可以讓一尊象牙雕塑復活。但這樣的愛情之所以爲神話,就是因爲在現實中是不可能存在的。
安婭當初還不信,但她歷來不喜歡和人爭辯,只是覺得神話也會成真。
只是沒有想到,竟然在自己的身上成了真。自己原來曾無意中扮演了伽拉忒亞的角色,但卻是走了形的伽拉忒亞。
安婭不由想起《牡丹亭》上杜麗娘最後唱的那段話,“普天下做鬼的有情誰似咱?”
這普天下,有情的,除了人,還有鬼,可現在她卻是不人不鬼心已死,有情無情空餘恨了。
譚易江自從那日走後就沒有再出現,幾天後,他的律師送來了他已經簽字的離婚協議書。
“他的錢,我不要。”安婭心煩意亂地說道。
“可譚先生交代,現在住的房子和這些存款都給安小姐。至於安小姐怎麼處理,那是您的事情。”
安小姐,現在她終於做回了她自己,不再是那個虛幻的“譚太太”。
安婭自嘲地笑道,隨口說了一句,“那就都幫我折現然後捐了吧。希望工程,紅十字會,隨便你捐到那裡。”
律師走後,安婭才抽出那份薄薄的合同,翻到最後一頁,有他的簽名。他的字依然那樣龍飛鳳舞,瀟灑中帶着一股張狂的氣質。尤其是那個江字,幾乎是一筆完成,毫無停止,最後一筆微微向上飛起,有直衝雲霄的氣魄。
她記得第一次在飛機上遇到他,他也是這樣,不分青紅皁白就要把自己的名片遞給她,後來正是那張名片機緣巧合地把兩個人聯繫在了一起。
她幫他畫的那幅肖像畫上有兩個人的簽名,後來他特意找人裝幀好,一直襬在他的書桌上。他還說過等以後有了孩子,要讓她畫一幅全家福。
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安婭只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最開始是甜的,後來卻是苦的,但終究只是一個夢,總是要醒來的。
離開北京的那一天,陸之秋趕來送行,他左臉的青腫依然沒有消下去。安婭大概也聽說了是怎麼回事,可其中牽扯到自己又不好去追問,但還是關切地瞥了一眼。他低下頭笑笑沒說什麼,只是告訴她,秋丫的手術很成功,等康復好了他會去美國接她回來,然後一起去杭州看她。
安婭淡淡一笑,然後就把目光挪向遠處。
機場里人來人往,全都是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卻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到什麼地方。
只有她,覺得前路茫茫。
陸之秋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安婭茫然地回過頭。他看了她很久,才艱難地開口,“安婭,你願意和我回美國嗎?我知道你現在心情不好,或者……我們可以先去看看秋丫,以後的事順其自然。但我只是希望你快樂些。”
安婭伸手勾住他的肩膀,把頭輕輕靠在他肩頭,不是因爲依戀,而是因爲不想他看到她的眼淚,“之秋,謝謝你。但是我不會跟你走。我會永遠把你當成最好最好的朋友,但是我,就是沒有辦法再去愛上任何人了。我的心死了,永遠都不會康復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那天晚上的事情你就把它忘掉吧,其實連我自己到後來才搞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我卻一直都在你面前裝傻,我以爲只要我不承認,就永遠都是個秘密。只是我從一開始就不該讓你誤會,對不起,對不起……”
她說不下去,因此只是流淚。
“我知道。”他喃喃說道,“其實我一直知道,你心裡沒有我。可我看着你這樣子,就是難過。”他伸臂把她抱在懷裡,“好好照顧自己,有什麼困難記得來找我。”
她只是流淚,任由他緊緊抱着自己。那淚慢慢浸溼陸之秋的胸口,一點點的冰涼滲進來,像一絲絲的線纏在他的心上,盤根錯節,剪不斷,理還亂。
陸之秋和蘇洛一直送她到安檢口,安婭走出去了很遠還揮手向他們告別。可突然間,她的手停頓在空中,目光怔怔地穿越過人羣看向遠方。
陸之秋一愣,心領神會地回頭尋找,可茫茫人海中,卻並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
飛機起飛時,安婭看向窗外,這座熟悉的城市一點點被拋離出她的視線。這個冬天,雪特別的多,冬日蒼茫的大地此刻成爲一個巨大的白色棋盤,道路阡陌,縱橫交錯,像是棋盤上的線。那一輛輛穿梭在其中的車,大概就是移動中的棋子。
只是這盤棋太複雜難懂,局面太撲朔迷離,誰敢下這樣一盤棋,誰有敢說自己落子無悔。
機場到市區的道路平時並不堵車,今天不知道爲什麼竟然堵得一塌糊塗,看了前面緩慢挪動的車流,不由讓人焦急。譚易江坐在車裡,失神地吸着一支菸。
車裡了很安靜,安靜的幾乎讓人抓狂,因爲安靜下來時,耳邊總是反反覆覆出現她暗啞的喘息聲。在病房裡守着她的那個夜晚,夜裡一個人坐在她牀邊,聽着她在夢裡一聲聲地喊着“爸爸,不要帶走寶寶”。
他真的是心如刀割。
自己竟然這樣殘忍地對待過她,她以至於害怕到連懷了孩子都不肯告訴他。自己究竟對她犯了多大的錯誤,纔會把她逼到那樣無助的境地。
他不敢再去想,只是覺得有水滴一滴滴在自己臉上滑下來。譚易江有絲恍惚,抹了一把臉,那粉藍色的手套上凝着一滴淚,原來是自己在哭。
開司米輕柔的觸感,帶着羊毛獨有的羶味,她最初拿出來時,他幾乎嚇了一跳,因爲印象中只有小孩子才帶毛線手套。可她臉上才顯出失望的表情,他就繳械投降了。帶上去真的很暖,一直暖到人心裡面。
但是他竟然都忘記了,她曾經給予自己這樣的溫暖。他甚至曾懷疑過,她曾經給自己的柔情。
譚易江打開方向盤旁邊的一個櫃子,裡面還躺着一副粉紅色的手套,是她的。那天在家翻箱倒櫃地找她的衣服要送到醫院時,他無意間找到這兩副,還有她的一本本日記。
他竟然從來不知道,她原來還有記日記的習慣。
她連寫日記都是小孩子脾氣,沒頭沒尾,全是一些零散的隻言片語,有的時候甚至是一些隨筆畫的鉛筆畫。
家裡書房的一格抽屜裡,全是各種各樣的彩色鉛筆,他最初只是以爲她畫畫需要,後來讀了她的日記才知道,原來她有收藏鉛筆的喜歡。可他竟然一點也不知道。他這才明白,爲什麼六一兒童節的時候陸之秋要送她一整套瑞士出的Caran d'Ache。最初自己還有點吃醋,只是嘲笑她這麼大了還要過兒童節。原來,是這樣的。
在她的日記裡,她的心是如此純潔地袒露在自己面前,甚至連她在新婚後那段時間的掙扎和迷茫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得到。
她到後來漸漸不再寫日記,最後一頁,她寫了很多字,但其實都是一個字,累,累,累……她寫了無數個字,其實只是一個意思。
她原來這樣深地愛着自己,可他卻那樣深地傷害了她。
後來的車大聲地按着喇叭,他猛然醒悟,把車開動起來,隨後打開CD,流淌出的依然是劉若英的聲音,因爲是她的最愛。
“看著她走向你那幅畫面多美麗
如果我會哭泣
也是因爲歡喜
地球上兩個人
能相遇不容易
做不成你的情人我仍感激
很愛很愛你所以願意
不牽絆你飛向幸福的地方去
很愛很愛你只有讓你
擁有愛情我才安心
……”
既然不能給她最好的愛,就不應該這樣困着她。
剛纔在機場,看着陸之秋擁着她,看着她在別人懷裡哭,他的心仍是痛的。但卻又有些欣慰,或許那一天的那一拳是真的把陸之秋打醒了吧,不然他到死都不會當着自己的面承認,他的確愛着她。
希望他可以給她更好的愛,彌補自己對她造成的一切傷害。
天空中有一架飛機飛過,或許她就在那架飛機上。她剛纔在機場一定是看到他了,隔得那麼遠,她的
譚易江猛然想起來,那一天在羅馬自己望着天空看着一家飛機駛過,也曾想到“天空沒有鳥的痕跡,但鳥兒已經飛過!”這句名言。當時他就想,怎麼可能雁過不留痕,她明明在自己心中留下印記。
但這一次,他卻希望能真的將她忘記,忘得乾乾淨淨。也希望,她可以將自己忘記,忘得徹徹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