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政殿裡死氣沉沉。
宮人們早就被洛子裘打發到了前院,此時偌大一座帝寢,只有洛子裘的心風雨飄搖。
“也不盡然都是壞消息。”
“至少證明娘娘這些年確實不是在閨中養病。”
洛子裘強撐出一抹微笑,用盡了心神,終於找到了安慰的說法。
“密探還查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在這些日子裡,密探多方查訪了西北的世家。
那些與顏鳶自小相識的世家子弟口中的顏鳶,小時爬樹掏鳥,打了拉弓射箭,揍過當地的地痞偷過圍場的小馬駒。可以說除了大家閨秀該乾的事情她沒有幹之外,她什麼都幹,可謂是與宮中這位溫婉的皇后大相徑庭。
一直到四年前,她忽然銷聲匿跡,後來才傳出得了重病的傳聞。
“那些世家子弟一直想去探望顏小姐,有人出於關切,有人想看笑話,卻……”洛子裘的眼裡精光一閃,“從未有人成功見到過顏小姐。”
這正是此次查訪最大的收穫。
顏鳶四年之前離家出走,消失在人前,這與他們查到的寧白入伍的時間不謀而合。
洛子裘也是沒有想到,原本毫無干系的兩個人,竟然真的擁有了共同的時間線。
“而這次查訪到的世家口中的顏鳶……”
洛子裘不着痕跡地吸了口氣,才緩緩開口:“和秦見嶽描述的寧白,有諸多相似之處。“
見薄營在邊境負責偵察,網羅人才的方式也並非只看身手,他們的主將季斐自己便是一個斯文俊秀的公卿子弟,所以在挑選人員時,首先考慮的是迷惑性。
秦見嶽說,寧白是個身形瘦小膚色白淨的少年,她擅騎射且識文斷字,因而被季斐看中,經常派她扮作邊境富商家的小公子,去往敵後打探消息。
“苦寒之地雖有莽夫,但擅長騎射的人很少見,若再加以識文斷字,非公卿子弟莫屬。”
“但寧小將軍在雪原失蹤,並沒有任何家族尋找。”
洛子裘從未想過,楚凌沉異想天開的推斷,居然真的有了諸多疑點。
雖然這些證據還不足以推斷別的,但是至少證明楚凌沉的懷疑是空穴來風,事出有因。
但疑點便只是疑點,並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這兩個毫無干系之人是同一個人,而他的任務便是讓楚凌沉認識到,除非顏鳶親自承認,否則大雪早已覆過往昔,要想查證,難於上天。
洛子裘跪伏在地上。
他不知道自己的話,楚凌沉究竟聽進去了幾分。
陽光越過窗臺,在地上勾勒出了楚凌沉僵硬的身影。
洛子裘低頭看着這影子,有那麼一瞬間,他的腦海裡劃過一個奇異的想法:
楚凌沉眼下究竟在煩擾什麼?
是因爲無法查證寧白究竟是何人。
還是僅僅因爲因爲顏鳶曾與心上人私逃?
現下沒有證據,這兩件事其實仍舊是涇渭分明的兩樁事。
究竟哪個是他的心上事呢?
這種大逆不道的問題,洛子裘自然是不敢問出口的,他只是一個無辜的大夫,還想多活上幾年。
他只能不着痕跡地安慰他:
“陛下,私逃之事,畢竟只是推斷,若顏宙真想隱瞞,如此被查到也未免太過容易了些。”
“何況如果娘娘當真曾與人情投意合,以娘娘秉性想來是不會入宮的。”
“況且……還沒有證據證明娘娘便是寧小將。”
“陛下還是……先等等秦見嶽吧。”
洛子裘搜空心思想要安撫楚凌沉。
只可惜,楚凌沉依然沒有反應。
他彷彿是壓抑了巨大的情緒,手指牢牢抓着那張薄薄的紙張,瘦削的指尖穿透了紙張,手腕上一根根青筋攏起……
可最終,他卻只安靜垂落了眼睫。
“寧墨……寧白……”
他的喉嚨底翻出了一點嘲諷的氣音。
擡起頭,眼中戾氣難愈。
“當真不錯。”
……
彼時顏鳶已經到了織造司。
織造司裡亂成一鍋粥,女官們圍着顏鳶哭訴:“娘娘一定要爲我們做主!是林掌事、林掌事她做了許多中飽私囊之事,現在事情大了兜不住了,她就放火毀屍滅跡……”
喬羽擋在顏鳶面前與她們對峙:“你們血口噴人!我師父是被殺嫁禍的!明明是你們撈了還嫌不夠,東窗事發被我師父察覺,所以聯起手來逼她自殺,還把所有的罪名推給她!”
帶頭的女官擦乾眼淚:“喬羽,血口噴人的是你纔對,內務司已經下了論斷,林掌事就是自殺,你若有冤屈你大可以找內務司去,在皇后娘娘面前指鹿爲馬是何居心?!”
喬羽:“可我明明見過你們昨夜去見過林掌事,你們敢說她的死與你們一點關係都沒有麼?”
帶頭女官冷笑:“見過就是兇手?昨夜我進屋之前,可是見到你在她的房裡,要是見過就算嫌疑人,你不也是?”
喬羽氣紅了眼睛:“你!”
八珍殿上哭聲起伏。
顏鳶只覺得滿鼻子都是胭脂水粉的香氣,耳畔都是哭聲,一時間她的腦海中也盡是耳鳴聲。
不過她總算是把事情梳理了個乾淨。
事情遠比她想象中要麻煩得多。
織造司並非只是死了一個掌事那麼簡單,就在林掌事死懸樑之前,她還一把火燒了自己的房間。
大火雖然很快就被撲滅,但房間裡的許多件繡品與一些香薰的原料已經付之一炬了,還有的金銀首飾,雖未燒燬,但精心設計的裝飾卻已經毀了。
這可真是一場巧思妙想的火。
一把火把織造司這幾個月來爲太后壽宴做的準備,全部都燒了個透徹,損失的錢銀已是天價。若是林掌事還活着,必定要爲這潑天的禍端擔責,只怕她不死也要丟半條命了。
可問題是,她死了。
顏鳶單獨召見了女官們。
織造司副掌事書玉神色如常,目光隱忍:“林掌事她昨日召見,是命我等把現下已有的半成品送到她房中檢查,說是明日送到望舒宮前最後的檢查,此事林掌事的貼身婢女也知曉。”
貼身婢女香蘭哭哭啼啼:“掌事大人她,她前日還好好的,還說太后壽宴之後便要自請出宮……可昨日、昨日卻哭了一下午……”
幾個下屬女官各執一詞,卻都表達了同一個意思。
林掌事從來不是一個清正廉明的女官,她爲人老練膽大,這些年來利用職務之便撈了不少油水。
近來太后壽宴臨近,她更是變本加厲,中飽私囊,打定了主意想要在自請出宮之前,狠狠撈上一筆。
只可惜不知道遇上了什麼事情,竟讓她一時想不開自縊了。
自縊之前,還放了一把火。
……
顏鳶在織造司審了一輪,又去了內務司。
內務司的塗山公公已倒,掌事之位空懸,暫由從值府的肉球連公公暫代。
連公公也算是顏鳶半個老熟人了,他見到顏鳶恭恭敬敬行了禮,捧出早已經準備好的文冊:“皇后娘娘,奴才知皇后娘娘由此一行,早已準備好了娘娘想看的。”
顏鳶詫異地看了連公公一眼。
多日不見,連公公倒是瘦了不少,他的眉宇間也寫滿了疲憊滄桑,難得正色道:“娘娘若是信得過奴才,不看這些文書,奴才也可以直接告訴娘娘結果。”
顏鳶道:“說說看。”
連公公道:“林掌事確是自殺無疑。”
他擡起頭,豆大的眼睛就像是老鼠:“人未必是好人,火卻是好火,娘娘福澤綿延,只需穩坐靜待,何必自尋煩惱呢?”
顏鳶看着連公公。
她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這把火燒的不僅是林掌事的房間,更是太后壽宴的爛攤子,就算死了一個林掌事也不夠擔着天大的罪責,織造司裡所有的女官都會被責罰。
偌大的一個織造司,即將迎來一次大洗牌。
這洗牌最大的受益人便是她。
過往已被清空,關係會被重整,錢銀也必被清算,從此之後,便是一個乾乾淨淨的織造司,徹底會爲她所用。
連掌事滿臉堆笑,顯然就差原地磕頭拜年了。
顏鳶伸手接過了文書。
連掌事詫異:“……娘娘?”
顏鳶淡道:“本宮從來不怕麻煩。”
……
顏鳶帶着文書回到瞭望舒宮。
連掌事的文書遠比顏鳶從織造司問來的要詳盡得多。
林掌事本名叫林季娘,年幼時也曾是官家的小姐,奈何家裡遭難,年幼時便被家人送入了宮中,後又因爲心靈手巧,被選入了織造司成爲了織造司裡的一名繡娘,並最終成爲了織造司的掌事。
她不僅心靈手巧,還善於經營,這些年來穩坐織造司掌事之位,還想方設法聯絡到了離散的姐姐,在宮外也開了一間繡坊,自此宮內宮外巧妙配合,可謂財源滾滾。
顏鳶還記得那位林掌事的長相,她儀態端莊,笑容和睦,看不出居然有這種手腕。
只是她也有些疑惑。
既然她不缺錢財,又何必斂財到自縊的程度?
阮竹聽了顏鳶的疑惑,報以冷笑:“誰會嫌錢多?”
阮竹道:“況且在宮裡當差就像是在森林裡捕獵,小魚吃蝦米,大魚吃小魚,綿羊自有豺狼啃,就算是虎豹,總還有剝皮之人,到底缺不缺錢,只有她自己知道。”
顏鳶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論斷,不由愣愣問:“那本宮是什麼?”
阮竹滿臉的冷峭頓時消失不見:“娘娘自然與他們是不同的。”
她的眼裡只留下了滿目的柔光,彷彿下一刻就要伸手摸顏鳶的腦袋:“娘娘是一場雨,落到此間便是此間的福氣。”
顏鳶:“……”
阮竹拍馬屁的功夫,真是與日俱漲了。
只可惜依舊解不了林掌事的謎團。
倒是被連公公猜對了發展,太后知曉織造司的禍端之後,果然大發雷霆,下了懿旨發落了一幫值守的宮人,相關的女官們停俸的停俸,革職的革職,整個織造司的渾水被抽得一乾二淨。
彼時顏鳶正坐在太后的慈德宮裡,看着底下一干陌生的臉孔發呆。
林掌事的徒弟喬羽已經排到了女官的最末,紅着眼睛看着顏鳶。
顏鳶在心底嘆了口氣。
她倒是有心想要繼續查一查林掌事在宮外的繡坊,可惜苦於沒有理由,只能皺着眉頭乾坐着,等着合適的契機開口。
太后收斂了怒容,看着顏鳶道:“鳶兒可有心事?”
顏鳶輕聲道:“只是覺得近來有些倒黴。”
她滿臉沮喪,垂頭喪氣。
太后自然而然聯想到了她近來的遭遇,梅園變故,藍城舊事,眼下又是織造司……她確實荊棘滿路,令她也不由嘆了口氣:“鳶兒不必介懷,此事原也不是鳶兒的錯。”
顏鳶嘆息道:“臣妾只是覺得佛骨塔裡的經文算是白抄了,菩薩並沒有眷顧臣妾。”
太后笑了起來:“你這丫頭,真是童言無忌,佛骨塔是供奉長明燈的,哪裡管這些俗事。”
顏鳶擡頭:“那哪裡的菩薩管人間俗事,好讓臣妾操辦壽宴平順一些?”
太后笑道:“你啊,遇到難事,只想得到菩薩麼?”
顏鳶悶着頭,算是默認。
太后看着她神采耷拉的模樣,道:“不過你若想要出宮去散散心拜拜佛,倒也不無不可。”
……
有了太后的懿旨,出宮的日子便很快敲定了。
日子定的是當月十五。
這還是顏鳶入京之後,第一次有出宮的機會,小魚興奮得不行,趴在顏鳶的耳畔小聲問:“出了宮是不是可以捎帶着去看看寧墨啊?”
唯有阮竹眉頭緊鎖,長吁短嘆:“非要十五嗎?不能十六?”
顏鳶:“爲何?”
阮竹滿臉沮喪:“可十五是娘娘侍寢的日子啊,難不成又要錯過?”
顏鳶不置可否。
阮竹的臉上頓時寫滿了恨鐵不成鋼:“娘娘啊,您沒注意到陛下已經有陣子沒來了麼?人還沒拐到寢宮裡,不可掉以輕心啊!”
顏鳶:“……”
阮竹咬牙切齒:“不行不行,娘娘你向陛下請的出宮令一定要寫得言辭懇切一些,寫明是太后的懿旨,這麼寫,臣妾其實近來思君成狂……”
顏鳶:“……”
楚凌沉確實已經有段時日沒有到望舒宮了。
自從上次不歡而散,他既沒有因爲上次的事情降罪,也沒有再來書房,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顏鳶低着頭,看着書案上的宣紙。
日子定在十五,好得很。
……
當天夜晚的干政殿。
楚凌沉冷眼看着眼前的出宮請令。
上面只有一行小字,言簡意賅地說明了出宮的需要,只看着字便可想象出落筆那人的白眼。
出宮事由:
晦氣纏身,拜佛驅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