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畢業後,雙奎分配到一家磚瓦廠工作。但他很快就不滿意這份工作了。他說給自己聽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不是來做奴才的。那一年,磚瓦廠要做一個技改項目,廠裡派他去聯繫銀行貸款。銀行信貸員叫應榮富,帶着600度的近視眼鏡,人矮得出奇,更讓雙奎難受的是應榮富的講話。應榮富是農村人,但他不講農村話。他很大膽,大膽地講城裡話,但是鄉音難改,應榮富說的城裡話比農村話還要難聽幾萬倍。應榮富每次到廠裡來,廠長就叫雙奎泡茶,明明茶還沒喝,廠長又叫續水。應榮富很得意,他坐在沙發上,人吊在半空裡,腳都挨不到地。貸款放下來那一天,應榮富給他一張介紹信,應榮富說他一個朋友蓋房子,要買三萬塊磚。雙奎一愣,他知道廠裡的磚頭有差價,只要廠長在介紹信上籤個字,每塊磚起碼有五分錢差價。三萬塊磚,就是1500塊錢。當時他每個月工資56塊多,一張介紹信,就是將近他30個月的工資。賬不能算,差價面前,雙奎不甘心了。他不甘心得很。他說你直接去找廠長批吧。應榮富顛顛貸款合同說,我找過了,你回去就說是我們領導要的。雙奎後來想,他不是奴才,他是絕對不會因爲貸款去幫應榮富辦事的,但是當時應榮富的笑鼓舞了他。應榮富笑得很真誠,那是一種鼓舞人心的力量。雙奎有了觸動,他忽然就來了靈感。他說,我幫你批磚頭,我家造房子,你幫我去批三噸鋼材來。他隨口說說的,但沒想到應榮富說,一句話,我幫你批。雙奎一愣,他沒想到應榮富會這麼爽快。應榮富這句話,非但讓他們成了朋友,而且還像一根***,點燃了他的財富世界。他沒想到賺錢會這麼容易,他沒想到財富會選在這個當口,他什麼也沒準備好的時候告訴他,賺錢就這麼容易。應榮富不僅可以批轉頭,還能批鋼材水泥,在應榮富的潘多拉魔盒裡,雙奎看見了一個個1500塊,可應榮富到底有多少個1500塊呢?應榮富能夠得到,爲什麼他就不能得到呢?雙奎用農村話問自己,於是在他心田裡,一切就這樣豁然開朗起來了。

雙奎覺得自己一輩子沒這麼明白過。他開始對所有人說,他要進銀行工作了。在那個年代,銀行很吃香。可雙奎一沒背景,二沒關係,他這麼說話就難免被人恥笑。但雙奎不以爲然,他覺得這個目標很現實。他總結過自己以往的經驗,凡事志存高遠,一個目標首先要敢想。目標越高越容易實現。比如談戀愛,他一上來就要和玫瑰生孩子。一般人就沒這麼高的目標。一般人談戀愛,開始香個嘴就很滿足了,但他上來就是生孩子,算起來。到玫瑰給他投懷送抱,前後不滿兩個月。否則拉手,香嘴,再到生孩子會是個多漫長的過程啊。關鍵是敢想,他對別人這樣說,他也這樣做。他一直就這樣做的,這回也一樣。他想想,事情就成了。

銀行像**一樣四面開花,一夜之間鋪天蓋地多起來的時候,雙奎成了個搶手貨。雙奎的學校牌子硬,幾乎沒費什麼周折,他就成了應榮富的同事。他把老右派的照片拿出來,又磕過一回頭,心裡充滿感激。有這樣的成就感,靠的可全是老右派當年的遠見哇。銀行工作本來很順利。他基礎好,話少實幹,很得領導賞識,很快就提拔了。但就在他準備大幹一場時,人生路上的又一次轉機出現了。他怎麼也沒想到,多年過後,會在銀行裡遇到範軍。範軍不是來辦業務的,範軍早就在這個銀行裡工作了。高中畢業後,範軍靠關係進了銀行,安排在下面分支機構做最基層的工作。幾年鍛鍊後表現出色,加上關係硬檔,進了總行,分在了雙奎的部門。雙奎感覺突然,但範軍顯然早有準備。範軍畢恭畢敬地站着,他喊雙奎師傅。雙奎渾身一震,就像當年,被皮鞭抽了一下。可在當年,雙奎看見範軍時並沒有被鞭撻的抽痛。抽痛之下雙奎明白過來了,當年在背後鞭打他的人就是範軍。雙奎一閉眼睛忍過鞭痛,可他沒料到,這樣的痛感不能離去了。他只要看見範軍,就會有鞭打的隱痛森森襲來。

雙奎對範軍是有警惕的。只要範軍喊師傅,他就渾身一震,馬上一動不動。就像一隻遇見毒蛇的雞,張開雙翅,一動不動地與蛇對恃。如果他在寫字,他就低着頭一直寫,一直寫到範軍走開;如果他在接待客人,便馬上不再說話,隨後千方百計,背對着範軍。這樣過了一段時間,領導批評雙奎了。領導批評雙奎不給範軍安排工作。雙奎回到辦公室,他叫範軍把辦公桌搬到他對面,然後對範軍說,今後一不要喊他師傅,二不要對他笑,尤其是點頭哈腰的笑。你要做到,今後我做什麼你就做什麼,你要做不到,我辭職讓位給你。範軍點點頭,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兩個月過去了,客戶漸漸和範軍熟悉起來。那時候,雙奎在趙部長那裡迷上了期貨。他一上班就到趙部長那裡去,盯着行情看盤。他還把自己的積蓄拿出來,小試鋒芒,取得了可觀的戰果。有一天下午,趙部長又來貸款了。雙奎說你多申請一百萬吧。趙部長看着雙奎,眼睛懵裡懵懂的,就像有兩根鞭子盤在裡面。雙奎看着鞭子說我寧可鞭子這樣當面抽過來。趙部長把多貸的一百萬劃在了雙奎賬上,另外還多給了雙奎一百萬。他對雙奎說,我們合夥做。虧了算我的,盈了一人一半。雙奎看着趙部長,趙部長眼睛裡的鞭子已經躍躍欲試了。趙部長說,我對你有信心。

半年過去了,範軍的工作業績全面超過雙奎。雙奎發現他原來的客戶已經不再聯繫他了。雙奎的許多客戶,範軍讓他們換一個戶名,重新開個戶,這樣統計的時候,雙奎的客戶就變成了範軍的客戶。趙部長也成了範軍的客戶。年終評比時,範軍當選先進。發了獎金,範軍拿了兩條香菸去找雙奎。雙奎這兩天夜以繼日地看盤,看上去,面孔上是一副幾年沒洗過的樣子。範軍喊雙奎師傅,雙奎說你再喊一聲,範軍有些遲疑,但還是喊了。雙奎說我算了一下,你抽過我七次鞭子,我被戳了九刀。雙奎說到這裡有些得意,他說,但今後你沒機會了。範軍說,一日爲師,終身爲父。我永遠不會出賣你。雙奎哼了一聲,他拿出一封信,在範軍面前晃晃說,人民來信。背後甩鞭子這種事我經得多了。範軍沉默片刻,隨後拿出一封一模一樣的信說,你挪用貸款做期貨,這件事一直有人在戳你**,範軍說着走近雙奎道,檢察院前天到行裡來了,還找我去問了。行裡在保你,可保不保得住很難說呢。雙奎愣了。他沒想到會這樣。這些日子裡他只關心行情。此地不留人,自有留爺處。我早就不想幹了。雙奎說着,還拍了臺子。但是臺子讓他很詫異。他覺得臺子的聲音有些不對,沒有他想象中的威嚴,不震懾人心。於是他又拍了一下,這回他咬緊了牙關,沒有說話,響聲果然就好很多。但範軍並沒有受到臺子的影響,範軍皺着眉頭,沉思了。這樣也好,出去自由。可我在想,範軍話鋒一轉說,到底是誰泄露天機,寫你的人民來信的呢?這件事弄不清楚,我們兄弟今後還要吃虧。他把我們做主語,不喊師傅,而是稱兄弟了。兄弟在雙奎心裡抓了一把。這一把,抓了雙奎的心,痛是痛一痛的,但更多的是酸。痛很短暫,但是酸綿延了,一直在心頭纏繞。除了範軍,現在還有誰和會他說“兄弟”呢?恐怕躲避他還來不吧?!雙奎拿過了範軍的煙,範軍又說道,我看像是趙部長的會計烏雲。她對你賊心不死。雙奎拆香菸的手停了下來,範軍補了一句,她看上你了。雙奎嗓子裡咕嚕一聲,說,會計也是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