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說,邊踏進這個上次我遲疑未進的院子。
院子裡種了一缸的睡蓮,還有一口大缸或許裡面養有金魚。隨意環顧了,步至門前,在門上扣了扣:“小公子,我是新來的小翠。”
屋裡人頓了一頓,才略帶排斥地說:“今晚很晚了,你明天再來吧。”
我聞言大鬆一口氣,轉身就要掉頭離開,又覺不對,不能不打招呼。便道一聲:“那小翠先回去了,明日再來。”
屋裡人卻遲疑了,似乎嘆了口氣,又說:“算了,你還是現在進來吧。”
我抓抓頭,“那好吧。”說完,我伸出手去推他的門,門見開,屋裡一陣清冽的香氣襲來,似草木之味。
屋內陳設都極爲簡單,一個單瓶罐子立在牆腳。一株不知名的花正開得清麗。
元沉立在案几邊,一襲如雪的白衣,這樣的夏天,他居然穿得頗爲嚴實。
他神色極爲冷淡,並不看我,只低頭在寫他的字。
“我其實並不需要用侍女,你是父親請來的,我不好拂他的意,你就在這裡待一會再自行離去吧。”
“好的公子。”我點頭,心想這正合我意,反正我也並不知道要做些什麼。
他略一點頭,便不再說話。我心裡好奇,難道他就不想看看自家的侍女長什麼樣子嗎?
上次只得見到他一個映在窗紙上的側影,如今近距離看他如今的模樣,還真真是生得一副面若冠玉雪肌冰膚美人模樣。
我在一邊的蒲墊下盤腿而坐,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心道,元沉,若不是一開始以爲他就是我上一世的夫君,那之前的那些毒誓和追殺一定不會發生了吧。
雙生子還真是比較奇異的事情,元岑與元沉模樣生得差不多,可是氣質卻相差甚遠,聲音也不盡相同。說是一模一樣,卻也並不一樣。
“公子在寫什麼字?”
閒着也是無聊,我的手肘撐在膝蓋上,下巴擱在手心裡,看着他問道。
“什麼字?”元沉輕輕皺眉,依舊沒有擡頭看我,只道:“抄了一些經文。”
“抄經文?”我這倒覺得意外了,“公子年紀輕輕,爲何喜歡這種上了年紀的人才會做的事情?”
“只是喜歡罷了。”元沉淡淡道,手中的筆沒有停,行雲流水,一筆一畫,格外認真。
哎呀呀,元沉這個性子也變了呀,我記得從前他可沒有這樣冷淡,對我那是溫溫柔柔的。我忍不住又說話:“公子每天都抄嗎?”
“是。”他言簡意賅。
“公子每日都抄到什麼時辰?”
“累了就不抄了。”
“公子幾時起身?”
“醒了就起身。”
這不是廢話嗎?我想笑,“公子每日除了抄經文,都還做些什麼?”
“你是叫小翠?”他總算不耐煩了,擱下筆一擡頭。“是啊公子,我是叫小翠。”
他的下半句話一下子就斷在了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裡,他的眼神盡是不可置信。
我故意問道:“公子,怎麼了?”
他出神地看着我,“你不是小翠,你是還還?”
“什麼還還?”我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他這才從微微的驚訝裡掙脫出來,垂目:“我看錯了,以爲你是我,久未相見的朋友……”
“那想必是很好的朋友。”我笑道。
他重新擡頭看我的時候,目光裡已恢復了平靜,“是,很好的朋友。”
“公子許久沒見過她了?”我笑笑,繼續問。
“是有許多日了。”他眼神裡飄忽着失神。
“公子很想念她?”
“想念?”他似乎對這個詞不太熟悉,想了一想,搖頭。
我鬆一口氣,那就好。不想念,就代表已經忘記過去所說的誓言了。這樣我對你也就沒有負疚感了。
誰知他卻說:“我對她的感情,不是想念那麼淺顯易懂的詞能夠表達的。”
啥?
元沉的目光裡帶着回憶,臉上露出淺淺笑意,“何止是想念……”
我感覺我臉上一燙,好像聽到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了。
他又看向他抄的經文,道:“這些,就是我爲她抄的。我身體不好,不能吹風,禁受風寒,成天裡窩在這幾丈之地,每日爲她抄些經文就是最大的樂趣。”
我臉一黑,“她死了?”
元沉擡頭,認真地糾正我,“抄經文不止有超度亡者這一種用途,還有爲生者祈福的意義。我抄這些,是希望她每天都能夠逢凶化吉平安喜樂。”
“咦?”
我心裡略爲驚訝,沒想到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元沉他竟還爲我做這個。
他卻失笑,“我竟與你說這些……”
我忙說:“公子勿怪,小翠只是隨口問問。”又看到一旁他的硯臺,不由道:“公子我爲你磨墨吧!”
說着就捲起袖子上前,他擡手,道:“不用,我自己來就好。”
“公子說笑了,這些粗活,讓下人來做就好。”我自作主張給他磨起墨來,一邊磨一邊想,你給我抄經文,我給你磨墨,咱兩可扯平了。
一邊磨,一邊撿他感興趣的話題問着:“公子,那牆腳罐子裡是什麼花呀。真好看。”
“不過是一株水茉莉罷了。”
“水茉莉?那是什麼?”
“茉莉一般生在土裡,這種*經過花匠改造,可以直接在水裡栽種,不過花期很短,兩三日就要凋落,你來的正好,今天是最後一天它開花的日子。”
“那我可撿着大寶了。”我笑道。
元沉怔怔的看着我,我又問:“公子怎麼了?”
“我………”他遲疑道:“爲何我總感覺你與她十分相像?”
“公子快別取笑小翠了,小翠怎麼可能和公子所說的那位小姐相提並論。”
“你們兩,倒還真的挺像的,單相貌,就有五分相似。”元沉怔怔地說。
“能和那位小姐有五分相似,這是小翠的福氣呀。”我甕聲甕氣地說。
他卻笑了,“不過性子卻大不相同。她向來爽快,斷不會像小翠你這樣說話的。”不等我回應,他又抱歉地笑笑,“我這樣說並沒有針對你的意思。”
我點頭,繼續甕聲甕氣地說:“公子可真是個謙謙有禮的人。”
元沉聞言一怔,隨後微笑道:“是嗎?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說。”
“第一次?怎麼可能,公子又在謙虛了。”我看着帶了如沐春風笑意的元沉,心裡很是滿足,這纔是我所認識的元沉啊,之前的他太不易近人了。
“我沒有謙虛,這是真的。”元沉的眼神十分清澈,並沒有說謊。他本身也很難和說謊扯上聯繫。
這時我想起牛婆婆所說的侍女的事,不由好奇問道:“聽說公子之前從沒有侍女,這是爲何?”
元沉淡淡一笑:“我並不習慣有人待在我身邊的感覺,自幼一個人慣了。”
這倒也稀奇,若說是性子孤僻,那衛咎身邊卻也有丫鬟呀,而元沉,這樣溫和待人,性子與衛咎不同。爲何反而不習慣有侍女?
“不說我了,說說你吧,我倒很好奇父親爲何突然薦你給我。”元沉淡淡笑道。
“說到這個,我也在納悶呢。”我抓抓頭,這句話倒是真的了。“我也不知道爲什麼,你爹就讓我來你們侯府了。”說着,我將之前在當鋪的事講給了他聽。
他聽完之後,突然一笑,“我可能猜到這是爲何了。”
“爲何?”我好奇道。
“你可否借你的玉給我一看?”元沉擱下筆,和煦笑着。
我半知半解地將玉遞給了他,他看了看,臉上笑意更濃。我正不解他爲何笑時,只見他從懷裡取出一塊,和我的玉十分相似的,同樣的墨玉,笑道:“你看,它們若不仔細分辨,是不是看不出差別?”
我看了片刻,這兩塊墨玉的做工顯然都出自一人之手,只不過質地有所不同。若不細心分辨,大概很難分辨出來。
這時元沉笑道:“我有一陣子曾丟失過這塊玉,這事父親知道,但他不知道的是,後來我又找着了。今日見你去當玉,大概錯以爲你手裡的玉是我送給你的了。所以他才讓你進府,做我的侍女。”
我心裡略有驚奇,世上竟有這樣巧的事情?不過,他爹不是說,這玉代表的是西涼皇室的尊貴身份,謝楚是西涼的不錯,那元沉呢?他並不是西涼人,爲何也有這樣的玉?
我心裡一動,朝還在看玉的他問道:“這玉,你戴了多久了?”
“自小時候就開始戴着,一直到今天。”元沉笑笑。
從小時候就戴着了?我琢磨着這該是什麼意思,卻冷不丁他說:“時候不早了,小翠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點頭,道好。
他頓了頓,又說:“今天與你說話,我很高興,多謝你了。”
我忙擺手,“公子說話太客氣了,這本是小翠分內的事。”
當元沉的侍女其實特別輕鬆,白日裡陪他一起作畫寫詩,到晚上給他磨墨,看他抄經。說說話,特別地愜意。這樣的日子過了五六天,我甚至都快忘了我是來幹嘛的了。
直到在路上撞見元岑。
撞見他的時候,我正在順寧侯府的花園裡賞花,順寧侯府有一位十分厲害的花匠,在他的妙手下,整個花園裡的花格外地美,而且富有層次與格調。
我給自己泡了一壺茶,坐在園子正中的小石桌邊,遠遠地看見有人從小徑上過來,越來越近時,我看清他的容貌,以爲是元沉來了,不假思索地迎上去,還一蹭帶跳地,上前就討喜地叫他:“公子,今日你怎麼出門來了呀。”
“元沉”沒有像往日那樣和煦溫柔地看着我,而是一臉殺氣的樣子,我便立刻意識到不對了,這是元岑!剛要跳開說我認錯人了,就想到,我如今的身份是小翠,小翠可不知道這府裡有兩個公子,便“疑惑歪頭”問道:“公子,你今日怎麼臉色不對呀……”
元岑的嘴角抽了抽,“是嗎?我臉色不對?”
我用力地點頭,道:“對呢,之前公子看到小翠,都是笑眯眯的,今天怎麼不笑了。”
元岑聽完,扯了扯嘴角,做出“笑眯眯”的樣子,“是這樣嗎?”
我努力憋住笑,他這樣的表情,實在太滑稽了,表面上一本正經地道:“嗯嗯,就是這樣。公子這樣笑小翠就安心多了。”
“小翠?”他環顧我周身,“你就是那個小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