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朔二十二年,除夕之夜。
這本該是一個喜慶的日子,是一個閤家團圓的日子。想來,樓蘭城與駱城之中的百姓們,已然拿出了陳年醇香的好酒,下好了一鍋熱氣騰騰的餃子,家家戶戶應是張燈結綵,掛上門聯橫幅,屋中應是暖意融融,笑語歡聲,牀邊擱着大紅色的明日的新衣,只待一早起來便可以穿上。
除歲,去除舊物,迎接新的一年,對於百姓而言,其實誰當皇帝都一樣,只要是風平浪靜,國泰安康。只可惜今夜他們的美夢將被無情的打破。戰爭是無情的,殘忍的,血腥的。
丟了駱城與樓蘭兩城之後,我們將營寨置在了樓蘭城外。除夕之夜,原本就是軍營之中也理當是把酒祝歌,加菜言歡,望月思故鄉。只是,龍朔皇朝的軍隊卻在此時集結,整裝待發。紅紅的篝火映照着他們滿是滄桑的臉,那一道道風吹日曬的裂痕是那麼的觸目驚心。人誰不期待與家人團聚?不過,就快了,過了今晚,離勝利就不遠了!
此時的朱雀已是金甲護身,英姿傲然,挺拔立世,端坐於高大雄健的駿馬之上,一手高舉着火把,身後是蠢蠢欲動、士氣高漲的千軍萬馬。
我提起裙襬,緩緩的走近他。擡頭仰望,他亦是俯首凝視,麥色的肌膚在火焰的渲染之下,益發的灼亮,漂亮的丹鳳眼彎起,脣邊露出一抹會心的微笑,只需一個眼神的交流,便明白對方的意思,我們更像是知己一般。
一手奉上策馬的赤金軟鞭,高舉齊眉,是對他的欺望與鼓勵,亦是代表龍朔皇朝皇妃對他的祝福!另一手端上了一盅烈酒,濃烈刺鼻的酒精味,使我的精神都不禁爲之一震。
修長的手接過,他擡頭飲盡,豪氣的一擲,青玉瓷應聲而裂,碎成千片萬片。
“朱雀,我等着你凱旋!”清朗的聲音,我亦是感染了他的那分壯志雄心,一臉振奮的說道。
“你等着我回來,待我拿下駱城,在城樓之上插上我爲你而制的旗幟,以泄你被俘之恨。屆時,娘娘可要親自爲我滿上那慶功的珍年好酒!”言罷,他從馬鞍一側的暗袋之中取出了一面白底金邊的旗幟,“霍”的展開,細看之下,底紋繡有一隻七彩羽毛的鳳凰,其上竟是一個蒼勁狂草的“藍”字。
這是他特意爲我而定製的帥旗!帥!原來在他的心中竟是那樣看待我的。
長笑一聲,眼前明晃一閃,也不知他何時已將旗幟收起,金鞭一揚,策馬狂奔,率軍直奔駱城。今晚,等待他的是一場硬仗,我估摸着葉赫御敏留守駱城的軍隊也不會太少,相較樓蘭城這邊會容易很多,是以這個重擔只他一人能肩任。
司慕贏不知何時來到了我的身後,精健的胳膊摟上了我的腰。
低沉而又磁性十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着些許激動,道:“還有半個時辰,好戲就要開演了,不如我們尋一高處,細下觀戰,如何?”
說話間,已是飛身將我摟上了馬,寒風迎面撲來,卻無一絲冷意。天邊掛着輪渾圓的月亮,大如玉盤,皎潔璀璨,彷彿就墜在那一望無際的地平線之上。而我們正似那奔月之人,飛縱而去,去的卻是天的那一邊……
疾馳爬坡,登上了那樓蘭城與駱城之間最高的一處土丘。俯視其下,依稀可見,烏赫軍隊那綿延的連營,一個挨着一個,此時仍是火燭通明,是在慶祝不費一兵一卒就獲得樓蘭城嗎?還是在慶祝新的一年到來將會翻開新的一頁呢?
“畢”的一聲,遠眺樓蘭城的上空,是煙花齊放,五彩斑斕,沉悶的新年鐘聲已然敲響,聲聲渾厚,迴盪在這暗夜之中。
要開始了,沒有人知道,那絢爛繽紛的煙火之中其實也夾雜着明綠色的信號彈。而早就躲藏在樓蘭城中縱橫地下,網絡遍佈的地道之中的六萬皇朝大軍將在這一刻同時從地道之中傾巢而出,由內耳攻,直取樓蘭。
是,木馬之計,是我讓寒冰傳話於司慕贏,讓他啓用和打通樓蘭城下所有的地道,假借投城交換皇妃之名,誘敵深入,再一舉殲滅!此時再望向的樓蘭城,已是火海一片。
與此同時,我們所站的土丘之下,數不清的大小車輛,裝載着乾柴,盡皆火起。直直衝向那烏赫的連營,後面緊跟一萬弓箭陣,個個手持火矢。一時間,萬箭齊發,所到之處,焰紅煙黑,由於烏赫的營帳挨個連扎,一個着火,其餘盡燃,再加上冬日刮的那西北風,一時間火趁風威,風助火勢,火逐風飛,漫天徹地,濃滾滾的黑煙是直衝雲霄。
隱隱可見,那些個烏赫士兵是慌不擇路,四下逃竄。藤甲,“利於水者則必不利於火”,藤甲雖刀箭不能入,但此乃油浸之物,見火必着,蠻兵兇猛頑劣,非火攻安能取勝?
一夕之間,皇朝一舉收復兩城,殲滅敵方大軍近二十萬,自此重創烏赫,使之難再喘息!史載,第二日,樓蘭城與駱城的主城樓之上,皆是迎風飄揚着一面“藍”字的帥旗。史稱“靖藍之役”,功勳難沒,永垂青史。
棲身於司慕贏的懷中,我凝神望着那洶涌的火舌,血紅血紅,無情的吞噬着周遭一切,將所到之處夷爲平地,只剩下焦黑。悽慘的嘶喊聲難絕於耳,聲聲淒厲,撕心裂肺。這一仗不知要死多少人,其實烏赫的士兵何其無辜,他們也都有家人等着團員,而如今,卻在這除夕之夜喪身火海,再也見不到來年的太陽。
那時,我就心知,我雖功在社稷,但是他日必遭報應。
似是感受到了我的不安,司慕贏收攏了手臂,將我緊緊的納在胸前。
我擡頭凝望着他淡定的神色,這種場面他怕是見多了。勾脣一笑,他凝聲道:“戰爭殘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對敵人的仁慈便是對自己的殘忍。藍兒,我知你一女子,如此慘烈,心中自是難以承受。然而,患在百里之內,不起一日之師;患在千里之內,不起一月之師;患在四海之內,不起一歲之師。相信我,此役意義重大,天下一統,指日可待!給我一年的時間,屆時將會是國泰民安,繁榮昌盛。而我,再也不忍讓你經歷這些揪心的場面了。藍兒……”他的話終止於溫情的呢喃,他在心疼我,揹負的太多,而這些本該由男人去考慮的事。
“贏,勝局已定,我們走吧。”我柔聲說道。
可就在此時,我感到司慕贏的身軀猛然僵住,再望他的表情已然十分凝重。
“怎麼了?”我疑問道,心下一沉,預感不好。
“糟糕!有人上了這土坡!人數至少在百餘之上!”司慕贏皺眉沉聲道。
這麼多人!這土坡高不過百丈,一側緩坡,一側陡坡,沙石風化而成,放眼望去,無一草一木,也無一絲遮擋。若有人從緩坡而上,與我們則必定是狹路相逢。
而百米之路,縱馬不過彈指間。司慕贏已然緊緊將我固定在坐前,一手緩緩抽出腰間的佩劍之一,全神進入戒備。
嘈雜紛雜的馬步聲離我們愈來愈近,爲首的兩人高舉着火把照明探路,晃動中依稀可以看得清楚容貌,來人竟是葉赫御敏及呼延赤烈,後面跟隨一大隊士兵!
真是冤家路窄!
該躲的躲不掉,目光交匯的那一煞那,葉赫御敏起先一怔,緊接着便是厲聲仰天狂笑,開口道:“真乃天神助我!想不到竟然能在此遇上你們,還是孤身兩人。藍夢雪?你作孽過甚,你說這是不是天要亡你!”
他怒目瞪着我,眸中的熊熊火焰似要將我燒穿,全身迸發而出冷冽的濃濃的殺意。他一手握緊劍柄,緩緩抽出,動作極慢極慢,就像是即將凌遲自己到手的獵物時反而不慌不忙,慢慢享受那種嗜殺的快感一般。
“你怎麼會上來這裡,你怎麼會沒去上陣殺敵……”強烈的殺氣,震懾的我有些微顫,滯滯的開口道。怎麼也想不到,他竟然會帶兵上來這個土坡,難道說他是上來了解戰況的?原本以爲他應該在樓蘭城中,怎麼也想不到他除夕之夜不在城裡,竟是在城外的連營之內。
司慕贏見狀,抿脣不語。默默的拉過他的黑袍披風,將我緊緊包裹,用他的鎮定來寬慰我慌亂無措的心。
“問的好,一敗塗地,本汗已是無力迴天!是以本汗上來好好看看,將這被一個女人玩弄於鼓掌的恥辱銘記在心!藍夢雪,你竟然設下重重陷阱來誆騙本汗,葬送了我烏赫這麼多的將士!你好狠毒!既然上天賜予本汗良機,今日,就讓本汗送你們這對情深的鴛鴦上西天!以祭奠陣前亡靈!”葉赫御敏咬牙切齒的說道。
“烏合之衆,口出狂言!”司慕贏冷笑道,亮出幽冷的鴛鴦劍。
儘管司慕贏坐懷不亂,可是我卻是心中直作鼓,要知道眼前面對的是百餘人,雖然那些士兵們是不堪一擊,但是葉赫御敏與呼延赤烈兩人均在此,而我又是累贅。
一時間,他們飛身前來,與司慕贏纏鬥了起來。
金屬碰撞的聲音不停的在耳邊作響,黑暗中不時能見到迸發而出的點點火星,一手摟着我,單手作戰,司慕贏確實功力深厚,實力應該在葉赫御敏之上。起先他尚且佔據上風,但戰敗之痛,已然使葉赫御敏殺紅了眼,他幾近瘋狂的連連發出狠招,致使司慕贏一時有些招架不了,是連連後退。
而呼延赤烈也毫不示弱,配合着葉赫御敏是左右夾擊。
要抵禦連連猛招,又要顧及我的安全,他自是分身乏術,一個閃失,卻被呼延赤烈抓住機會,冷冽的劍鋒直指向他的背脊。
也許是出於本能,我就那樣順手抽出司慕贏腰間的另一把佩劍,直直的刺入了呼延赤烈的胸口。
呼延赤烈是怒目瞪若銅鈴,猛嘔一口鮮血,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的胸膛。忽然“啊……”的狂吼一聲,他似用盡全身最後的功力,將那劍震離他的體內,緩緩倒地。
強大而又帶着近乎絕望的衝擊力,來勢兇猛,使得司慕贏都未能拉的住我,而我就那樣被這股力量震飛。
天知道,此時的我們已然置身於陡坡邊緣,沙石打滑,我根本無法站穩,瞬間便滑落與陡坡,生死一線間,司慕贏縱身躍來,右手牢牢抓住了我,阻止了我的墜落。只是,如此絕佳的機會,葉赫御敏豈能放過,凌厲的劍鋒向他直劈而去,一邊是命懸一線的我,一邊是致命的一擊。
“撲哧”一聲,那好像是皮肉割裂的聲音……
司慕贏是悶哼一聲,黑暗中我看不清楚他究竟有沒有受傷。
“贏……”心痛得無以復加,嚼着眼淚我顫聲喚道。
漸漸的鮮血順着他的胳膊,流淌至我們交纏的雙手之間,再一縷一縷的沿着我的手臂劃過,溫熱而又粘稠。
他真的受傷了,這個認知讓我幾欲崩潰。眼看着葉赫御敏又是發來一擊狠招。
我搖頭哭叫道:“贏,你放手吧!不要管我了,快放手!”如果沒有我,他早就殺出重圍了,我根本不值得他這樣爲我付出,何德何能?
“絕!不!”他咬牙一字一字的說出。
又是皮肉割裂的聲音。
不,不要,我的心彷彿被割裂了千片萬片……
突然間,司慕贏似醞釀良久,猛然爆發,騰的將我拉離陡坡。一個旋轉飛身,縱身上馬,便狂奔疾馳,從那百餘名士兵間穿過,揮劍直舞,所到之處,血濺當場。
殺出重圍,下了土坡,我們奔馳上了那一片空曠無際的荒野,身後是滔滔不絕的馬蹄聲,葉赫御敏仍在窮追不捨。月亮早已隱去了它的光芒,暗黑之中,難辨方向……
而贏他,終似耗盡最後的體力,就那樣緩緩的靠在了我的脊背之上……
接過繮繩,我含淚駕馭着馬兒,我們一定能逃出生天,一定!
漸漸的……
終於身後不再有人追來,而此時已近天明。
東方的晨光,將濃厚的天空扯開了一道口子,光亮調皮的鑽了出來。
我以爲,我們安全了。可週遭漸漸清晰的景象卻讓我呆滯在了原地,原來不知不覺中,竟已置身茫茫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