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寺鐘聲

無法拒絕季節的更替,如同無法拒絕你的痕跡潛入。爬滿牆角的常青藤,蘸着恬淡的芬芳,倏忽浸醉了三月天的蓓蕾,開成千嬌百媚的顏色,在輕風裡舞蹈,瞬間便舞出你的絢爛華美,讓我守在春天的枝頭流連忘返,久久不忍離去。

達縣,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唐朝時叫通州,和我現在居住的地名相同,或許是冥冥中自有註定,或許是對它充滿了莫名的嚮往,所以現在的我終於來到這座小城,站在你曾經飲馬的護城河邊,默默唸你傷情的詩,懷想你濃得化不開的眉間哀愁,看那飛不過的長天碧水悠悠。

清晨,推開窗,卻發現牆外的桃花被昨夜的一場細雨濺落滿臺,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珠滾動在嬌嫩的花瓣上,彷彿一串串水靈靈的音符。我知道一定是你昨夜迎風而立,手握一支鳳簫,吹奏起曲調悠揚的清音,將遠古的思念傾瀉千里,讓滴滴清淚化爲漫天相思的雨,彙集成淺淺的憂傷,輕輕地飄落在我的窗臺,不然那滴晶瑩又怎會在我眼前久久地流連、迴繞?

春天的達縣,柳橋花榭、瑣窗朱戶,處處良辰美景。穿戴整齊後,我再次沿着古護城河水道徘徊而行,想要找尋你過往的蹤跡。水邊桃李已現,卻於風中獨自凋顏,我彷彿看見你緩緩走向花叢,帶着淡淡的笑,帶着淡淡的驚喜,望着樹樹桃花暗自芬芳。

我知道,我看到的是公元818年春天的你。那時的你雖然遠謫邊地,卻意外收穫了豐美的婚姻生活,想必心境也定是愉悅的。早在公元815年你被初貶通州之際,因爲鶯鶯的緣故大病了一場,不得不暫時離開通州北上興元治病。而就在同年年底,在和韋叢母親裴夫人家有世交的鄭餘慶的幫助下,你續娶了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裴淑爲妻。

裴淑和韋叢一樣,既溫婉可愛,又善解人意,所以你很快就從安仙嬪棄世的傷痛和對鶯鶯刻骨的相思之中解脫了出來,把一腔愛意都轉移到了嬌妻身上。公元816年,裴淑在興元替你生下了女兒元樊,因爲病體纏綿的緣故,你們在興元度過了兩個年頭,於公元817年五月纔回到通州任上。不久,裴淑又在通州替你生下了第二個女兒降真,而你又託白居易將遠在長安的保子和元荊接了過來,正是夫婦舉案齊眉、兒女繞膝之際,又怎能不令你歡欣鼓舞?

更令你驚喜的是,身在長安的摯友崔羣已經入拜爲相。憲宗皇帝已於正月宣告大赦天下,規定謫貶官員均可“量移近處”。崔羣已經寫信把這個喜訊告訴了你,想到馬上就能回到闊別已久的長安,可以去咸陽洪瀆原祭拜母親鄭氏和妻子韋叢,又怎能不讓你激動若狂呢?

是的,你有理由欣喜,激動更是無法避免。因爲長期遭受宦官和舊官僚集團的排擠打擊,你被貶在外已快十個年頭,你都忘了曾經醉了你心頭的曲江畔牡丹的顏色,忘了元氏老宅裡那株辛夷花的芬芳。無數個夢裡你都將它們憶起,你是多麼希望在草長鶯飛的三月天裡回到長安再看一看它們,再和白居易、李紳、韓愈、劉禹錫等一衆詩友齊聚江畔,爲它們輕吟淺唱一曲啊!

不經意地擡頭側目,過往的千年隨着逝去的風塵在我眼中靜靜流轉。我看見你身邊那片輕柔的綠在風中輕輕搖擺,盪漾起幾多的嫵媚與柔婉;看見你腳下那條小溪水聲潺潺、淙淙流淌,不疾不徐地擱淺在一方明媚的陽光裡。我和你,都恍若置身在一片芳草萋萋、蝶舞花飛的伊甸園裡。於是,我便任性地停滯在那壟水聲裡,不厭不倦地聆聽,載着滿腹的悠思緩緩飛蕩入水雲深處,看你笑,看你欣喜。

你也看到了我,你看着我歡快地眨了眨眼睛,然後微笑着伸開右手,輕輕舞弄着桃樹搖墜的枝條,我卻看見清風不再肆意翻騰,只是躲在枝頭撲朔迷離,和你做着俏皮的遊戲。你折斷一枝桃花,擡起頭,與我倚樹相望,微揚的嘴角幸福成一朵美麗的桃花,長長的睫毛閃着豐腴的優美。風過處,我迎向你踏着青翠的草色悠然而上,任芬芳泊滿一流溪水,目光所及之所,是一片婉約迷離的波光瀲灩,是藏在迷惘之後的天高雲淡,還有你一襲白袍的玉樹臨風。

可是,天卻忽地沒來由地暗了下來。我忍不住心頭一震,再望向你時,卻看見你明亮的雙眸已把憂鬱淺埋,眼前的一切頓時都變得恍惚起來,似乎來自時光隧道里的一襲空濛。你緊蹙的眉頭,深深鎖住了慘淡的愁雲,悠悠飄蕩在歲月的斑斑駁駁裡。朦朧間,天空灰白得不染色彩,你輕捻衣裳,轉頭看我的那眼深深叩擊着我的心扉,你最脆弱的一面,令我尤見憐惜。

因爲宦官把持朝政,你和被貶江州的摯友白居易遲遲沒有得到朝廷“量移近處”的詔命,眼看着一個個被貶邊蠻之地的官僚如同走馬燈似的迴歸至燈紅酒綠的長安,你心裡裹挾着深深的劇痛。你只能照例守在燈影照壁下翻檢舊事,任那些痕跡繚亂如煙的心事,在深夜裡穿過古樂府的韻腳,穿過悽豔絕倫的《採桑子》,穿過落花和笙簫縈繞的《長相思》,穿過楊柳岸曉風殘月下唱徹的《踏搖娘》,然後,在西窗下滿斟一壺花雕,於詩箋上顫落下一聲又一聲幽幽的輕嘆,卻從不在意無人能讀懂你筆下馬不停蹄的憂傷。

斑駁的白晝裡,我們就這樣一直隔着一樹花的距離面對面地站着,站在達縣的古護城河邊,經過一幕又一幕的風雨。在你擡頭張望灰暗的天空時,我開始憶起你如蓮般開放的青春年華,那時的你於千萬蓮花中綻放出一縷別樣的荷香,曾經悸動了很多人的夢想。可現在,你淺淺的回眸惹人心顫,我無法直視你的眼睛,於是,只能輕輕轉過身,將眼淚悄悄拭去。你不知道,我有多麼心疼你當時所有不公的遭遇。這世間,有着太多的一眼漠然,誰曾真心在乎過誰,誰又曾真正瞭解過誰?而那些過眼雲煙的往事,誰會把誰刻骨銘記,誰又捨得把誰忘記?這是個無解的問題,我無法作答,可我卻在歷史的煙塵中找到了你,並記住了你的所有,爲你心痛,爲你憂傷,爲你沉醉不知歸路……知道嗎,你在我心中永遠是最美最美,我只想把你從紛擾的紅塵中挑出來,讓我的崇敬變成一束無言的花香,在夜的黑暗裡隨你的心事一起綻放?

…………

從達縣回到北京已是暮春時節,我仍然沉浸在你遠去的世界裡。桃花落盡,我守着西窗默默思量,究竟,有誰能夠挽留住你手裡那枝桃花,不讓春光泄盡?窗外春色爛漫,我卻只能捧着你的詩集,看那一首《春曉》,聽任淡淡的清香糾結着揪心的惆悵。春天是個長長的夢,我常常守着飄雨的夜晚,在萬籟俱靜、燈火闌珊後,獨自望向你的方向,想你是否也像我一樣閒坐燈下暗自嗟嘆,在憂傷中回憶起那淡淡的雨絲,繽紛的落紅;想你偉岸的身影是否獨滯於在水一方的山巔,伴柳絮飄飛,聆聽羣山,俯瞰人間,任微笑映出傾世的風流倜儻;想你是否在紫陌紅塵間緩緩拈起愛的花枝,幽幽步向她的風塵之路,一遍一遍替她寫下終生摯愛的文字。

想你,緣於想她,你的鶯鶯。想起她,縱是清風朗月,與我相伴的也只是閒花深院處處愁。想着她的時候,我回到了北京,千年之後;而你也離開了通州,千年之前。公元819年春天,因爲時任宰相的摯友崔羣一再努力爲你謀求回朝的機會,你終於接到量移虢州的詔書,於是攜裴淑及四個子女一同乘舟返回長安。然而,你可曾知,我已將達縣所有的芬芳悉數帶走,披裹在身,只爲供我在你的文字裡追尋你的蹤跡時繾綣綿延、氤氳四靄?你看見了嗎?我站在船頭淺淺淡淡地笑,那笑便是流淌在我身上,屬於你贈給我的一灣清流。其實,我們早已相識,不是嗎?在長安,在洛陽,在鳳翔,在江陵,還有黃草峽,你不可否認。

我在黃草峽的船頭,第一次看到你新娶的夫人——字柔之的裴淑。平淡如她,柔弱如她,剪剪輕風中,與你盡日閒臨水,貪看飛花忘卻愁,即便雨疏風驟時,亂紅飛過,綠肥紅瘦,她也會望着你淺笑着道一句海棠依舊。夕陽西下,絲絲輕風染上我的鬢髮,轉瞬便抖落下千年的眷戀,扯去悒鬱煩悶,任我安詳地沉醉在裴淑的溫柔笑靨裡,把那訴不盡的故事繼續於夢中徜徉。

我望着她淺淺地笑,無聲的讚許輕輕沉浮在空中劃過的一聲雁鳴中,兀自深沉着,靜默着。遙望絕壁上的荒草,蕭瑟而荒誕,亂蓬蓬地紮在崖縫裡,亦兀自逍遙而嫵媚着。那是一支沒人能夠欣賞的哀曲,只有來自遠古的清風陪它在水雲間朗朗流宕,於荒蕪裡寫滿寂寞的聲音。但水邊卻寄居着蓬勃蒼翠的一襲新綠,那些荒草沒來由地便傾佔着我的視野,美好得一如她初生的姿態,婆娑得一如她的風華歲月。

你看,她早已在水畔細細地化好胭脂,顫顫地守在春的未央,淺笑盈盈,在水意泱泱的船頭爲你彈起一曲《胡笳十八拍》。當她十指纖纖撫過琴絃,你便是她指下的一段花事,用藏了一生的芬芳點染起她憂傷的曲調,入紅塵,和她一起曼妙起舞,任煙光瀲灩所有的思緒。

琴聲悠揚,你卻沒有閒着。你坐在艙裡,秉燭西窗,任畫軸緩緩鋪展,舊時的月色迅即染了滿懷。你悠悠地嘆,幾度花開,幾度花落,伴你度過通州歲月的嬌妻——柔之,已成了你心底的所有守望和一生的癡迷。此時此刻,你只想煮一壺花雕老酒,醉倒一縷憂傷,輕輕撥開紅塵中的迷霧,爲她擷一抹驛路梨花的幽香,舞來一行清新的絕句,以感謝她這四年來默默無悔的付出。你並不計較經年過後,平平仄仄裡的墨跡終將變成一枕黃粱,你只想趁着繁花還沒落盡的日子,和她一起抵達詩書裡“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傳說。如此,你便不會再有遺憾。

她隔着婉轉的琴音望着你癡癡地笑,沉默無語。那嫋娜的身影,伴着娓娓道出的宛若江南煙水的曲調,映白瞭如雪的月色,卻是月光似水、人影如夢。望着她,你舒捲的心緒,緘默着,清淺着,也幸福着。幸福?那時的你才倏地明白,其實自己也是幸福的,幸福地擁有着這樣一片天地、心海、情懷,又憑什麼還要與悲傷抑鬱做伴?你搖搖頭,淡定地攏起那隨風搖曳的雜七雜八,開始笑自己的多情與無情,笑自己的明媚與陰鬱。人生苦短,何必事事悵懷?桃紅柳綠中,自是隨它風輕雲淡好了。

胡笳夜奏塞聲寒,是我鄉音聽漸難。

料得小來辛苦學,又因知向峽中彈。

別鶴悽清覺露寒,離聲漸咽命雛難。

憐君伴我涪州宿,猶有心情徹夜彈。

——《黃草峽聽柔之琴二首》

“胡笳夜奏塞聲寒,是我鄉音聽漸難。”長夜寂寂,裴淑爲排遣你心中的愁悶,臨水彈起塞外胡族的樂曲《胡笳十八拍》。只是她不知,你終是個多愁善感的人,聽着嫋嫋的琴音,你又想起年少時寄居鳳翔的歲月,那時的你,經常跟着表兄們結伴出遊,對這首流傳於邊塞的曲調並不陌生,但因爲長年貶謫在外,已經很難聽到這首曲子,當裴淑指下的絃音乍然響徹在雲霄之際,卻又激起你心底萬般的鄉愁。

“料得小來辛苦學,又因知向峽中彈。”柔之擅琴,但能把曲調悽清迷離的《胡笳十八拍》彈得這麼好,肯定是與她自幼努力苦練琴藝分不開的。你癡癡地望着船頭的她,心裡忽地生起一股莫名的感動,要不是因爲心疼你,不是爲了幫你驅散心頭的愁緒,她又怎會在寂靜的夜裡對着冰冷的峽谷將那一曲相思一再彈奏?

“別鶴悽清覺露寒,離聲漸咽命雛難。”她又彈起一曲悽美的《別鶴操》,那是東漢蔡邕《琴操》裡所記的一首古代名曲,講的是一對相親相愛的夫妻因爲婚後無子而遭父母逼迫,丈夫不得已休了妻子的故事,整個曲調都充斥着哀傷悲慟之情,聽來尤覺心驚。

“憐君伴我涪州宿,猶有心情徹夜彈。”聽着悽婉的琴聲,看着裴淑爲你徹夜彈琴不知疲倦的身影,你心頭不禁爲之一凜。四年來閒居僻壤,日夜相伴、相與廝守的情景一幕幕浮在眼前,讓你感到對她深深的歉疚,頓生一種愛憐之意。

花箋深處,你踮起腳尖,想把春天的奼紫嫣紅插滿她烏黑的鬢間,來回報她這四年來對你無私付出的恩情,不經意間,卻碰落了她眼角的一滴清淚,迅速打溼了淺墨書行中每一個字句。你莫名地心慌,生怕一曲悲音成讖,昨日夢見桃花落,莫非明朝離別又要遍地開?你怕了,歷經鶯鶯、蕙叢和安仙嬪的離殤,吟了幾多新憂舊愁,多少愛哽咽成段段錦字,也未能化開心底那抹愁痕,如果柔之再離你而去,你將奈之若何?

“相公!”一曲彈罷,裴淑端了香茗進艙,恭恭敬敬地放在你案邊,“夜深了,相公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柔之!”你回過頭,深情款款地望向她,眼角噙着一絲傷感的淚花,心裡想要對她說的千言萬話卻只化作嘴邊一句“有勞了”。

她輕輕揀起案上墨跡未乾的詩箋,又輕輕放下,拿紙鎮壓好,望着你淺淺地笑:“寫給我的?”

你點點頭,微蹙着眉頭,不無惆悵地問她:“覺得怎麼樣?是不是寫得不好?”

她笑着:“很好。”她和韋叢、安仙嬪一樣溫良賢淑,只要知道你心裡有她就會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看着你詩裡不經意對她流露出的款款深情,她已經很滿足了。

“柔之,我……”你萬分歉疚地盯着她,“這些年,委屈你和孩子們了。”

裴淑伸出一根手指做了個“噓”聲的手勢:“相公何出此言?只要能時刻伴你左右,妾身心裡就不會覺得半分委屈。”

“可是……”你不無惆悵地盯她一眼,“只怕……”

“怕什麼?朝中有崔相公幫忙張羅着,妾身與相公遲早苦盡甘來。到那時,孩子們就有好日子過了。”

“孩子們都睡下了?”

“膽娘早就哄他們睡了。”裴淑望着你,輕輕指了指茶盞,“趁熱喝,喝了早些歇息,明早還要趕路呢。”

“你先歇息着吧。”你紅着眼睛望着她,“趕了一天的路,又彈了一夜的琴,想必早就累壞了……”

“相公都還沒歇息,妾身……”裴淑依舊滿臉掛着笑靨,“還是讓妾身侍候相公歇息吧。”

你揮了揮手:“我睡不着,心裡千頭萬緒的,總有種不祥的預感,可又不知從何說起。柔之,我……”你忽地站起身,緊緊握住她纖纖玉手,“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會永遠守在孩子們身邊,答應我……”

“相公……”裴淑心疼地望着你,她知道多年的貶謫生活已經讓你身心俱疲,所以當幸福突然降臨時,你仍然不敢相信。她只能低語安慰着你,“不會的,再也不會發生任何不好的事了。虢州地處兩京之間,以後我們就可以時常回長安和洛陽走走看看了,還有什麼讓相公放不下心來的呢?”

“我……”你不知道說什麼纔好,總之,你心裡就是覺得不安,但你不願讓裴淑跟着你擔驚受怕,所以立馬又反過來勸慰着她,直到把她送到房裡,看着她解衣歇息才放下心來。

你就是這樣一個多愁善感的男人。遙望天邊,醉眼迷離中,遠處一顆星子漸漸沉落,你卻深深嘆息,爲不知它又將墜落成誰家女子眼梢的淚痣默默傷懷。你又想起了遠在長安的鶯鶯,裴淑遠去的琴音將你帶入二十年前與鶯鶯分別的那個惆悵的月夜,那時的她也在西廂爲你彈起一曲《霓裳》,卻因爲悲不自勝,彈不終曲,最終擲琴而去。往事宛若鋪滿大海之上的星辰,顆顆落入你冷了的懷抱,卻是欲罷不能,怎麼也揮之不去。那年,一聲悲笳在依依惜別的不捨中轉瞬驚落了明月,只留下兩行清淚掩藏在轉身的紫陌紅塵間;而今,霓裳羽衣的遺風中,唯有那曲老調依然哀怨婉轉,唯有那場舊夢依然次第分明,而你,是否註定從始至終都只是那一幕戲中的偶然而已?

無須更多言語,亦無須更多回憶,情再深,意再重,於你於她,已是從此了休。回首,窗外有風初過,此去經年,卻只能在你模糊的淚眼中搖曳下一個琉璃般的曾經故事,於昏黃的燈火下欲說還休,卻永遠也無法帶你走出那痛了前世病了今生的苦與悵。還要再對着她的方向深刻表白嗎?還要再爲她寫下情深不悔的詩句嗎?那一瞬,你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晰地明白,你和她是再也無法回到過去的清風明月了,即便能夠回去,握在手裡的也必然會是滿腹的離愁,還有一份永遠也逃脫不開的悲情。

鶯鶯。你念着她的名字,聽潺潺流水,憶琴聲漫漫,想一段未了的花事。你知道,她轉身的背影,早已離散在花瓣的隕落上,而那漸行漸遠的啼痕,卻是總也無法淡出你窺探的視線,莫非,這一生一世你都要沉溺在對她的憶念中苟延殘喘嗎?耳畔的淺吟低唱究是誰未寄出的魚中尺素,眼前的燈火闌珊又是誰念出的煙花易冷?彼岸,誰在水一方,拈起一片破碎的花紅,任載滿相思的輕舟,只剩下一襲纖衣獨倚寒江,擁水天無際臨照心影,到最後卻又只映出一抹抹被遺忘的風景?是她,是你,還是你想象中的一抹虛無?

你想起那年摘了枝頭的梨花歡喜地簪在她發間的那份纏綿悱惻。只是春來春往,梨花又開,你和她卻天各一方,只能想她想到斷腸,卻無人來替你拭去心底盤結曲折的傷。槳聲燈影裡,你身披千年的輕塵,走完了簇簇梨花盛開的迷濛,卻始終聽不到她歸來的笑聲,更無法叩響她虛掩的心門,怎麼惹人心酸?你潸然淚下,她的身影,或許只是你夢裡的驚鴻,照影而來翩然而去,而蘭花指下那曲一弦一柱惹相思的《鳳求凰》,此時此刻,也都隨着滿江縹緲的梨花香,倏忽散落在這滿目的荒煙萋草中,再也無法尋見。

你不知道,普救寺梨花深院裡那一樹梨花的花開花謝,是否也始終伴着你的憂傷在枝頭嘆息,回眸間,那個一身梨香的女子,那個策馬而來絕塵而去的過客,卻早已成了裝訂在冊的舊事,於你的記憶裡漸次分明成陌路,空餘下一紙斷腸的寒涼,伴你守在寂寂的船頭悲鳴。傾耳,滴雨芭蕉心欲碎,那一聲聲的寂寞,那一聲聲的無奈,那一聲聲的呼喚,那一聲聲的悲愴,總在風中催你憶着當初,花前月下,或是登高西樓,然而每一念起,卻都是撕心裂肺的痛,魂不守舍的傷。深更半夜,總是想她想到失眠,於是只能跌坐在江風裡,小心翼翼地展開舊時寫給她卻從未曾寄出過的信箋,看那一行行的鴛鴦小字,看那一張張泛黃的墨跡,才恍然驚覺,卻原來已與她隔了半生的風塵。

已經很久沒給她寫過信了,也沒給她寫過任何的文字,是不是,倘若再憶着她伴你走過的所有過去,那些你以爲早已生疏了的詞句便會再次變得熟稔?瞪大一雙疲倦的眼睛,你在那些混亂不清的思緒中模糊着找尋曾經被你刻意隱藏在腦海深處的記憶,卻發現曾經與她執手相望、卿卿我我的甜蜜歲月,到如今早已化作了煙雲小篆上的印章,蓋落在你的詩賦尾部,不知灼傷了誰的眉眼,痛了誰的相思。彼時,她在前,提着宮燈,漸行漸遠;此時,你在後,兩手空空,畫地爲牢。幽窗冷雨一燈孤,料應情盡,還道有情,只是,轉身過後,你還能在時光流過的煙塵中找到她當初的溫婉嗎?即便找見,你又該如何安置這段久違了的感情?

夜未央,瀰漫了一整個天空的嵐煙中,一曲殘更的驪歌被你悄然撥響,泠泠音色踩着楚風漢月的韻腳,正從語焉不詳的訴說中緩緩傳來,於是,那些冷冷暖暖的曾經,那些浮浮沉沉的過往便在你的詩箋上不斷被潑墨風乾,而那空空落落的浮華,也在你的指下披着月色黯然浮動,讓你不期然地便又與過去邂逅重逢了。那一瞬,你的心碎了,那彎舊月依然懸掛在初見時明媚轉身時萎落的柳梢枝頭,而你也終於明白,一些故事,一些斷章,是註定不能擁有的溫暖,你和她的結局,從始至終都無力改變,也無從改變。

夢醒了,兩情依依不過只是昨日的溫婉,而你仍站在“天荒地老”的誓言上,面對一紙陳舊的素箋,想用舊時的清輝織就一段今日的流香,想將案餘的廢墨演繹成與她的一幕皮影戲,然後佇立在月夜下觀看着,醉笑着,一任眼底蘊淚,把故事裡的海枯石爛延續成你想要的歡喜與馨暖,直到永遠。可好夢又如何才能成真?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聞花氣睡聞鶯。

猧兒撼起鐘聲動,二十年前曉寺情。

——《春曉》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聞花氣睡聞鶯。”拂曉時分,遠處天際微微透着點光亮,恍惚中,你彷彿聽到她夜鶯般婉轉的聲音在耳畔低吟淺唱,唱起一曲奼紫嫣紅開遍春光好,瞬間便冶豔了你所有的思緒。盛世浮沉,衣袂翩翩翻飛,花影重重疊疊,那完美的皮影戲白幕上,曾經的似水流年演繹着別樣的風花雪月,如今卻已變得冷冷清清,不復追憶。你知道,人已散,心也倦,你和她都只是戲裡被遺忘的幻影罷了,又怎好再繼續自欺欺人下去?

“猧兒撼起鐘聲動,二十年前曉寺情。”狗叫了,遠處的鐘聲也響了,你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二十年前“寺鐘鳴,天將曉”的特定情境中。也是這樣的一個清晨,也是狗叫鐘鳴後,在普救寺的西廂,那個周身散發着鮮花香氣的女子在你耳邊婉轉低語:“鐘聲響了,想來我也該回去了。”那聲音一直縈繞在你的耳畔,十年,二十年……也許一輩子都會在你記憶深處響起……

二十年了。與鶯鶯第一次相遇至今已有二十個年頭,懷念和悵惘的思緒緊緊交織在一起,令你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息。你又看見了她,穿一襲素衣,手裡攥着綠衣霓裳的皮影人,望着你頷首微笑,眸裡透着精靈古怪的俏皮神色。只是瞬間便又飄忽不見,留下你一人在風中無法轉身離去。你知道,神仙也好,傳說也罷,它們都裝不下你對她的衷腸,此時此刻,你只想把心掏出來放到她手裡,讓她稱一稱,量一量,卻不知它的分量到底能不能做成她的願望,讓她永遠快樂地飛翔。

不曾擁有就不曾失落,這份愛,你願以不變的姿態終生守望。只是一切早已幽然散盡,如一縷藍田雲煙吹不開江南月色,只能吹瘦花絮滿城的飄,所以你終於還是敗在了命運手裡,彷彿一隻帶着微憫的蜘蛛,行行復行行織着一張籠罩無邊的網,卻始終還是不能路過她佇立的地方,怎麼也無法將她網羅在你的世界裡。

淡淡的惆悵中,一抹嫣紅悄然從我頭頂飄落,我站在船尾,站在你千年前的船尾,聽到你聲聲的咳,聽到你對鶯鶯深深的念。此刻,你的憂傷我看得見,你的落寞我看得見,你的淚水我看得見。你爲她挖空船舷上的月色,穿越千年漏聲的清響,微顰的眉間,鎖着生生世世的寂寞,那深不見底的傷痛在看似無語的沉寂中呼之欲出地流瀉,可你依然咬緊牙關,什麼也不肯說。

一個緣字教你如何輸得起?你太愛她了,歲月無痕,斗轉星移,相隔天涯的距離卻無法濃縮,所以只能任她的幻影在朝朝暮暮的等待裡,不斷濡溼你的夢境與詩行。然而你知道嗎,元稹?此時此刻,我和你一起都浸在了那無邊的惆悵裡,臉上的憂鬱生硬得就像落到紙上就再也塗抹不掉的字跡?可我有什麼辦法,誰叫我已身不由己地沉溺在你的故事裡無法自拔。語盡,文思驟停,我只能低眉靜坐在一縷飄散的風中,淡然守着一懷寂寞,任所有的悲歡離合都在迷離的眼中漸漸變得雲淡風輕,只願你一切都好。

“相公……”我看見裴淑披了衣服,輕輕踱到你面前,低垂着眉頭瞥一眼你放在案頭的詩箋,關懷備至地問着,“你在這坐了一宿?”

你點點頭,想藏起爲鶯鶯寫的詩稿,可還是被她輕輕拈到了豆蔻般的指尖。

“是寫給鶯鶯的?”裴淑望着你淺淺淡淡地笑。

“柔之……”

裴淑輕輕念着詩句:“二十年了?”

你點着頭,任記憶在輪迴的塵煙中盤旋,飛舞。

“她一定很美。”裴淑把詩箋放回原處,小心翼翼地用紙鎮壓好,“或許這次回長安,相公就可以見到她了。”

“柔之……我和鶯鶯……我……”

裴淑抿嘴一笑,擡頭望着艙外柔情款款地說:“看,天快亮了。”

“天快亮了……”你囁嚅着嘴脣,望望艙外的天空,又回頭望望嫺靜溫婉的裴淑,不無感激地握住她的手,“柔之,我不是……”

她搖搖頭:“天快亮了,真好。”伸手替你理了理凌亂的長髮,“一會兒就該起程了,我去替你和孩子們準備早點。”

裴淑默默轉過身,緩緩走了出去。你望着她嫋娜的背影,心裡仿若打翻了五味油瓶,什麼滋味都有。原諒我,柔之,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生命中的永遠,你我之間的這份情緣也將窮盡我的一生,我永遠都會躺在你溫柔的目光裡,不再去欣賞外面的鶯鶯燕燕……

你爲裴淑許下了諾言,一千二百年前。然而,我卻聽得見,一千二百年後,你又在燈下輕輕念着鶯鶯的名字。愛的阡陌上,你撣下一袖的繁華,素縞清顏,與風低首,以遁世的姿態,在千年後的普救寺山門外,將一顆顆文字化成木質的念珠,於指間輕拈,在紅塵中打坐成一個擺渡人。我默默望着你,望着你掌心那點未乾的墨跡,低低地問一句,那可是你今生爲她留下的唯一印記?你點點頭,又搖搖頭,我茫然不解,可又忍不住在心底納悶着問着自己,下一次再與她擦肩而過時,她是否還會與你再續這輪迴的前緣?

我只知道,就在你和裴淑離開通州一年後,元和十四年初冬,還是在宰相崔羣的幫助下,你被朝廷任命爲膳部員外郎,終於從“量移”之地虢州回到闊別已久的長安。元和十五年正月,唐憲宗因服食金丹暴斃,太子李恆即位,是爲唐穆宗。五月,唐穆宗大赦天下,你又在時相段文昌、令狐楚等人的延譽中升爲祠部郎中、知制誥,並獲賜緋魚袋。次年,即長慶元年二月,深受穆宗欣賞的你自祠部郎中、知制誥,正拜中書舍人兼翰林學士。長慶二年,你又奉詔同平章事,當上位極人臣的宰相。裴淑也妻隨夫貴,“以郡君朝太后於興慶宮,猥爲班首”,被封爲河東郡君。

你的故事就講到這裡吧。今夜,我只想在你的情詩裡繼續踟躕徘徊,任所有的隻影片景都在心間鏤刻成永恆的美麗。爲你,爲鶯鶯,爲韋叢,爲安仙嬪,爲裴淑,更爲你纏綿悱惻、至死不渝的愛情。

2011年1月5日初版完稿

2016年7月3日修訂版完稿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夜閒紅娘鄭氏韋家有女初長成遣悲懷韋家有女初長成入華居長安夜合蜜月愛情皮影戲入華居鳳翔鶯鶯詩魚中素愛情皮影戲舞腰遣悲懷春別鄭氏蜜月江陵遣懷憶事詩蜜月憶事詩春別江陵遣懷紅娘鳳翔憶事詩春詞喪妻,感小株夜 合入華居離思長安《西廂記》與《鶯鶯傳》恨妝成舞腰蜜月憶事詩普救寺離思喪妻,感小株夜 合夜閒夜合春別夜閒夜閒英雄救美紅娘愛情皮影戲鳳翔鶯鶯詩英雄救美憶事詩鶯鶯詩江陵遣懷春別憶事詩曉將別老宅院裡的女人江陵遣懷恨妝成江陵遣懷愛情皮影戲恨妝成《西廂記》與《鶯鶯傳》遣悲懷蜜月曉將別長安鳳翔喪妻,感小株夜 合《西廂記》與《鶯鶯傳》鄭氏長安曉將別離思春詞《西廂記》與《鶯鶯傳》曉將別良時婚娶會真詩三十韻遣悲懷入華居英雄救美恨妝成良時婚娶憶事詩喪妻,感小株夜 合喪妻,感小株夜 合《西廂記》與《鶯鶯傳》離思空屋題蜜月菊花詩魚中素春別
夜閒紅娘鄭氏韋家有女初長成遣悲懷韋家有女初長成入華居長安夜合蜜月愛情皮影戲入華居鳳翔鶯鶯詩魚中素愛情皮影戲舞腰遣悲懷春別鄭氏蜜月江陵遣懷憶事詩蜜月憶事詩春別江陵遣懷紅娘鳳翔憶事詩春詞喪妻,感小株夜 合入華居離思長安《西廂記》與《鶯鶯傳》恨妝成舞腰蜜月憶事詩普救寺離思喪妻,感小株夜 合夜閒夜合春別夜閒夜閒英雄救美紅娘愛情皮影戲鳳翔鶯鶯詩英雄救美憶事詩鶯鶯詩江陵遣懷春別憶事詩曉將別老宅院裡的女人江陵遣懷恨妝成江陵遣懷愛情皮影戲恨妝成《西廂記》與《鶯鶯傳》遣悲懷蜜月曉將別長安鳳翔喪妻,感小株夜 合《西廂記》與《鶯鶯傳》鄭氏長安曉將別離思春詞《西廂記》與《鶯鶯傳》曉將別良時婚娶會真詩三十韻遣悲懷入華居英雄救美恨妝成良時婚娶憶事詩喪妻,感小株夜 合喪妻,感小株夜 合《西廂記》與《鶯鶯傳》離思空屋題蜜月菊花詩魚中素春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