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不到，煥成就來到菜園壩西邊小街一家茶館房檐下靜靜候着。重慶初秋並不比白天涼快多少，因爲江面水氣上蒸，反而變得潮溼悶熱。太平時節重慶的人都搬出涼椅竹蓆躺在街邊上乘涼消暑。這幾年街面早已不太平了，家家戶戶早早關門閉戶，躲在屋裡去了。煥成看街道上冷冷清清，杳無一人，只在街道盡頭拐角處還有一個擔擔麪攤，攤上的火油燈象鬼火似的閃動着。煥成打了個冷戰，蜷縮在街沿石階上，瞪大眼睛盯着人的來路處。那時候重慶城區範圍很小，商家店鋪都集中在朝天門到如今的解放碑一帶。現在的重慶火車站菜園壩當時正是城郊，常常是官府砍人頭的行刑處。至於沙坪壩、江北還都是荒郊野地。煥成呆的那條小街正是從府衙到菜園壩的必經之路。
剛過三更，一隊兵丁從監獄裡提了會黨的“逆犯”們，押往菜園壩斬首。黑夜裡這支特殊的隊伍象鬼魂似在街上行進着。煥成眯上眼鏡，本想打一個盹，忽然聽見由遠而近的雜亂的腳步聲。他睜大眼睛，看見前面一隊兵丁扛着長槍寒光森森；中間是三、四十個拎着腳錬、戴着手銬的囚徒；八個光膀坦腹的大漢扛着閃着兇光的鬼頭大刀，踱着方步跟在後面；兩個騎馬的官員緊隨其後；最後是一隊獄兵懶懶散散地走着。煥成努力瞪大眼睛在這支隊伍中尋搜李浩，結果讓他失望，嘆了一口氣。他不住地揉揉眼睛，竭力想穿透這濃濃的黑暗找到自己想找的人。忽然聽見獄兵隊伍中有人輕輕咳嗽了三聲，煥成聽得耳熟：是李浩！他盡力想尋見咳嗽的人，結果只見黑暗裡穿着獄兵服裝的隊伍裡大大的涼帽下陰影中一副副相同的面孔，依舊沒找見李浩。
不知啥時候街上涌出來一大羣看熱鬧的百姓，呼啦一下把隊伍圍住了。兩個騎馬的官厲聲喝道，命兵丁把百姓趕開，圍成一個大大的圈，犯人們被推到中央，八個一排，八個一排跪在那兒。聽見一聲炮響，八個劊子手便揮刀喀嚓喀嚓一陣狂砍，那些冤鬼連冤聲都沒喊出來，便身首異處了。觀景的人鬨然散開了。
煥成正在發愣，突然有人拍了他肩頭一下低聲喝道：“跟我來！”
煥成彷彿被人牽着鼻子昏昏然跟在那人後面走到一叢竹林後面。藉着僅有的一點點東方的餘光看見李浩穿一身皁色獄兵衣褲站在竹叢中。煥成眼一亮，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還好吧！”
引他來的人附耳低聲說道：“人交給你啦！兩清啦。”
“謝謝。”煥成感激不盡。
“餘爺說，天亮前馬上離開這兒，免得節外生枝，事情敗露。”那人說道。
“是，我們立刻就趕回長壽！”煥成拉着李浩就要走。
李浩一邊脫去獄兵的皁衣，一邊悵然若失地說道：“我的父仇未報，又添岳父大人和三、四兩位老表的新仇，我一個人死裡逃生，又有何用。……”
“快走吧，要不然就來不及了。”煥成見他脫下皁衣，立刻拖他到朝天門碼頭去了。
江上霧氣剛剛散去，煥成租了條小船順水而下。坐在船艙裡兩人相對無語，默然看着岸邊漸漸退去的青山，不到半晌船到長壽，倆人棄舟登岸往李浩家中走去。
路上李浩見四處無人，便問煥成如何將自己救出來的。
煥成不敢隱瞞，一五一十講了大姐、偉業如何懇求他來救李浩，以及煥文不肯伸手，最後只能求餘大頭。
李浩跺跺腳，吼道：“這是什麼世道！草菅人命，殘害百姓，這是什麼朝廷！今日不反，更待何時！”
他雙眼圓睜，雙拳緊緊攥得要流水了，牙根咬緊，咯咯作響。
煥成忙勸道：“李哥，你千萬別這麼叫，這是大逆不道啊，殺頭滅九族的大罪呀。你我草民，管他們那麼多事幹嗎。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罷。咱們草民只能縮腦殼做人、夾尾巴處世。遇事躲得脫就躲，少惹是非少沾禍。李哥，你已躲過這一大難，就算大吉大利，回家安安生生過日子罷。雖說折了三百大洋，卻買了個平安，還是合算嘛。”
“妹夫你此言差矣，若不是你救了我的命，我得罵你幾句了。”李浩臉一黑，語氣生硬地說道。在獄中他吃了苦，卻因爲認識了幾個反清的革命黨人，跟他們學了不少新東西，“大丈夫在世，就得活個轟轟烈烈、死個驚天動地。我不信憑老子的本事，下半輩子不鬧他個天翻地覆、人仰馬翻纔怪！這纔不枉在世上走一遭。縮腦殼做人、夾尾巴處世，那是人嗎？那是烏龜、那是狗！”
煥成乜斜了他一眼，笑道：“李哥，你呀，一頭蠻牛，怕是還沒鬧出個名堂，腦殼就落地了。”
他拉了一把李浩：“算啦，還是快走吧，天黑之前，得趕回家。”
當時沒有公路、高速公路。倆人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快步走着。這條路煥成趕馬幫不知走過多少次，熟悉得很。
落日時分，他們來到黃桷埡，這兒就是李家那五間瓦房。偉業正在屋前收拾打穀的拌桶，遠遠看見他們，高聲衝屋裡喊：“伯孃，伯孃，伯伯和二姨夫回來啦！伯伯回來啦！伯伯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