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九二 折換骨脫胎天蠶冰覆

揹着兄長踽踽行於甬道,胡彥之心中百感交集。

鶴着衣擇徒謹慎,並不隨便散葉開枝,他幼時在真鵠山學藝,雖貴爲掌教的親傳,卻無嫡系親厚的師兄弟照拂,常被成羣結黨的他觀弟子欺侮,養成了胡大爺日後獨來獨往、好替人打抱不平的脾性,始終堅持與弱者站在一邊。

小胡彥之捱了揍,從不向牛鼻子師父告狀,反藉故在外遊蕩,往往要拖過齋堂結齋、乃至全觀熄滅燈燭之後,才悄悄溜回竹廬。只是牛鼻子師父彷佛有天眼通天心通,明明平日也不怎麼管他,偏生這時,總會在房裡廳上持卷坐等,几上擱着清水棉巾跌打酒,一派悠閒自若。

鼻青臉腫的男童在窗外徘徊半晌,扔石砸牖、聲東擊西,裝過了貓嗚梟啼耗子娶親,都支不走身形微佝的高大道人,眼看是躲不過了,才死了心推門而入,頗有引頸就戮、慷慨赴義的氣魄。

「師父給你報仇,好不?」

牛鼻子師父蘸着跌打酒給他揉瘀,小胡彥之本想充好漢,撐不過三兩下,疼得呲哇亂叫,擠眉弄眼。

「別吧,捱揍夠丟人的了,怕別人不知道,專程到朝會上說麼?你也老大不小了,揪着一把鬍子打人家小道僮屁股,能看麼?小心給人逮着藉口,把你從掌教的位子上攆下來,你臉皮厚倒是無所謂,我還想做人哪。」男童撇了撇小嘴,一臉老氣橫秋,教人看了又氣又好笑。

初老的微佝道人點頭稱是,頗爲受教的模樣。

「要是……他們改天又欺侮你,那該怎麼辦?」

男童露出「不是吧你」的表情,誇張地挑起眉毛。「什麼改天?明天就來啦,你以爲我每天日子怎麼過的?我一個小孩子容易嘛我。還有,他們是幾個人揍我一個,不是欺負我,別仗着交情老,下回再亂說我跟你急啊,口無遮攔!」

「……有什麼分別?」老道笑眯眯地給他推瘀,一點兒也不生氣。

「他們人多我只獨個兒,他們氣力大我年紀小,打不過就教人給打了,這叫做『揍』。物什他們搶走了,以後我長大武功練好,總能搶回來,反正都是些小玩意兒,丟了就丟了,也沒甚了不起。

「但我說出的話、相信的事,便是打死老子,也決計不改口!話說回來,他們也沒有打死人的膽量。我就是捱了頓揍而已,誰能欺侮我?」男童揚眉一笑,有着超越這個年紀所應有、連大人也自愧不如的灑脫,便是鼻青臉腫,眉目之間的昂揚神氣,卻較平日俊秀的小臉更令人心折。

道人微微一怔,一會兒才低頭含笑,繼續給他推化瘀腫。「那我就不多事啦。他們這麼渾,你別太欺負人家呀。」

「沒事!」男童瀟灑一揮手。「一幫屁孩啥事不懂,老子不同他們計較。」

「只是說『老子』還是不好。過兩年再說吧,嗯?先忍忍。」

「也行,是賣你一個面子啊。」

「真是多謝了。宵夜我請吧?」

其實哪有什麼宵夜?不過就是齋堂結齋前,牛鼻子師父叫人留的些許剩菜,再下兩碗白麪拌點麻油,以免冷了糊成一團,最多就是讓廚房熄竈前再給他煮碗雞蛋豆腐湯。

管廚的火工老道,對這個老讓掌教不能按時請齋、非捱到深夜才就着冷湯冷菜進食的小鬼極是光火,青帝觀於熄竈滅燭有嚴苛戒律,以免修道者囿於緡帛,疏於道心,而鶴着衣律己甚於律人,不敢爲掌教壞了規矩,只得在竈燼中埋幾隻白薯,竈上寫著「灰中無玉可成器,掌教琢罷且療飢」,筆走龍蛇,可見書時火氣沖天。

師徒倆滿面炭灰,從餘燼裡扒出熱騰騰的白薯,稀哩呼嚕邊吹邊食的情景,胡彥之至今猶記。在真鵠山的童年,他從不覺得苦,成年後想來,居然都是些令人捧腹不禁的畫面,雖然當時必也曾在心中偷偷寄望,有個能幫手打架的兄弟該多好。

捱揍也很悶啊!

若兄長也能在真鵠山長成,那就好了。

以他的資賦,說不定早繼承牛鼻子師父的衣鉢……不,定連天門百觀也叫他一一說服,省了那些個無聊透頂的爭逐虞詐,於武功道術上,皆卓爾有成。胡彥之雖離平望既久,琉璃佛子的大名總還聽過的,關於他辯倒央土、南陵一衆高僧的轟動事蹟,放眼東洲怕少有人不知。

究竟是什麼……讓兄弟兩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自己是不是該更強硬、更積極地阻止七玄大會召開,避免事態發展到如今的境地?

武功高強、聰明絕頂的兄長,最後落了個經脈俱廢、心智癡殘的下場,他該如何面對十九娘,乃至母親的質問?這難道全是兄長的責任,而自己真能夠無愧於心麼?

當時他怒氣衝衝地質問兄長,關於小妹面上那條疤時,兄長的心情,現在胡彥之總算能體會一二,饒是引路的荊陌身段婀娜,豐臀細腰,緊身水靠裹出的曲線無比傲人,他也無心多看,默默低頭行路。

出得禁道,荊陌即讓至一旁,胡彥之衝她點頭致意,便即離開。

冷爐谷外星月低垂,背上所負並不比步履來得沉重,胡彥之越走越涼,料想山風夜露,陰溼之氣刺骨,恐兄長感染風寒,忙搬運內息,一股暖意透過與鬼先生胸口相貼的「至陽穴」,源源不絕發散出去。

老胡所修習的「律儀幻化」,乃青帝觀由外修內的一門特異功法,透過奔跑騰挪,能於經脈中行周天搬運,越是活動,真氣越強,與道士靜室打坐、存神觀想的世俗印象大不相同。

鶴着衣大器晚成,內外修爲直逾不惑之年,才逐漸嶄露頭角;知天命後,遍數天門十八道脈中,已少有抗手。這些年如鹿別駕等人野心昭昭,想盡辦法要把這位掌教摜下,始終難以如願,除鶴着衣處事滴水不漏,他那精湛的內功劍法亦是一大阻礙。

胡彥之畢竟是胤丹書之後,天資聰穎,心高氣傲,總不能教他如同自己一般,熬上二三十年、累積敗場無算,才得略窺武學之堂奧,是以在揀材授藝之上,鶴着衣亦煞費苦心,不惜折節外求,爲他遍訪諸藝名師,以補自身之不足。

當胡彥之從藏經閣中揀出《律儀幻化》的古卷時,鶴着衣着實吃了一驚,想到小男孩如野猴一般,成日上躥下跳的,半刻也靜不下,要他打坐觀想,也不知是爲難誰,如此說來,這套「律儀幻化」倒不能說不合適。

鬼先生經脈寸斷,無法行氣,就算盤坐抵掌,也無法將真氣送入體內。老胡索性運起十成功力,放足奔跑,「律儀幻化」搬運周天,真氣愈見暢旺,百骸內如溫水流淌,渾身無一個毛孔不舒泰,暖洋洋地透過背心要穴漫入鬼先生胸口,爲他驅走寒意。

胡彥之愈奔愈狂,將風鬆雲月拋諸腦後,滿胸抑鬱如雪球般越滾越大,卻無可泄處,驀地一聲長嘯,朗吟道:「十年離亂後,長大一相逢,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鍾;明夜別霄漢,秋山又幾重!」狂笑不止,苦澀的笑聲迴盪在荒嶺間。

他非是自怨自艾的性子,消沉不久,靈機一動,喃喃道:「是了,那桑木陰之主神通廣大,又與父親有香火情,她若肯出手相助,兄長未必不能救治。」打定主意,先將兄長攜回十九娘處,延名醫國手穩住傷勢,再想辦法透過耿照,與蠶娘前輩見上一面,那怕磕頭求肯、賣命交換,也要求得高人拯救兄長。

想着想着,不禁有些出神。忽然間,一股奇寒勁力刀一般摜入背心,胡彥之喉頭微搐,腥甜溢滿口腔,總算他應變奇快,靴側打橫單膝跪地,整個人向前平平滑出數丈,並未失足栽倒。

老胡本以爲是心情激盪下,又逢真氣鼓出,爲夜涼所沁,竟爾受到內傷;略一細察,便知不是這麼回事。

那怪異寒勁彷佛實刃,牢牢插穿「至陽穴」,令他動彈不得,只能佝着背維持跪姿,功體就像被捅破了一個洞,由刃隙間汩汩逸出,竟難遏抑。胡彥之適才運起功狂奔,血脈暢旺,運行之速,再這麼逸出內息,不出半個時辰,內力點滴無存,形同散功,輕則大病一場,重則七孔流血而亡;至於保住武功什麼的,那是想都不用想了。

老胡閱歷豐富,縱使奔跑之際心情激動,要想無聲無息暗算他,怕也沒這麼容易。他不是沒想過鬼先生僞作癡呆、忽施暗算的可能性,但兄長經脈重創,連真氣都度之不進,這是他和耿照都檢查過的,決計不能有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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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彥之奮力擡眼,試圖從荒湮蔓草間辨出敵蹤,可惜只是徒勞。

身軀越來越沉重,刺骨寒意卻一再拓展他的抵禦極限,老胡牙關磕顫,連背心的透體劇痛似都麻木,眨巴眨巴的眼瞼忽然一陣刺痛,扇下一片雪白鹽花,他愣了老半天才省起是結霜。

(見……見鬼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嘩啦一響,背上負重倏輕,餘光瞥見一物滾落地面,卻非預期中的鬼先生,而是一團覆滿霜華、冰繭模樣的物事,草上之露、風中颸涼一遇此繭,紛紛凝附於其上,冰繭遂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增大,原本還能依稀辨出頭顱肩膀等輪廓,未幾已呈一團霜白,難分短長。

冰繭從周遭諸物中汲取的,遠遠不只水分而已。

繭下厚厚的草墊迅速枯萎凋黃,離冰繭最近的胡彥之,除了真氣持續流失,更有「精元枯竭」之感,筋骨痠痛、眼乾舌苦,周身虛乏得隱隱作痛,就算沒有至陽穴上那記令內息走岔的銳薄寒刃,怕也擠不出一絲挪動身體的氣力,心底駭異:

「這是什麼妖物,竟能如此攫人精元!我……適才所負,竟是這樣的東西!兄長呢?他人又在何處?」

約莫一刻後,胡彥之已軟乏仆地,意識模糊,這個謎底才終於揭曉。

「啪」的一聲裂帛細響,冰繭表面迸開細縫,一隻白皙姣好的手臂穿出冰殼,於月下散發淡淡青芒,彷佛來自冥泉,總之不似人間應有。

手的主人困難地剝開冰殼,彷佛還在適應全新的身體,片刻動作才恢復靈活輕盈,三兩下破壞冰繭,坐起身來。那人上衫早已凍得奇脆,連同頭頂的假髮,於起身的剎那間粉碎四散,彷佛抖落一身舊皮,**的肩背與光滑的顱頂線條優美,堪稱無瑕,已超越男女之別,無論誰來看,都只能摒息讚歎,爲此異乎尋常的魔魅所攫。

月華映出一張同樣難辨雌雄的容顏,脣際笑意幽冷,胡彥之與他無言對視,神情既非恐懼錯愕,甚至說不上憤怒傷心,只餘說不盡的空洞。

「看到親愛的兄長浴火重生,你難道不能高興點兒麼?」鬼先生輕舒猿臂,伸懶腰似的,從殘破的冰殼中嫋嫋而起,若非**的腿間昂着彎刀似的猙獰長物,無論身形動作,活脫脫便是個絕世美人。「虧你適才奔跑吟詩之時,我心裡還有點感動。」

胡彥之真氣散盡,血肉精元又被吸蝕至甚,說是「吊着一縷遊絲之氣」毫不爲過,難以開口,只拿凹陷的雙眸瞪他,死活不肯闔眼,但畢竟剩不到半條命了,片刻便頹然垂頸,更不稍動。

鬼先生知胞弟命懸一線,但經脈初復,狀況未明,未敢婆媽,就地盤膝提氣,搬運數匝,確定周身無損、內力大幅提升,隱有將要突破境界的預感,只差一點未明,尚無法掌握,但已是自他習武以來,從未履足的至高巔頂;以眼下的狀況,無論單挑母親或古木鳶,鬼先生都有不敗的自信,不禁嘴角微揚,低頭看着雙手:

「原來當年父親武功大成時,便是這般感受!難怪人人都說我不如他,此番因禍得福,兩相對照,確有不及處。」無視全身**,逕於胡彥之腰際取下珂雪,擎出晶刃,刀首平鈍處抵於二弟胸口,要不多時,死了般的胡彥之突然大口吞息,渾身抽搐,又從鬼門關繞了一圈回來。

珂雪刀身青芒黯淡,只較先前摜破旋盤、傾光異能後的透明無色狀略好些,療效明顯不足。鬼先生本欲還鞘,終究舍不下二弟的性命,又在他胸口擱了會兒,怡然笑道:

「天覆功可不只是宵明島的鎮島絕學,馬蠶娘既傳了父親,便也是我狐異門的武功了。那婆娘最好裝神弄鬼,當年傳功,與作用於染紅霞身上之法如出一轍,不授心訣,逕以異術烙於體內,以規避『藝不出宵明島』的誓言,凸顯其高超手段。

「但父親乃不世出之奇才,與這天覆功的功體相處十數年,復得『思首玄』神功啓發,居然解破了運功法門,別開蹊徑、無師自通,創出一套能夠自行修煉而成的天覆功訣,授與母親。

「我最最聰明的小弟啊,你知不知道,什麼是天覆功的根本?不是奇寒功勁,也非烙骨入體之法,而是『蛻變重生』四字。蠶覆蠶覆,說的正是蠶繭啊!蠶蟲化蛾,形質極殊,這種徹底汰去舊弱、迎來新強的過程,纔是天覆功最神奇處。」

胡彥之並不知道,當年蠶娘與胤丹書道中相遇,蠶娘看出這名正直可喜的少年殺劫臨身,動了惻隱,破例將天覆功烙入胤丹書體內;其後胤丹書果然遇劫墜崖,於九死一生之際逕行蛻變,脫胎換骨,其後更倚之打破了死魔醫怪的僵局,從此展開一段不平凡的人生。

胤丹書成名後閱歷更豐,兼且天資過人,潛心鑽研之下,終於悟通了天覆神功的修習法門;他夫妻恩愛,彼此間更無私隱,此功亦授胤野,自不在話下。狐異門覆滅之後,胤野流落江湖,曾靠此功救得一命,體悟更深。

天覆功雖然綿長強韌,的是絕學,在推動招式、導引自療等用途之上,卻未必強過了思首玄功,奇寒凍氣的特質對狐異門武學也沒有實質上的增補助益,胤野遂將重點放在「蛻變重生」上頭,嚴格督促鬼先生習練,不意今日派上用場。

耿照重掌粉碎了鬼先生的氣海與膻中,這是確實無誤的。然而,在思首玄功的功體灰飛湮滅的同時,改良過的天覆功訣卻自行發動,鬼先生看似經脈俱廢,但混沌一片的百骸之內,全新的經絡骨骼正在重組,將鬼先生修煉近二十年間所得、卻無法使用的異質內力一次釋放,融合了四分五裂的功體碎塊,重新鑄成一副更強更猛、汰弱存雄的軀殼——

這個歷程與耿照鑄成「鼎天劍脈」可說無一絲相近處,其概念卻是殊途同歸。

而觸發此一過程的「一陽初動」,正是胡彥之不惜逸失功力,也要爲兄長驅寒呵暖的無意之舉。

若無他毫無保留地搬運真氣,點燃了鬼先生體內的重生之火,以他粉碎殆盡的殘破功體,要自行引發蛻變至此,怕也非是易事。

「謝謝你了,小弟。我會記住你的心意。」鬼先生喃喃低語。說這話時,他那俊美妖異的面上,難得地不帶一絲嘲弄譏諷,胡彥之張口欲言,鬼先生卻撤去了珂雪,還刀入鞘,胡彥之臉上微微涌現的些許血色倏又褪去,咯咯作響的喉頭連吞息都頗困難,遑論出言抗辯。

鬼先生從散落一地、漸漸消融的冰殼碎片中,拾起那個沾滿水滴的珊瑚瓶子。

忽聽一把喑啞悠斷的薄嗓顫道:「你……做……甚……」便即中絕,竟是胡彥之奮起餘力,不依不饒。看他垂死的眼神,若還有絲毫餘力,想必已一把揪緊自己的臂膀,絕不放人離開——

鬼先生不禁失笑,搖了搖頭。

「逞這個英雄,只白費珂雪的療效而已,你怎就這麼傻?告訴你也無妨,我的好二弟,爲兄要用這個去搬救兵,教你那寬宏大量的耿兄弟後悔莫及。他早告訴你了,只是你不肯聽。」胡彥之眥目欲裂,虎軀微搐,再難撐持,倒頭昏死過去。

鬼先生不過是略施懲戒,逗逗他出口惡氣罷了,也不欲小弟白送了性命,正要伸手探他懷襟,搜出蠶娘所贈之藥施救——以胡彥之的精明,豈不知「重藥如毒」的道理?自不會真把藥一股腦兒餵給了薛百螣,瓶中必有餘剩——忽然眉目一動,淡然笑道:「看來,是不用我操心啦。小弟你的人緣真是不壞,到哪兒都能遇得救星。」提刀起身,青白光裸的身影倏忽不見,直若妖氛。

胡彥之在失去意識之前,迴盪在腦海耳中的,始終都是耿照那冷淡的低語聲。

小耿並不是這般冷冰冰的性子,老胡相信迫使他須得冷漠以對的,非是自己,而是眼前困難的抉擇——

耿照畢竟是對的。

「……你確定在此救他一命,將來不會後悔?」

後悔……是嗎?真不想承認啊!胡彥之嘴角微揚,自嘲似的笑意無比苦澀,一睜開眼,居然便見着了耿照。

胡彥之忍不住笑起來。他媽的!看來這回,老子終於死成了,心中所想便即入眼,這是昇天的節奏啊!稍待片刻,人生裡的各種畫面便要走馬燈似的一幕幕閃過了:拜過的師父打過的架、喝過的美酒睡過的帳,還有同策影走過城鎮荒嶺,仗義行俠,與小耿、阿傻豁命突圍那晚,三人一騎齊齊涉過的流水冰涼……

這輩子仔細想來,遺憾不多啊!

除了阻不了兄長行惡,大概就只有那長髮掩住半邊臉面,心思小小、嗓音細細的溫靜女子了。她那認真打着小結、言語老慢着半晌的模樣,居然是他此生終末,仍不禁回味再三的一幅畫,實在太有趣了。

「對不住啊,小耿。這回是老胡錯啦,把麻煩留了給你。」把握離世前的最後一霎清明,半生豪邁的虯髯漢子眼泛淚光,對着彌留之際所見的虛影,逞強笑道:「我沒用啊,連拖他同下地獄的本事也無,卻對你說了那樣不負責任的誇誇之言,你別怪我……下回見了,想怎麼便怎麼罷,我若爲鬼,必助你一臂之力——」

眼前的「虛影」蹙起眉頭,低聲輕斥:「別說話!凝神運氣,小心走火入魔,功虧一簣!」

奶奶的,真是要死了,連幻影都還嘴。胡彥之本想教訓它兩句,又覺罵個不存在的玩意未免太過好笑……俗話怎麼說的?是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萬一陰司真有個什麼行述簿之類,屆時閻羅殿上,判官朗讀:「胡彥之,東海道仇池郡人氏,卒年二十有五。生前遺言:『你他媽給老子閉嘴。』」語罷,鬨堂大笑……這還要做鬼麼?非給笑到轉世投胎前不可。

別跟幻影計較了。胡彥之乾咳兩聲,端起架子,裝模作樣道:「小耿啊,咱倆一世兄弟,二哥呢以後就留給你孝敬啦。它不同你搶妞的,打着燈籠上哪兒找去?真個是忠肝義膽,義薄雲天哪——」身後傳來一把清脆動聽的嗓音,打斷了他的喃喃絮語:

「打暈他好不?吵死人了!」

胡大爺昇天之際,腦子可不糊塗,辨出是明棧雪的聲音,才覺背門大椎、至陽兩處要穴被人以掌相抵,膚觸柔膩已極,竟比最上等的棉花還要輕軟舒適,滋味難以言說;一凜之下,五感知覺次第復甦,只覺周身滾沸,宛如置身洪爐中心,經脈彷佛燒融成了鐵汁也似,已無形質可辨,一片混沌。

這下知覺恢復,胡彥之才曉得厲害,縱火**不外如是,痛苦得幾欲仰頭咆哮嘶吼,卻被盤坐在身前的耿照一掌抵額,助他收斂心神,語聲透入他嗡嗡顫響的耳膜深處,勉強可聞。

「老胡!你經脈受創,內息枯竭,發現你時,功體已近乎崩毀,我與明姑娘同以碧火神功助你重塑經脈。此事我曾爲之,鑄成『鼎天劍脈』,受惠至今,你可信我。」

「重塑經脈」委實太過駭人,休說聽聞,胡彥之連作夢都不曾想像過,然而對耿照之信任,胡大爺絕不下於任何人,更無二話,凝神放空,順着體內兩股同源真氣導引,交融成一片的經脈百骸漸漸又凝出形狀,彷佛重新形成了可供真氣奔行流淌的脈絡引道。

原來明棧雪出得禁道,並未遠離,而是在冷爐谷附近徘徊,鬼先生當時察覺有人接近,來的便是明棧雪。他經天覆功脫胎換骨後,感知之能與明棧雪相差無幾,明棧雪本想匿於一旁,瞧他能搞出什麼花樣,鬼先生卻不願多生枝節,舍了垂死的小弟不管,便即離開。

明姑娘人精也似,老胡雖不曾對她顯露過敵意,但染紅霞與他眉目來去,都教明棧雪看在眼裡,二掌院顯而易見的態度和立場,說不定也是這位胡大爺的,明棧雪不做無益之事,正欲袖手,耿照恰恰趕至。

面對七玄諸長老的勸進,少年並沒有花太多口舌推辭解釋——禁道與刀魄、天羅香與其他各派之間的矛盾,略微一想便能明白是無解之局,除非七玄定於一宗,得一強有力的中樞加以約制,終不免刀劍相向,拼個你死我活,遂與衆人約定。

「今夜請諸位留於谷中,由天羅香蚔長老分派居停,養精蓄銳,待明日晨起,再行商議同盟細節。這是盟主的第一道命令。」對於妖刀暫時由誰保管、金環谷的俘虜如何處置等等,也都做了明快的指示,衆人無不凜遵。

祭殿內七玄大會召開的同時,蘇合薰也依耿照的安排,伺機與盈幼玉、鬱小娥聯手,發動奪還冷爐谷的反擊戰,差不多就是林採茵偕豺狗精銳,趕赴祭殿馳援之際。

金環谷好手本就不多,在越浦城、棄兒嶺折損泰半,拔尖兒的四大玉帶中,南浦雲、諸鳳琦已死,雲接峰重傷昏迷,鮮少露面的「雲風成雨」歲寒深自十九娘失勢後便沒再出現過,或離或叛,等若無人;主心骨的錦帶豪士,被陳三五的沉水古刃宰了個七零八落,死的遠比活的多,押陣的豺狗一去,黑蜘蛛早已倒向耿照這一方,豈能抵擋蘇、盈二姝爲首的娘子軍?

天羅香羣芳積怨既久,反攻之勢銳不可當,戰不多時,金環谷死傷過半,餘者戰意全消,紛紛投降,失陷多時的冷爐谷終於光復,炬焰海中響起一片鶯聲燕喚,少女們喜極而泣,激動相擁,頗有隔世之感。

而這一波光復行動,在姥姥、雪豔青偕七玄諸首腦現身時達到最**。蚔狩雲對衆女撫慰再三,並宣佈七玄千年以來,所等待的天命龍主已於此世迴歸,今夜的反擊之戰,便是龍主一手策劃,授命蘇合薰等執行的結果;七玄統合在即,此後七宗便是一家,明日龍主將會現身與衆人相見,天羅香自門主以下,將以龍主股肱之臣盡心效力,共創大業——

「喂,老虔婆這樣大吹法螺沒問題麼?」聽着少女們歡聲雷動,連媚兒都不禁雙臂環胸,蹙起柳眉。「小和尚……我是說他到底做不做這個盟主,誰也沒把握,我瞧他那不情不願的模樣,十之**要黃。蚔狩雲吹成這樣,到時候怎麼收拾?」

符赤錦抿嘴一笑。「她越是沒把握,才越要說成這樣。這叫『騎虎難下』。」

「又不是讓她騎!大方什麼?」媚兒冷哼一聲,暗忖:聽說老虔婆年輕時頗有姿色,好在如今老得皮都皺了,雪婊子又是男人婆,穿了女子衣裳都沒甚女人味,小和尚該是沒興趣騎。只是滿穀子青春少艾,妖妖嬈嬈的,難保不會出什麼意外,須得與大奶妖婦好生商議,看緊了小和尚,以免他得意忘形,又去沾惹其他女子。

符赤錦見染紅霞神色凝重,雖與雪豔青並肩而立,兩人頗有相投之感,但畢竟蚔狩雲說的每一句話,莫不觸及七大派的逆鱗,落在水月出身的染二掌院耳裡,怕極不是滋味,貼心地碰了碰她的手臂,柔聲道:

「激勵衆人的話,做不得真。你要想,是他出謀劃策、以身犯險,救了這些個少女。若不是他,這些女子恐受惡人侵凌,或已受了惡人侵凌,遭遇悲慘;說些話讓她們振奮一晚,明兒打起精神來繼續過日子,也是好的。」

染紅霞於此並無指摘,其實心中迷惘更多於反感,有點找不到自身立場的錯愕與茫然。她之所以留在冷爐谷——當然不是爲了耿照。她對自己反覆提說——也是想親口問問蠶娘,以天覆功烙於自己體內的真正動機;轉念之間,想起符赤錦的悲慘遭遇,讓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安慰自己,不免令二掌院有些無措,不安地動了動嬌軀,迴避的目光眺向遠方,彷佛要驅散這份歉咎似的,喃喃說道:

「或許……這也算是好事,對不?」

符赤錦的美眸眯成了兩彎,輕挽着她修長的藕臂。

「我覺得挺不壞。」雙姝相視一笑,已毋須再言。

荒野山間,耿、明二人一前一後,緩緩收功,端坐其中的胡彥之面色豐潤,一反先前的枯槁,直是判若兩人。他緊閉雙目,神遊物外,徜徉在新鑄成的體內諸脈間,多留一刻,心中便多一分體悟。

耿照經驗豐富,不欲打斷這最關鍵的時刻,振臂一揚,一旁林影之間,荊陌率領數名黑蜘蛛現身,顯是自他出谷以來,禁道便不曾落下其行蹤;耿照明知如此,卻未稍置一詞。

他以手勢示意,讓黑蜘蛛取來擔架,將老胡擡回冷爐谷,交符赤錦照拂。荊陌頷首,要不多時,攜胡彥之消失於幽影中。明棧雪調息恢復,抹去額際密汗,嫣然笑道:「你匆匆忙忙出谷,舍了山呼萬歲的大批膝蓋不管不顧,總不會是爲了救人罷?爲了你那結義兄弟,你已兩度放走了鬼先生,這樣好麼?」

耿照淡淡一笑。

「我沒打算放過他。現下,纔是算總帳的時候。」單手負後,邁開步子,只撇下一句。「你來或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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