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維穩小組分成了若干工作隊。亞偉這一隊,負責從流向入手,疏理資金分流的去向,銀行貸款變動,大額匯兌憑證等,全方位還原亞東高利貸資金的來龍去脈。亞東到底有多少資金用來放了高利貸?這些資金現在流轉到了哪個環節,安全性又如何,除了已經引發的惡性事件,還有多少隱患需要排除?這都有待一一查清。

這一查,可嚇了亞偉一跳。亞東一口氣組建的三個高利貸公司,借款遍及大江南北。尤其讓他驚奇的是,亞東不光借出,他還借進。借進的不光是銀行,還有個人。也有人既向他借,也借給他,譬如喜根。相互融合,混爲一體。他的資金鍊已將普通百姓,地下金融,**官員,正規擔保公司,銀行等環節全連在了一起,高利貸鏈條越拉越長。在這根鏈條上,像喜根和餘小平,他們一拿到亞東的錢,馬上會在各自編織的借貸鏈上放款。然後是他們的下家,他們的下家也不把錢放在實業上,他們又各自有各自的資金鍊,層層放貸,層層加息。等錢到了真正用款的企業手裡,這些錢已是天價成本。借貸之間無法建立直接的終端關係,高利貸環節一多,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刀款”。刀劍就懸掛在社會頭上,危險分分秒秒,一觸即發。大大小小的資金鍊編織了一個巨網,粗粗細細遍佈每個角落,這些錢掛在這些鏈條網上,就是一顆顆定時**。**無處不在,只要一個環節出問題,就會連鎖反應,一環塌,環環塌。最後全局坍塌。

在這樣的網上,首先行動的是銀行。銀行率先收貸,局面大亂。亞東跑路後,毛大涉黑收貸,步步深逼。開始還比較委婉,但喜根和餘小平出事後,毛大放開手腳,暴力護款。欠款人一日不還錢,全家不安寧。尤其是六月份之後,老闆跑路成風,追債就直接上門。天亮後門一開,猛然會發現七,八個光頭紋身的漢子,拿着棍棒,牽着狼狗,也不進屋,圍着你喊:還錢!關門不喊,開門就喊。現實血淋淋的,讓人寒心。一波未平,又起一波。轟隆一聲巨響,毛大這一次把刀架到了餘小平脖子上。要不是被抓,餘小平再躲過一個禮拜,就可以以新的身份出國了。

在最初逃亡的日子裡,餘小平不斷化妝,戴各式各樣的帽子。可有一天剛坐進麪館,頭皮一陣冰涼後,有人從他頭頂上找出了二枚旋螺。通常每人都是一枚,他有二枚。他是奇人,他這樣對毛大吹噓過。現在順下眼來,毛大就和他面對面坐着。

抓餘小平是件機密級的事。本來應先把人帶走,然後擠牙膏,一點點逼出被他黑掉的錢。可話沒說到三句,毛大一巴掌過去,餘小平一口血痰,連門牙噴在了毛大臉上。毛大頓時發作,麪店裡當衆踏住餘小平的臉,刀鋒在餘小平二枚旋螺上蹭蹭響着,要餘小平馬上交錢。這件事成了新聞。毛大的行動被記者拍到,上了報紙。餘小平的事不再是悄悄進莊,默默無聞,而是大張旗鼓,昭告了天下。毛大很快落網,餘小平也被司法機關控制。

餘小平落網消息傳來,立即引發債權人圍攻。還有90多歲的老人,一到專政機關就暈倒在地,家屬頓時嚎啕大哭。上級決定把餘小平的材料併入亞東專案組,要求快速查清事實,還社會一個說法。

實際上材料一傳到亞偉手裡,就引起了他懷疑。應該說找到餘小平不容易,那麼處理餘小平就應該格外謹慎。毛大收債無數,箇中環節,出入尺度的火候掌握應該拿捏自如。即便心急那些瞞了亞東私下放出去的高利貸,也斷不至於如此張揚,壞了好端端可以圓滿處理的一件事。反觀毛大的舉動,生澀彆扭,直有一種排練了但沒有入戲的痕跡。更好像是爲了引人注目,而做就瞭如此戲劇性的效果。連到記者的抓拍,也有着濃厚的預埋跡象。更何況毛大身經百戰,除非他自願被抓,哪有鬧了事站在原地,等着被抓的道理?!在亞偉面前,打人、抓人的破綻露了出來,已經不是一點點。

毛大被抓,成了一出效果牽強的戲。是戲就有目的,抓毛大的目的又是什麼?這個結論不倫不類,讓亞偉霧裡雲裡,找不到答案。但能肯定的是,不管他有沒有答案,這個目的正在一步步穩穩走向終點。毛大被抓,只是靠近終點的一小步。

毛大身後現出來一隻推手,現在已經很清楚了。一隻黑手,懸空矗在半明半暗之間,明晃晃的,驚了亞偉一身冷汗。可誰是毛大背後的推手?事實雖已像太陽下的噴嚏一樣分明,但答案似是而非。響亮的噴嚏無論如何不出來,太陽下止換得淚眼迷離,一鼻孔清水鼻涕。

調查在還原答案。餘小平的外逃背景漸漸清晰起來。首先盧志強自殺,然後是他做房地產的合作伙伴出了問題。他最倚重的國如跑路,給了他不小的打擊。國如原來辦廠辦得好好的,可經不住誘惑,跟着餘小平用高利貸做房地產。人無法一心兩用,做房地產,對廠的管理就放鬆了。屋漏偏逢天下雨。這時候金融風暴席捲全球。廠裡先是荷蘭訂單被遺棄,然後就是貿然接下的希臘鉅額訂單,人家違約,連預付款都不要了。大批成品壓庫。餘小平高利貸到期,國如無法見人,唯有跑路,把一泡屎拉在了餘小平頭上。

接下來就是建中。自從做了房地產,建中覺得自己的氣色從沒有這麼好過。他是兔脣,平時一說話就遭人恥笑,現在不一樣了。他嗯一聲,馬上就會有人答應。其實人家聽不清他講的話。他的兔脣上翻太厲害,一說話氣就往上調,沒人聽得清他的話。唏哩嘩啦,全是他匆匆忙忙,連湯帶水吃番茄的聲音。聽話聽音,現在工程隊不是在聽他的話,而是在猜。寧可千辛萬苦去猜,也不敢得罪他。猜對他的話,就能從甲方嘴裡摳出一塊肉來,誰去得罪他呢?所有人都有求於他,這讓他就覺得世界變了個樣子。從前是他在世界面前沒有自信,對生活點頭哈腰,現在不一樣,是世界對他點頭哈腰了。他開始賭博,連賭博地方的人都對他點頭哈腰。但他帶上賭場上的錢不對他點頭哈腰,一個個擡頭挺胸,從他的口袋裡走出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他開始在賭場裡借高利貸,賭場裡的高利貸有眼線,有心思,專門借給他這種人。幾百萬賭資,每天有房產公司門市上的現金做利息,賭場的高利貸笑豁了嘴。可是有一天,賭場高利貸傻眼了,建中的門市現金有三家,後來有五家公司來收了。收錢變成了分錢,哪一家的利息都收不足了。偏偏這時候,建中又失蹤了。可憐餘小平,肉沒吃到,連湯也沒輪到喝,好端端一個項目,又變做一灘爛屎,篤在了他頭上。

七八個光頭,輪番上陣,說了不是他借的錢,沒有他的事。光頭也不碰他,甚至話也不說,就是跟着。到東到西,吃飯睡覺,辦事開會,一天24小時跟着他。不進家門,不進辦公室,逢門即止,一到公共場合,離他不足二米,到哪裡也甩不掉。建中用的全是項目上的錢,這邊項目進度上去,土建款,材料款都要急付,可門市下來的錢,都付了高利貸。嘩啦一下,承包商,供應商又揭竿而起。餘小平焦頭爛額,精力分散,這時候永嘉美女杜小娟一夜之間失蹤。這個昔日的評彈西施捲走了餘小平最後一筆錢之後,毛大的錢他再也無法支付了。跑路,成了他唯一的選擇。

餘小平跑就跑了。亞偉已見識了太多太多的人事,都麻木了。比餘小平身家高的跑路的,那比比皆是。都好幾十個了,還剎不住車。只是餘小平身份特殊,他既是放高利貸的“高佬”,又是借錢跑路的“走佬”。這樣的身份沒有實業牽掛,又斷了父子關係,完全可以走得乾乾淨淨,怎麼會在一個麪館裡,化了妝反被毛大捉了個死老鼠?這樣的局式,要是沒有內應,決計無法做到。可見餘小平是斷送在了知情人手裡。可誰是知情人?誰會與餘小平有深仇大恨,最終選靠了毛大這個邊?這個知情人,亞偉確定他一定認識,甚至熟知。但就像教書先生站在黑板前,忘記了一個最熟悉的字。這個人在他眼前晃,但就是說不上來是誰。答案無法還原,太陽下的眼淚鼻涕,還在太陽下眼淚鼻涕。

半夜時分,亞偉被一陣電話鈴聲驚醒。那時候,他和衣而睡,手裡還握着專案組的材料。電話是楊肖鳴打來的。領導說千萬不要迷失方向,鬥爭很殘酷。亞偉心頭一震,領導把握大方向,而他只對殘酷有體會。死的人太多了。他說的死,不光是人的肉體,還有那些本來很好的企業。他把企業當人說成了死,擬人化了。

死人的事經常發生。每個人要學會保護自己。領導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那是給出一個空間,讓聽者思考,醒悟。人家進攻的目標是我,我問心無愧。領導接着說,亞東的老師盧林申雙規了,現在他們查亞東,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們志在必得,高射炮不行有**,**不行還會用***核武器。你死扛有用嗎?領導又停頓了一下,我的事,不用你背黑鍋。

一定有了什麼風聲,領導才如此直接地把話挑明瞭。周琦要上去,必須擠掉楊肖鳴。盧林申雙規,楊肖鳴沒了靠山,如果在亞東問題上擠出破綻,那大戲基本上就要謝幕了。亞偉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埋頭拉車,其實楊肖鳴早已不在車上。一條路上坑坑窪窪,到處蒼夷可見,陷阱難防。

你死扛亞東,就是中了他們奸計。領導最後總結。

奸計?

亞東是煙幕彈。糾纏亞東問題,就是調虎離山,讓你們沒有心思再去查別人。

別人?還有什麼人?

爲什麼不查餘小平?

餘小平?

沒聽說餘小平在行裡有許多貸款?

亞偉一驚,餘小平有貸款?餘小平借的都是高利貸,還有毛大給他的過橋錢。

楊肖鳴沒再答話。但答案已經裹了一件透明衣裳,充滿自信地站在了那裡。領導的話絕對是一**水,亞偉聽見轟通一聲,一直吊在半空裡的心回到了肚裡。撥開雲霧見太陽,領導終於把亞偉領出霧陣,看清了方向。

那夜的電話,楊肖鳴最後說的一件事,是要亞偉設法保釋毛大。理由是鬥爭需要,放長線釣大魚。亞偉有些驚奇,他想說毛大就是一條魚。可領導的話讓他忽然就無法分清毛大到底是是魚還是誘餌了。迷霧再次襲來,一陣又一陣的疑雲,儘管沒有答案,亞偉深陷迷惑,但事情的嚴重性和複雜性還是清楚了,大方向有了。大方向指向領導,也指着他和亞東。

一切都已安排妥當。領導不光把握方向,綿裡藏針,還把細緻工作做得深入了肌裡。第二天,果然有人提議保釋毛大。有了昨天領導的關照,亞偉已深刻領會,積極贊成。他說,保釋毛大不是目的,放長線釣大魚。毛大瞞着亞東私下放貸,外面有很多賬款,保釋他,可以有效收貸,找到資金下落和線索,減少國家損失。

好不容易層層審批,同意了毛大取保候審。但事情一波三折,結果出人意料。保釋的消息通知毛大後,毛大隨即吞下刀片自盡。

亞偉去醫院,毛大搶救過來後,在病牀上虛汗直冒,眼神呆滯。毛大完全變了一個人。看見亞偉,毛大驚恐萬狀。這全是陰謀,這是陰謀。毛大說陰謀,寧死也不要出去。他說他寧可死在關押的地方,也不願保釋。開始時,亞偉還以爲毛大私下挪用了亞東的錢,怕出去後遭到亞東報復。想不到一個如此兇殘的暴徒,也會在刀款面前變得這般萎瑣。秩序看不見摸不着,卻實實在在,可以一刀一刀下去,把人的驕傲,自滿和外在的強悍切削得體無完膚,讓一個人的內心無比脆弱,凋零不堪,叫一個人變得不再像人。

可這樣的感嘆沒過多久,亞偉就發現自己的理解完全是誤讀。毛大所說的陰謀另有所指,答案令人震驚。

醫院出來,亞偉發現自己去看望毛大,其實並沒有什麼目的,他只是想解開刀片在白花花的腸子和血紅的胃壁之間如何移動之謎。爲了趕走幻覺,他在麻三的彩票店裡買了100塊福利彩票,隨即聽到了麻三告訴他吳萍買彩票中了獎的消息。就在他猶豫着是否再買100塊時,屋角臥睡多時的那條兇殘的瞎眼狗突然朝他喵地一聲,發出了溫順的貓叫。亞偉急忙走出店門,把一把彩票全扔進了垃圾桶。回到家,他沒想到會有三個老人正在等他。

福興先是坐着,看見亞偉,欠起身子時人就忽然失去了平衡,雙手擺了擺便摔過來。亞偉手快,慌忙叉住福興。福興人沒跪地,滿嘴的唾沫,卻已螃蟹沫子一樣堆滿二腮。福興一撮老淚,永嘉人對不住你啊,亞偉行長,喜根對不住你吶……一通哭喊過了,亞偉才弄清楚,原來外頭正傳說他因爲亞東和喜根的事被撤了職。穩過了神後纔看清楚另外兩個老人,竟是餘小平的父親毛狗和自己的母親林嵐。

上次永嘉人拖着喜根的屍體遊行,沒有給亞偉面子,福興還一撮火一撮火地嚇人。僵持到傍晚,機關有汽車進出了,人羣按捺不住圍上去,治安隊伍才趁機架走了人,平息了事態。福興被拘留了。看守所一出來,他就聽說了亞偉被撤職查辦,說什麼也要見見亞偉,替喜根賠個罪。林嵐在背後扶着福興說,其實喜根也不要借那些錢。可村裡人三萬二萬往他那裡拿。喜根拿村裡人的錢,拿十萬馬上給三萬利息,到夜頭,村裡人又借二萬,趁天還沒黑透,湊齊的五萬塊又到了喜根手裡。他利息高,爲人老誠,村裡72戶人家,家家戶戶都給他錢。他不開銀行,拿這麼多錢能怎麼辦?林嵐說到這裡,看了亞偉一眼。從亞偉進房門到現在,她還沒正眼看過亞偉一眼。他不得已啊,不得已找了個銀行的人,把錢介紹給了亞東。這樣才能穩住利息,給村裡人交代呢。

不是他借亞東的錢嗎?怎麼成了他借給亞東了?誰介紹的?

林嵐支支吾吾,不肯答應。這時福興接過話頭,要不是二年前大搞房地產,孫峰也不會闖禍。房地產弄幾個錢,卵子就發漲了。要辦廠了,投二個億,這就朝喜根開了口。喜根一心想永嘉也有個實業,有個硬繃實鐵的廠。他一頭鼓勵孫峰弄廠,一頭找了亞東。他不好意思討回借給亞東的錢,就朝亞東借。可沒想到朝亞東借一千萬,亞東給了一個億。

一個億?這個數字大出亞偉意料,沒想到亞東的債,喜根就背了一個億。福興接着說道,喜根嚇壞了,嚇了三天才問孫峰要不要。孫峰這賊坯那當口染了賭癮,見錢眼紅。一個億白花花的銀子,哪還有到手還放掉的道理?喜根就這樣被架上賊船,死都死得不明不白,這是誰造的孽啊?

他死得不明不白,可害的是永嘉72戶老老小小哇。吃辛吃苦一輩子的錢,就因爲相信他全打了水漂。我早說過,那是刀款,碰不得。毛狗坐在一旁,但不好好坐着,他把一條腿墊在屁股底下,一隻手和一隻腳的指頭有事無事混搭在一起,過了半天他說話了。刀款是什麼?亞東是什麼人?全忘了。怨個屁,活該!毛狗話說動了氣,福興和林嵐都來勸,情知是毛狗說到話題上,心痛起兒子餘小平來。長痛不如短痛,要索性象喜根那樣死了倒也罷。可餘小平不痛不癢地還活着,借了高利貸不還,一條命早晚已不在了自己手上,即便想去死,也無法讓你做到。

毛狗倒也沒有依風作邪,他穩了穩神,以麻將爲例,說起了早年永嘉賭場上的“刀款”。永嘉的賭館是地下的,遠不是**電影裡的大排場。大家是約戰。先找到一個信譽好,有約束力的放高利貸人,然後由這個人去找一個隱蔽的地方。既安全又舒適,一戰一約,一戰換一個戰場。之後就像**電影那樣了。賭錢的可以空手進賭場,以100萬4個人爲例,放高利貸的人帶來100萬現鈔,每人25萬,換成籌碼。其間,4人只管輸贏籌碼,遊戲結束,現金清算。以25萬爲界,贏的歸贏家,輸的由輸家償還高利貸。當日還清不收息,有的寬限到第二天上午12點。隔日按每萬元算息,50元,100元,甚至更高。七天爲限,利滾利,複利算賬,一路上去。拖到後來,切指頭,斷跟腱,賣血賣內臟,鄰居親戚連坐……凡此種種。刀款,在當地也叫“倒款”,“當款”,只要碰上,大凡生不如死。死不得活不得,求死也不得。眼睜睜看着傾家蕩產,見血不見淚。

刀款下面養着刀客。刀客六親不認,按規矩做事,這就與永嘉另外一種借貸機構“擡會”完全不同。擡會有一個熟人的圈子,到了還錢的時候,真有困難,熟人之間一開會,又會集中一筆錢,加碼給困難的當事人。在失敗盡頭,成功常常就只差半步路,這後面集中的錢款往往既做了人情,又幫了當事人取得成功。說到這裡,毛狗很自豪,他秉承祖訓,至今手上還有個這樣的“擡會”。錢雖不多,但做得實事,他不厭其煩,一遍遍講這些事,只有這些事能讓他變得溫順。他還隨身帶了一些記錄往事的照片。比如大鳳那一年癌症開刀、大鳳媳婦難產,正是靠了他“擡會”的30萬,大鳳一家纔有如今的人丁興旺。還有養豬佬朱柄國,豬先是一批批死,借了20萬的,眼看打水漂了,大家一商量,又借了10萬。最後就靠這10萬翻身,朱柄國成了養豬名人。養豬的江山,如今堅不可摧。毛狗拿着照片,照片上他站在大鳳身旁眉開眼笑,因爲缺少牙齒,嘴黑洞洞的。毛狗的手點住自己的嘴,然後渾身一震,成千上萬只白蝴蝶轟地一下從黑洞裡揮翅而出,掀了臉和身上的肌肉,渾身舒軟起來,眉開眼笑,被白蝴蝶架在了陽光下飛翔。毛狗抹一把老淚,只恨餘小平沒有聽他的,路走豁了邊。

但是熟人圈子細,福興的話更像是安慰毛狗,象小平這樣心氣高的孩子那是做的大事。熟人的細圈子,怎麼賺大錢?其實不要說小平了,就是喜根也不肯做“擡會”,一頭紮下去,還不是有去無回,做了冤煞鬼?!

現在什麼都是變種的,從吃的到用的。所以擡會也會變種,只要賺錢,什麼都可以見血,刀款也不怕。有本事的從銀行拿貸款,轉手放進市場就做了“刀款”。頭二年,還搶着把錢給亞東這樣的大戶。市場上都是喜根,小平這樣的人,都你套我,我套你。一根鏈條,不知套了多少人,套了多少長。福興摸出一根菸,煙就着了。他會吹火,煙說着就着了。吐了口煙說,真弄不懂,誰在幫喜根借錢?借錢給他就是害他,害村裡人啊。他這麼說,似乎不知道亞偉也是借錢給喜根的人。

林嵐打斷了福興。政策二年前放錢,二年後收錢,這能怨誰?只要有高利息,錢就會削尖腦袋往黑市裡鑽。背後那是有人擊鼓,亞東,喜根,小平,狗大,還有楊行長,我們每個人,孫峰,都在擊鼓傳花,不過不是傳花,傳錢罷了。現在政策叫收錢,鼓聲停在孫峰手上,喜根怎能料到,幫喜根的人又怎能料到?最後一根稻草壓死了好心人。玩遊戲,都要懂規矩。輪到誰誰死,願賭服輸,有什麼脫罪的仙法呢?

亞偉暗暗吃驚。喜根爛好人,根本不懂評估風險,手上有錢就放。借給喜根錢,等於往他頸根上套繩,給得多勒得緊,死也死得快啊!如果說福興的話還只是讓他爲自己曾給了喜根30萬貸款而後悔的話,但隨後林嵐的話卻讓他不安起來。林嵐那神情,好像借錢給孫峰的不是喜根,而是林嵐。要承擔責任的人不該是喜根,而是林嵐一樣。

亞偉看了林嵐一眼,這一眼看得他寒氣直冒。林嵐臉上黑雲壓城,鐵灰灰的直滲人心。心裡急,話也出口了。喜根的事全怨我,全怨我借了錢給他。亞偉話剛出口,林嵐一把抓住他,眼睛瞪得牛蛋樣大說,這,這件事你知道哇?!亞偉問哪件事?林嵐眼睛眨也不眨說,貸款給喜根。亞偉點點頭。林嵐說不出話來了,她的手指冰涼,一直涼到了亞偉心裡。

難得到城裡來看他,請老人吃過夜飯,亞偉和妻子馬芳勸林嵐住下來。可一送走福興和毛狗,林嵐也連夜走了。其實勸林嵐住下來,亞偉是有話要說。喜根借了30萬貸款,算算就要到期。本來和馬芳一道,亞偉要和林嵐說說這30萬的事。可林嵐一走,還是沒有如願。媽在這裡住不慣,馬芳說,她就是不想在村裡人面前駁了你的孝順,所以等村裡人走了她才走。馬芳是永嘉人,人實在,沒什麼文化。優點是聽話,是林嵐親自相中的。現在馬芳說這話,亞偉不以爲然。林嵐的眼神不穩。這樣的眼神在告訴他,林嵐有心事瞞着他。正是心事,才讓她不想與他單獨相對。其實不光是林嵐,就連馬芳,亞偉也覺着有事瞞着他。她們之間有默契,她們一直有默契。永嘉的默契是神奇的,永遠的神奇。

那晚專案組傳來消息,毛大脫逃了。

毛大一直拒絕取保候審,爲此不惜吞了刀片。毛大有專人看管,措施如此嚴密還能脫逃,亞偉心裡不由再起黑霧。

毛大緣何脫逃?又能逃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