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合

你懷着滿腔的喜悅,攜着一抹桃花香,於那個星光點點的夜晚,攀過園裡的杏花樹,跳過矮牆,躡手躡腳地走進了那嚮往已久的梨花深閨。

終於就要與她傾心相見,就在那片桃紅柳綠斜陽西下的院落裡。那個院子,你偷偷看了一回又一回,那枕着沉香屑的香閨,也被你夢了無數次。你向她輕輕走來,風,是那麼輕,她的笑容,是那麼明媚,穿透所有前塵往事,在你眼中,燦爛成一片芬芳。

你手裡攜了一枝桃花。你想溫柔地拂開她額前的發,將手裡這枝桃花簪在她的鬢邊,要陪着她,踏遍萬水千山。你的心溢滿了快樂,快樂流出雙眼,幻化成山花爛漫的幸福,在你眉間畫上了千年的承諾。她在你眼前任輕風吹動她的長髮,任髮絲纏繞你和她彼此的眸,輕吟低喃。你深情地望着她,心底卻莫名地惆悵起來。這一眼深情的對望,可曾抵得過輪迴中的千般相思與期盼,又可曾抵得過無數個夜的寂寞和癡夢的糾纏?

你輕輕叩開虛掩的閨門,卻看到紅娘正寢臥於外間的牀上,而那夢中的美嬌顏卻端坐內室西窗之下把玩着她手裡的皮影。紅娘望着你,驚駭至極,一骨碌爬起身,瞪大雙眼緊緊盯着你帶了燦爛笑容的臉,患得患失地問着:“公子,你怎麼到這來了?”

你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脣邊,輕輕噓一聲:“姑娘忘了昨日小姐託你捎給我的詩箋嗎?”

紅娘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忙不迭地跳下牀,拼命推着他出去:“你趕緊走,要讓我家小姐和夫人發現了,可了不得了!”

你輕輕笑着:“是小姐約我來的。”

“小姐?”紅娘疑惑地盯着你,又回頭睨一眼端坐內室中的鶯鶯,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

“你家小姐在詩裡暗藏了約我今夜來此相會的心意,還盼姑娘替小生轉告一聲。”

“這……我家小姐當真約了你來?”

“要不她怎麼會給我留着門呢?”

紅娘探頭往外一望,是啊,平日裡小姐早就安寢了,今日這房門自己也早就關死了的,怕不是小姐有心約了表少爺來,才又偷偷開了門閂在屋裡等着他的吧?

“姑娘還不快進去替我通報一聲?”你催促着紅娘,生怕一眨眼,便又生生錯過了這良辰美景。

紅娘自是轉了身進去。你便輕移步伐,悄然上前,立於內室與外室相連的廊間,看纏繞在鶯鶯指尖的皮影。那皮影在白色的幕布後化作翩翩少年,那聲音穿過鶯鶯及膝的長髮在說:“姑娘啊,爲何上天偏偏要我遇到你,又爲什麼偏偏要安排這樣悽慘的結局?爲何,我們,總是要做離人?”

你終是沒有等到紅娘出來,就輕輕嘆口氣,緩緩踱到她的幕後,卻看到她那張柔情似水的臉龐上,神情依舊憂鬱,只是一對眸子,卻含着溫柔的目光,專注地盯着她手裡的皮影。

她看見有人來,便緩緩擡起頭,灼灼的目光,迅速穿過你身旁兀自立着的紅娘,卻又沉靜如水地打量着你,沒有表情,也沒有對你說出任何一句話語。這時你才把她打量得更加仔細,幾個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鶯鶯仍是略施淡妝,一襲素裙,透着淡淡的婉約之美。還有那一頭如瀑的青絲只是隨意地用紅頭繩紮了,靜靜垂在背後,腳上卻是一雙繡花蝴蝶履,更映襯得她粉嫩臉上的雙瞳熠熠生輝。

她默然無語,仍然把玩着她的皮影。你卻看得入了神,緊緊盯着她如花似玉的容顏,語無倫次地說:“你這般模樣,真是好看。”

鶯鶯不語,只是起身走到他身旁,從箱子裡取出另一個緋衣歌女的皮影,再次踱到白幕前輕聲吟唱起來。她說:“公子啊,你我纔剛剛相遇,爲何偏偏堅持要做離人?爲何你就認定,結局便是悽慘而無望?”

白衣公子的身影佇立不動,身畔的你也如被施了定身術般,良久不語,半晌纔回過神來定定地望着她,那一雙無辜的眸子中,卻有憂鬱的神情,漸漸滲出。

“鶯鶯……”你忍不住踱到她面前,“小姐問的,是皮影,抑或是小生?”

鶯鶯的手指一顫,緋衣美人緩緩倒下。她起身,擡頭望向窗外點點星輝的天宇,如黃鶯般的聲音,依然在空曠的山谷間迴盪。然而她說的不再是戲文裡的臺詞,而是直接轉向你說出了她的心聲。

她說,你不該倚仗救人之恩而心生邪念,通過侍婢傳送淫逸之詞,實在是始之以義、終之以亂,完全一副說教的口吻。你驚呆了,她約你來就是爲了對你說這些?

鶯鶯。你喊着她的名字,你不敢相信她會說出這樣決絕的話來。這真的就是她約自己來想要說的話嗎?

“我約你來,就是要告訴你這些。”

鶯鶯的手指仍拉動着皮影的絲線,可你卻再也沒心思看她白幕上的桃紅柳綠。你望着她冷漠的臉,仍舊抱着最後一線希望。“我是真心的。鶯鶯,請你相信我,我沒有玩弄你感情的意思,只是我真的再也受不了深陷情感泥淖的煎熬,如果再不說出來,我會死掉的!”

“可你已經說出來了。”

“可是,你爲什麼要對我說出這麼絕情的話?”你瞪大眼睛,灼灼地盯着她,你的脣,近得都快碰到她的臉龐。然而她的肌膚觸覺卻是如此的冰涼僵硬,你的心不由自主地往下沉落,擡起頭,寂靜的夜空裡,只能聽到你嘶啞的聲音在四周迴旋,彷彿一隻受傷的狼在低聲悲號。

“請公子自重!”鶯鶯回過頭,不再看你。她不再喊你表哥,卻換了另一種稱呼,而這稱呼卻含了穿越了千百萬年的寒涼,直直地砸向你的心窩。

“你心裡真的一點也沒有我的位置嗎?”你問得直接而鋒芒畢露,她的臉不由泛紅,接着不假思索地搖搖頭。

你絕望了。難道自己就真的那麼惹她討厭嗎?你的心碎了,你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獨自站在風中,任衣袖吹得鼓鼓作響,再回首,瞬間便消失在了牆頭的花叢之中。那個時候,你還不知道鶯鶯的心情並不比你好到哪去。你走了後,她便一直凝望着你遠去的背影,默默噙着淚,轉身,撿起躺在地上的白衣公子皮影,任手指溫柔地拂過白衣公子精緻的面龐,一邊低吟淺唱,一邊想你那雙無比憂鬱的眼睛。她對你們的結局似乎早已瞭然於心,她並非對你無情,只是害怕這般的偶合會讓你將她迅速遺忘。她要的是共你一生一世,要的是你騎着高頭大馬,帶着花轎將她迎娶回靖安坊的元家老宅,可你偏偏不提婚嫁之事,又怎能讓她不心生怨念?

怎麼會是這樣的結局?你無法接受這無情的事實。你跌坐案下,涕淚漣漣。你想起崔護的那句:“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在這分合聚散的青春年華里,一切的貪嗔癡念,一切的水月芳華,總是能如輕煙般迅速消逝無痕,可你對鶯鶯的思念也能做到這樣瀟灑落拓嗎?崔護的詩,看似歲月無痕,卻隱藏了不盡的遣之不去的愁緒,而你終歸也無法將她的音容笑貌從腦海中一筆勾銷。

相思恨轉添,謾把瑤琴弄。

樂事又逢春,芳心爾亦動。

此情不可違,芳譽何須奉。

莫負月華明,且憐花影重。

你又開始寫詩,爲她,爲你心中念念不忘的可人兒,卻是寫不盡“相思恨轉添”,只能“謾把瑤琴弄”。

把盞在暗夜裡肆意縱情,你迷離的眼神裡着滿懷的相思,在悠然綻放的桃花裡次第張揚,一不小心便渲染了你心底的失落與深痛。疲倦的眼望不見槳聲燈影裡的畫舫,只看到一葉孤舟寂寞地飄蕩在水面,而你所有的閱歷都不足以讓你以波瀾不驚的心緒去面對這一切的失意與惆悵。風冷,霜殘,寂寞的長髮撫過寂寞的長夜,卻教你去哪裡找尋舊時的王謝堂前燕?她的芳夢終是落在了你的嘆息裡,而你思念的笑靨,也一一落在了孤獨的酒裡,轉瞬之間便又化作一把槳櫓,在寂寞如風的嗚咽中撥動起記憶的漣漪。

“樂事又逢春,芳心爾亦動。”你想用熱情如火的詩句,坦露相思之情已然刻骨銘心的心跡,期以深摯之情能夠打動她那顆冰冷的心。然而,你卻也明白,你終是一個人站在了故事的開端,而她只是隔岸觀景的旁觀者,就算涉過所有的情節,依然到不了你想讓她抵達的彼岸。因爲,途中冰冷的河水輕易就會讓迷茫中的她醒轉過來,即便花深似海,她也不會沿着奼紫嫣紅走遍你期許的春光,而那些繁複的思念,到最後也不過都演繹成了你眼中飛墜的零亂。你知道,如果你的故事少了她的參與,再多的繁花似錦也只是一場來不及打撈的空白,轉身過後,留下的無非是追憶成空的醉眼迷離;亦明白,愛情的蒼涼終究是一種天定的宿命,左邊如夢,右邊成荒,唯有過程飄着淡淡的桃花香,即便有心摘取,卻又是輾轉成夢……

“此情不可違,芳譽何須奉。”你將這份感情說成是不可違逆的天意,以期喚醒鶯鶯的共識,“莫負月華明,且憐花影重。”然而你心裡依舊裹着萬分的忐忑,只能以珍惜大好時光相勸勉,以期促成鶯鶯的共鳴。可以說,這是一首充滿理性的求愛之作,也可以說是你已下定要“破釜沉舟”的決心,想要用它來爲你夢幻中期待的愛情做最後一搏,可你心裡還是一點也不踏實,不知道這麼做的結果到底會是什麼。

該何去何從?你心裡依舊沒有答案。萬籟俱寂的暗夜裡,你一次次地刻意提醒自己,忘了,放了,徹徹底底地給自己留一條生路。其實你一直都很明白,風花雪月猶如那水中月、鏡中花,世間的一切本都是虛妄,曾經握住酒盞的手終是握不住紅塵的點滴,曾經相望的眼終是望不回過盡的千帆,那些且醉且行的孤寂路上,風煙瀰漫的塵埃中,留下的只不過是些所謂的纏綿悱惻。千百年後,又有誰會記得你是誰,她是誰?既如此,爲什麼還是總也放不下呢?

道理誰都知道,可身陷情沼的你還是不甘心。此時此刻,濃得化不開的思緒依舊一如既往地徜徉在你憂鬱的心頭,仿若在風中吟唱一首悲哀的古樂府,痛得你肝腸寸斷,而你依然不肯放手。繁華落盡,唱斷俗世悲歡,或許,你能做的,便只是在她轉身離去之際,攜着一縷孤傷,仰頭看一絲浮雲悄然落幕在天邊罷了。除此之外,你什麼也做不了,你知道,天涯海角的誓言只是一個玩笑,只是一個破碎的迷局,海枯石爛也只是你自欺欺人的一廂情願。那麼,接下來的路你又該如何去走,是披荊斬棘、勇往直前,還是知難而退、畏縮不前,或是另闢蹊徑、成功轉身?

不,你不能就這樣認輸。既然身子早已擱淺在這喧囂的塵世,那麼又有什麼理由不讓自己變得更加勇敢,更加無畏?低頭,循着紙上道路深淺不一的痕跡,你義無反顧地朝前走着,任傷感的情緒於瞬間幻化成相思的文字,在紙張的舞臺上無聲地傾訴着,吶喊着。你還能怎樣?你不能怎樣。她的決絕註定了你們的悲劇,你只能任相思的心在詩詞的文字中獨自翩然起舞,任那淒涼的舞步,在紫陌紅塵間盡情地飛旋、舞動、飄散。

…………

你累了,倦怠了,轉身低頭,從此已與她天涯相隔。你病了,大病了一場。姨母鄭氏來看你,表弟歡郎來看你,丫鬟紅娘來看你,但你最想見到的人卻是那個冷了心腸的她。即使心再痛,你也想在牀榻上還她一個微笑。只是,你並不想讓她看到,看到你微笑的背後,轉身的那一瞬,你的淚水早已如泉般噴涌。

你孤寂地躺在牀上,百無聊賴地數着窗外的星星。一顆,兩顆,三顆,四顆……一伸手,就觸摸到了恍然的昨天,心,按捺不住地疼痛。一切的一切,終只不過是一場翻過去的虛無,她不在,偌大的世界裡只剩下無底的深寂默默守候着你,也守候着你枕畔和你同樣寂寞的皮影人。

你的癡心,一一落在了紅娘眼裡,她終於被你的深情打動,拿了你寫的詩送給了鶯鶯。你沒想到,這首詩送出去沒多久,鶯鶯便又打發紅娘過來探望你了。你已經心如死灰,不再對那段苦苦的單戀寄予希望,可她的詩句分明字字都寫下了對你無盡的相思:

休將閒事苦索懷,取次摧殘天賦才。

不意當時完妾命,豈防今日作君災。

仰圖厚德難從禮,謹奉新詩可當媒。

寄語高唐休詠賦,今宵端的雨雲來。

你翻動詩箋,一字一句輕輕地念着。怕不是自己病體纏綿,頭暈眼花了不成?

“這真是你家小姐讓你送來的?”你望着紅娘猶疑地問。

“除了我家小姐還能有誰?”

“那這詩,是你家小姐親手寫的?”

“除了我家小姐,還有誰會寫這種詩給公子?”紅娘羞紅了臉,伸手替你掖着被角,“我家小姐說了,讓你好好養病,其他什麼事都不用想。她對你的情意都暗含在這首詩裡了,你要是還不明白她的心,紅娘也就沒法子了。”

“你家小姐真的對我有心?”你伸過手緊緊攥住紅娘的手,還是不敢相信。這美好來得太過突然,想想前幾天,你被鶯鶯罵出來的情形,再看這首抹着濃情蜜意的詩箋,不由得恍惚起來。

“你這人叫我說什麼纔好?”紅娘蹙着眉頭,“我家小姐斥責你,你不高興;我家小姐叫我好心送你詩箋,你卻無端地生出這許多疑惑來。你要是還不相信,就自個爭口氣,早點養好病,親自問我家小姐去!”

這是真的?只要我養好了病,鶯鶯就肯接受我對她的愛了?你不由得失聲笑了起來。和衣倚在牀前,拿起她送你的綠衣霓裳皮影,你用長長的手指輕輕撫過她俊美的臉龐,宛若指尖所觸便是鶯鶯香豔的肌膚,那一刻,有暖流瞬間溢滿你的周身。

二月十八那夜,冷月凝霜,小窗又燈闌,瀟湘竹影在門前婆娑搖曳,轉瞬便搖落下了舊時的一縷縷清夢。大病初癒的你翻開案上的書簡,思緒如同機杼織就的一方繡帕,在寒涼之季,鋪放在你滄桑的案臺上,經緯縱橫,點點滴滴,都是萬種的柔情。窗外桃花紛飛,透過園中婆娑的樹影,灑落西廂半牀,你擡頭,遙望天上那輪皎潔的明月,又低頭拿起鶯鶯的詩箋看了又看,臉上的哀愁次第分明。你輕輕嘆息着,或許鶯鶯只是一片好意,怕你病體纏綿,才於不得已時寫了這首詩讓紅娘送來,又如何當得了真?唉,自古多情傷離別,恐怕這一生你都等不來夢中的美嬌顏了,還是收拾起行囊趕緊離開這斷腸之地,儘快回西河縣當你的小吏罷了!

天註定,今生與她無緣,強求也是枉然,縱是藉着詩的韻腳爲自己搭建起一座情意纏綿的雅閣,於平平仄仄的字行間,也還是望不到相思花開的那一刻。搖曳的燈火下,你只能獨自一人守在深不見底的孤寂中悵聽悲歡流連,只能枯坐在空寂的西廂裡,潛心用文字穿針引線,只望可以從流年中編織出一章曼妙的花開時節,用盛大的想象設置一個奼紫嫣紅的春之彼岸。然而,如果她不在,這一切又於事何補?

除了相思,你只會寫詩。你夜夜沉湎於墨詞書卷中,倚着寂寞,寫一闕《長相思》,再寫一闕《聲聲慢》。沒人能讀懂你那份關於執子之手、與子諧老的夢想,可你仍然寫得不亦樂乎,根本就不在意別人的看法與見解。紅塵一隅,花開花落,有誰會與你月下彈箏,共看那良辰美景,又有誰會與你雪中共賞,把那紅梅尋盡?雲捲雲舒,有誰會與你將那寂寞在水湄一一細數,告訴你會在哪一個黃昏的夜闌,與你共坐紅燭前的爐邊把盞吟詩?

是鶯鶯嗎?你點點頭,又搖搖頭。夢裡不知身是客,只好從雲端借來一紙水墨惹動一整片雲煙的相思。你的心已經爲她枯竭了,此時此刻,你的心房一如那寂寞了千年的城池,早已葬了紅塵的故事,葬了桃花的開落,也葬了你幾世的癡絕。月明如水的夜裡,你只能迎着桃花的盛開,在寂寞的風中做着一場一廂情願的美夢,而她一路縹緲的風塵,卻是你永遠都無法杳去的暗疾。你惆悵着,所有的過往想來已是前塵如煙,隔了千山,阻了萬水,不復初時那臨風把酒、對月歡歌的逍遙,而那三尺雕欄之後被寂寞鎖在深閨的女子,在你眼中也早已凋零成塵世中那一株獨自搖曳的瘦荷,究竟,該怎麼做,才能讓天地還你們一份豐腴的心情?

等待,恍惚中似乎已在一個人的孤單裡越過了千年的光陰,帶着你一腔如水的哀怨。端坐案前,花瓣悠悠落來,忽地想起《採桑子》的曲譜,盡是些輾轉不得的別離,卻爲一則傳說做了完美的鋪墊。只是,你和她的故事,千年之後,又經得起哪首曲子的檢驗?風叩門環,落花是那麼輕,心事是那麼重,你想酤一壺舊城的煙雨,揀一行憂愁的詩句,在宣紙間將她的美豔輕輕地描摹,未曾想,心思還沒有入畫,悲傷卻早已落得滿城風絮。循着記憶的足跡遙遙地望去,來時的芬芳早已被你遺忘,如果結局只能以沉默告終,那你這一生便只能相信愛情從來都只是一個悽美的傳說。想離開,卻又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只怕是一回頭只能帶走一具行屍走肉,那心卻要被永遠留在了梨花深院。看來,眼下也只能將那段刻骨銘心的柔情寓於字裡行間,任其揉成斷腸的夢,碎成一地,任所有心痛都散成一夜夜哭泣的詩句:

綺樹滿朝陽,融融有露光。

雨多疑濯錦,風散似分妝。

葉密煙蒙火,枝低繡拂牆。

更憐當暑見,留詠日偏長。

——《夜合》

你將她比作過梨花,比作過桃花,可這還不夠。在你心裡,或許縱使將世間的花都寫盡,也無法描摹她半分的美豔。然而,你又寫了,將她比作夜合花,字裡行間,無一不泄露着你對她的極度崇慕和讚美。但這詩裡究竟還是藏了你的寂寞淒涼,聲聲,慢慢,枉斷了愁腸,卻已不能回頭,只留得你和她的故事這樣緩緩一路,山高水長地走來。

你究竟等了她幾千百年?你和着淚,讓她的美豔流瀉於你的筆端,讓你的憂愁照着她夢幻中的魅影。你不明白,爲什麼等了幾世的輪迴,那些從未熄滅的相思卻只剩下一段流年似水的荒蕪與空白,而那一場花開錦繡的相遇,縱使再燦爛再璀璨,又爲何總也喚不回三生的舊痕,讓你怎麼也無法找見她當日的明媚?

窗外的草地已是蒼苔叢生,而你依然找不到她來過的足跡。你怕她迷路,用盡了一生的淚水,澆灌着路邊掛滿劫數的繁花,每一次凝望,看到的都是它們在午夜夢迴時微雨獨立的身影,而你,只能在一聲聲無奈的嘆息中,任經年的風霜一寸寸暈染着你寂寞的眼稍鬢角。一場煙雲流轉的糾葛,終究不過是成全了一世的落寞。你深深地嘆息,冷風長夜,伸手所能觸摸到的,不過只是昨日冰冷的印痕,可你又能奈之若何?擡頭,夢還是未醒,即便是看落了春柳春花,看斷了春水春江,看飛了滿樓的春燕,你心心念唸的,依舊是要用四季的花事來占卜她盛大的歸期。

“來了。來了。”紅娘咯咯笑着出現在你窗下。

你心裡一驚,目不轉睛地盯着紅娘,有些震驚,又有些慌亂。誰來了?你站起身,忙不迭地探出頭朝窗外眺望,卻看到紅娘一手抱着衾被,一手抱着枕頭,望着你輕輕一噘嘴,不無嗔怪地說:“你這呆子,還不趕快把門打開?”

這是在做夢嗎?你伸手擰一下胳膊,生疼生疼。

“喂,你還不快點把門打開?”紅娘在外面催促,聲音卻極低極低。

“姑娘,你……”你踱到門邊,心撲通跳個不停,“姑娘這是……”

“你這呆子,自然是我家小姐要來見你!”

“你家小姐?”你傻了,這大半夜的,鶯鶯要來見你,怎麼也不提前打聲招呼?而且,紅娘手裡抱着衾被和枕頭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是鶯鶯她……

這驚喜來得太突然了。鶯鶯居然要來和自己幽會!天哪!你興奮得眼花繚亂,沒想到你在夢中期待了許久的美事居然這麼快就要發生在眼前了!鶯鶯,鶯鶯!你癡癡念着她的名,飛快地拉開門閂,兩頰緋紅地盯着紅娘,驚訝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還愣在那做什麼?”紅娘一邊放下衾被和枕頭,一邊回頭望着你,“我說你是不是傻了?快過來幫忙啊!”

“我……”你輕輕踱到紅娘背後,瞪大眼睛凝視着鋪在自己牀上那一襲飄着香氣的衾被,“這……這是……”

“這當然是我家小姐的衾被了。”紅娘不滿地瞪他一眼,“我家小姐生怕你害了相思病不治而亡,所以就化作了活菩薩,要來救你性命。”

“可,你家小姐……”你回望着窗外,“鶯鶯她,她在哪裡?”

“放心,我這就回去接她。”紅娘望着你那副悽悽楚楚、迷迷離離的忐忑模樣,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總得留些時間讓我家小姐準備準備吧?你這個人,詩寫得那麼好,怎麼一認真起來就跟個書呆子似的?”

“那,你家夫人那邊……我還來沒得及請人前來說媒,我怕……”

“我家小姐都不怕,你怕什麼?”紅娘衝你翻着白眼,“也就是我家小姐心地好,要是換了別家的姑娘,恐怕這會兒你早就在縣衙吃了調戲良家婦女的官司了。”

“我……”

“好了,我家小姐肯來自薦枕蓆,都是因爲見你是個才高八斗的俊士,可你切莫辜負了小姐一片心意,她可是等着你們元家八人擡的大花轎來娶了她回長安老宅的!”

“那是,姑娘說的是。等我回了西河縣,立馬就派人送信回長安,定然不會辜負了小姐一片心意,也不會辜負了姑娘成全的一片美意。”

“知道就好。”紅娘對着你吐了吐舌頭,“要知道,我幫襯着小姐來與你幽會,在老夫人面前可擔着不小的干係,要是你始亂終棄,我第一個饒不了你。”

淺淡的月光輕輕掠過西窗,柔柔地灑在你的臉上,空氣中流淌着桃花的馨香和着夜合的芬芳,一切的一切,都令你心醉神迷。你微微眯起雙眼,真想在這溫柔鄉里好好醉一回,然後再去盡情領略夜色迷離中鶯鶯的國色天香。然而才一分神,紅娘便扶着嫋嫋婷婷、滿臉含着一片紅雲的鶯鶯從外面輕輕踱了進來。你迅速瞪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看,看她一襲素衣張揚在溫婉的月色下,卻無端地猶疑起此時此刻的自己是不是身在夢中。

“呆子!”紅娘扶着鶯鶯徑直走到牀邊,回頭睃着你直努嘴,“喂!喂!”

你呆呆瞪着神女般的鶯鶯恍然入夢。眼前的佳人真的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鶯鶯?你瞪直了眼睛,望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脣,她的纖纖十指,心裡不知是喜還是悵,只是傻傻地立在原地,一步也挪不動了。

紅娘迴轉身來,在你背後重重推你一把。一個趔趄,你跌坐在了流香溢彩的錦繡牀邊。鶯鶯輕輕盯你一眼,看你狼狽的模樣,抿着嘴笑,你也望着她笑。只這一眼,便又羞紅了她的雙頰,她陡地低下頭去,不讓你再看她的眉眼。

鶯鶯。你情深款款地喚着她的名,伸開手,輕輕托起她溫潤如玉的腮,突地想起《詩經》裡那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鶯鶯,你的小舟,是否真的要爲我停留?驀然回首,夜已闌珊,燈已搖滅。你知道,是紅娘替你們吹熄了燭火,不由得在心底欽羨起她的勇敢與果斷來。要是沒了紅娘,恐怕至死你也不能再見上鶯鶯一面,遑論是這樣近距離地把她那嬌俏的容顏一覽無遺?

“就把你這一生都借給我吧。”你咬着她的耳垂,親憐蜜愛地癡癡低語。

她也含了嬌羞偎在你溫柔的懷抱裡,靜靜聽你的心跳,感受你十指的溫暖,以及耳鬢廝磨的娑娑聲響。

“做我一生一世的新娘好不好?”你激情如火地愛着她,癡纏着她,好似要把這一生一世的情海波瀾都在這一晚上消耗殆盡。其實,你並不敢奢望一生一世,縱使春宵歡娛,你內心深處仍然埋着深深的隱憂,害怕這一切只是樓蘭遺失的香夢,天亮後便會與她遠隔天涯,各自芬芳。

那時候的你還沒想過要棄絕這段愛情,你只不過是有些恐懼罷了,畢竟,她是世代官宦人家的小姐,而自己只是一個寒門小吏。即使今夜將生米煮成了熟飯,崔夫人那一關過得了過不了還是個未知數,所以你只想好好享受這短暫的一夜,只想借她一生中的一夜來好好愛她,好好憐她,除此之外,你別無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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