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七三 折疚恨終生如蛆附骨

對漱玉節來說,「那人」的出現,是她此生永難抹滅的記憶。

句芒峰上驚天一戰,她才明白過去嚴重低估了肖龍形的實力───或許他始終都讓着她。

被五島衆人低估了的當然還有容相公。「容間羽」這顯而易見的化名必有段不堪示人的過去,他雖娶得黃島神君的女兒,並以人品學問擄獲了全島上下之心,若非符承明看準他書生贅婿,難以威脅大位,早將他的底細刨將出來,收拾妥適。

殊不知,連人精似的符老宗主也走了眼。這容間羽非但會武,還能夠擊傷人稱「戰神」的肖龍形i以付出生命做爲代價。

漱玉節並非枯坐水神島內,等着天上掉餡餅,平白撿了漁翁之利;在使肖、容二人反臉之上,可說用盡手段,推波助瀾,才能在驚喜降臨的剎那間,將戰果拓展至極。

據她安插在蒼島的眼線拚死回報,說容相公斷氣前,一掌拍在肖龍形腦頂,發狂的戰神突然清醒,鬆開劍柄踉蹌倒退,喃喃道:「錯了、錯了!不該是這樣……我中計了!」容間羽握着貫穿胸膛的細劍,閉目仆倒,總算肖龍形神智未失,堪堪接住。

「……容相公似是在他耳畔說了幾句,才斷了氣。肖龍形抱着他的屍身,低頭不語,足足有半個時辰那麼久,身上的傷口不住淌血,腳下一片紅窪,也……也不知是哪個流的。」探子艱難道:

「後……後來他『哇』的一聲,仰頭噴了口血柱,沖天尺許,極是嚇人。屬下一時……一時失察,踩着一根枯枝,被……被那狗賊發現了形跡……」左右黒島家臣莫不露出喜色,心知他心神撼動,內創加劇,輕則大病一場,重則性命堪憂,此際不除,更待何時?

漱玉節從嵌在探子腹間的碎石,判斷肖龍形的功力不足平時之三成,否則以此人勁力之獰惡,三四丈內彈指飛石,定是肚破腸流、透背而出,決計沒有射不穿的道理。

這個嚴重的誤判,使她幾乎賠上了帶往句芒峰的家臣精銳。肖龍形面色慘白,分明是重傷未愈的模樣,殺起人來卻如切菜砍瓜,蜂蟄也似的異域奇劍在他手裡,每出必取人命。

他不饉能戰,且極其善戰,先以委靡哀頹誘敵深入,猝然出手,又極力擴大突襲的戰果,繼而巧妙利用地形,邊打邊退,令合圍難成……待漱玉節回過神時,己方竟只剩下薛家父子、符寬兄妹以及自己。

(他……他到底殺了多少人?)

頭一批殺上句芒峰的四島高手約有十來人,山下形勢大略底定之後,又陸續增援了兩批,裡頭稱得上一流好手的少則五六人,其餘也都各負藝業,非是庸手。他怎能……怎能短短的時間內撂倒這許多?他……他到底是人,還是吃人的惡鬼?

漱玉節忽有些茫然,現場卻已不容她出神,衆人邊打邊退,按照計劃將肖龍形誘出了不利合圍的狹道,由她一閃身截住退路,利用肖龍形一詫回頭、稍稍分神之際,其餘四人齊齊轉身,極招出手───

直到她看見他揚起的嘴角,想要出聲警示,卻已遲了。

一蓬青蜂似的豪光自肖龍形掌中暴綻而出,伴着極其駭人的勁風呼嘯,剎那間彷佛呑沒了他身前一切,聲音、形影……通通被青光分裂,每塊削飛的碎片又被豪光劍流所卷,繼續被切割絞碎,而後再度被扯進無休無止、鋒銳無匹的青芒中……

「靈蛇萬古唯一珠」本是凝力一擊、以逆轉劣勢的保命絕招,肖龍形在篝火前爲她講解招式心法時,兩人才剛好過,身上的汗水淫蜜尙未全乾,事後漱玉節推敲再三,確定他並未藏起什麼關竅未授,纔敢循序修習,從沒想過集數十、乃至數百刺於一點的劍招,散開竟有這般威力。她未想過有這般應用法,驟見時卻覺合情合理,彷佛本該如此,再也自然不過。

天才。她禁不住想。

只有她瞭解這一點:肖龍形的強大,不是有什麼高人指點,又或因緣際會得到了神功秘笈、靈丹妙藥,而是他天生就擅於廝殺,使用器械有異乎常人的直覺。對肖龍形來說,手腳四肢,乃至最微小的一條肌束,與刀劍並無分別,於運使之際總能聽見綸音,先於敵勢、毫釐不差地送至最適當的位置。

面對他空門大開的背脊,女郎突然失去一搏的勇氣。

漱玉節倏然轉身,悶着頭衝進狹道,慌不擇路,踉蹌狂奔;回過神時忽一跤仆倒,扭了足踝,忍痛撐起藕臂,舉百蓊鬱,藤蔓糾葛,只頭頂葉隙間射下一縷縷陽光,溼潤的雲氣侵入衣衫破孔,竟至句芒峰後山深處。

漱玉節從未來過此間,回頭瞧去,但見木葉蒼蒼,滿眼濃綠,連是從哪個方向來的也辨之不清,然而心頭驚懼並未消淡,肖龍形轉眼即至,薛百膳等決計留不下他,甚至留不住自己的性命。

然後她就看見了「那個人」,從林深處緩步而來。

茂盛到幾乎塞滿整個空間的藤蔓與灌木,全沒稍阻其步伐,彷佛行走在平坦空曠的青磚地上,又或是那些繁茂的草木自行避過了他,待漱玉節擡起頭,那人已來到身前丈餘處,一拂爬滿苔綠的半截曲株,隨意坐下,粗布短褐、草鞋編笠,若非腰畔繫了只油黃竹魚簍,看似一名尋常山樵。

然而便只這麼一坐,不知怎的卻生出一股淵淳嶽峙之感,彷佛滿山鳴蟬啁鳥爲之一凝。編笠下,那雙灰眉虎目微睨,漱玉節如遭千鈞壓頂,莫說擡眸撐臂,似連一絲空氣也吸不進胸臆,只餘涔涔冷汗,浸透背衫。

漱玉節僻居五島,有生以來從未見過帝皇,也不認爲長居深宮大內、逐聲色之娛的所謂「天子」眞有什麼皇氣,但此時此刻,除了這四個字以外,她想不出還有卄麼詞彙足以形容這等強大威壓。

樵子生了張威風凜凜的國字臉,濃眉壓眼,鬚髮斑駁,坐下時左手拇指不自覺地輕釦腰帶,彷佛所繫不是一條陳舊邑巾,而是玉帶圍腰圑龍袍,左右應有無數金甲武士簇擁,階下文僚武將分列,翻掌爲雲覆爲雨,片言可決一城一國之興廢、無數軍民死生。

(此人……絕非凡夫!)

漱玉節心中飛快翻過蒼島系譜,確定封氏百多年來,從未出過一個像這樣的人物,大膽猜測他與肖龍形並無瓜葛,起碼不是一邊的,勉力歙動朱脣,啞聲哀道:「前……前輩……救……」卻在那人無悲無喜、毫不動搖的默然注視之下,不知怎的心虛起來,彷佛所有心思俱被他瞧了個通透,無從遮掩,便再也說不出求懇的言語。

「豔若桃李,心似蛇蠍。」那人陣裡掠過一絲悲憫,喃喃道:

「這般算計,很令你得意麼?他若未死,你今日必不致此。」口吻平淡,聽不出喜怒。

漱玉節本不知他說的是誰,靈光一閃,忽然明白:「容間羽!他……他是爲了容間羽而來!」驚出一背冷汗,身後沙沙撥草聲大作,回見肖龍形拖着那柄異域奇劍「棘針」,曳着一地血污而來,不知是他身受重傷血流不止,抑或殺人太多,劍上所染竟爾淌之不竭,汩汨而出。

肖龍形眼神癲狂,連披面的鮮血與龍鱗黥紋亦難盡掩,拖了條左腿踉蹌緩行,神識似有些渙散,直到漱玉節身後丈餘處,才見前頭有人,倏然停步,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滾!要不,連你也殺!」

那人望着他,淡然道:「你的悔恨如許深濃,莫非以爲殺盡了陰謀算計之人,能換得一宿安眠?」肖龍形聞言愕然,片刻眸光一銳,咬牙切齒:「你……你懂個屁!老匹夫,我……我連你一塊殺了!」

「那也不能改變你錯殺朋友的事實。」樵子並無嘲諷之意,只是定定瞧着他,緩緩說道:「這份悔恨將跟着你一世,如附骨之蛆,無論你做什麼,永遠也擺脫不了。你可以遷怒,可殺人泄憤,帶着憤世嫉俗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還有你自己,但一點用也沒有。

「當然你也可以選擇成爲好人,彌補罪愆,直到發覺無論做什麼,都無法使這份愧疚與悔恨稍稍減輕;寄望於此,你只會更失望、更疲憊,甚且捨棄正道,迷失自我。罪孽與過錯,永遠不會消失,你的悔恨亦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肖龍形仰頭狂嘯,眼角淌下血淚,勁風以身體爲中心,四向刮卷,震得長草迸碎,狂舞如飆!漱玉節掩耳抱頭,奮力往那樵子腳邊滾去,玉體橫陳,對仰天咆哮的狂人投以驚懼的眼神。

肖龍形吼聲方落,睜開銳眼,手腕一抖,漫天青芒倏凝一線,極招「靈蛇萬古唯一珠」以其本來面貌,轟向樵子與激玉節!

肖龍形體力內息均至臨界,按說不應有此威能,此招榨出最後一點生命精元,務求殲元兇於「棘針」下。漱玉節料他必暴起傷人,卻料不到他竟連性命都不要,雖搶先避至高人腳下自保,仍震駭於這豁命一劍的驚天之威───

千鈞一髮之際,樵子信手一揚,鋪天蓋地而來的鋒銳青芒倏然兩分,幾能見得一柄巨大的刀形剖開劍芒,直直貫穿了全力出招的肖龍形,將難以置信的錯愕神情留在蒼&戰神猙獰的臉上。「棘針」墜地,溼冷的深林間水風翻卷,彷佛什麼也不曾發生;也不知過了多久,肖龍形「惡」的一聲胸頸抽搐,嘴角溢出殷紅血漬,單膝跪倒。

漱玉節猜想高人並未傷他,刀氣僅是砍散了劍雨,卻連一根草也不曾毀傷,倒像肖龍形全力發出的劍式一撞上這柄巨大的無形氣刃,勁力也好、實刃也罷,俱遭中和抵銷,再不復原有的形質模樣。

驕傲的戰神無法面對自己「輕易便敗」的殘酷事實,更或許是在劍芒消散的一瞬間,忽明白自己與對方的實力差距,此生或已無望追企,傷疲交迸之下,終於不支倒地。

這不是武功,漱玉節心想。世上決計沒有這樣的武功。

舉重若輕,化萬鉤於無形而不傷一毫,只能說是神力。

莫非這人竟是句芒峰……不!該是環跳山的山靈所化,纔有這般王者氣象,隨意出手,都能教肖龍形這等狂人俯首屈膝,無力一如嬰兒。

「你殺了我罷。給……給容相公報仇。」肖龍形垂頸閉目,喃喃低道。

「若能教他活轉過來,我絕不遲疑。」樵子淡淡說道:「可惜沒這麼容易。我報了大半輩子的仇,悔恨從未稍稍減輕。殺你無用,你須懷抱着你的悔恨,繼續苟活下去。」

「哈哈哈哈……」肖龍形仰頭大笑,直到被喉中血涸嗆着,才抽搐着止住笑,咬牙道:「那些個奴戶弟兄……服我的、不服我的,通通都死了,被……被這賤人同她的黨羽所殺,我已沒有要保護或拯救的對象了,也沒有地方可去。待……待我殺光這幫賊廝鳥,世上再沒有什麼牽掛。」

「那沒有用。」那人幾乎嘆息起來,眸光悲憫而蒼涼。「你幾乎殺光了他們,所餘除這名女子,亦不過三兩人耳。你現在,有覺得比較好過麼?有沒有比手刃仇人之前,更對得起那些慘死的弟兄?」

肖龍形微微一怔,扭曲的憤恨獰笑凝於面上,只餘咻啉劇喘,半天都沒作聲。

「最起碼,你該知道朋友眞正的名字,這比殺人要重要得多。」那人緩緩道:

「『容間羽』非是他的本名。他叫謝寄,表字雲懷,當年在北關道說起『行風甲世』謝雲懷,誰都知是射平府的奮威校尉、武登國的侯相,乃是我最最倚重的副手,鎮北將軍府之文,。

「我找了他許多年,他始終避不見面。我想告訴他,北關失守、我的妻子自縊殉國,這些都不是他的錯,我知他盡力了。既然我們要帶着這份悔恨活下去,我希望他明白我從未責怪過他。可惜我到得晚了,這話已來不及說。」

漱玉節當然知道「行風甲世」謝雲懷,從未想過他竟以「容間羽」的身份,在五帝窟躲了這許多年。容間羽既是昔日鎮北將軍麾下第一人,於北關陷落之際,代理將軍行使指揮大權,眼前這名「樵子」的身份已呼之欲出。

肖龍形顯也想到了週一處,表情極其複雜,與其說駭異,倒不如說是釋然。畢竟敗於此人之手絕非恥辱,寰宇之內,武功堪與比肩者不過三兩人耳,能夠正面接他一刀,《天姿惡劍》足以踏身絕學,於肖龍形不啻是莫大的肯定。

他沉默片刻,忍不住放聲大笑,笑聲迴盪在山谷之中,滿滿都是苦澀。

「原來,容相公同我說話之時,勸解我、開導我,盡力照拂五島衆人,亦是活在這般悔恨當中,忍受着無可挽回的痛苦麼?他泉下有知,該能原諒我罷?」

沒有人能回答。

油盡燈枯的蒼島戰神顫巍巍起身,沒再看漱玉節一眼,拖着沉重的步子踽僂而行,直至林深,再不能視,彷佛溶在溼冷的霧露間。

日後,漱玉節派人將句芒峰捜了個遍,才知密林的盡頭乃一座狹流瀑布,雖是細流涓涓,距底下深潭亦有數十丈,此外更無出路,肖龍形若自瀑布頂墜落,怕是粉身碎骨,難怪她着人於下游處攔河捜索,連一片肉渣都沒篩着。

然而此際,她方解了逼命之危,想起容相公───或許該叫他謝雲懷───到底是死於她的設計,以樵子武功之高,殺她不北捏死一隻螻蟻麻煩,不由得頭皮發麻;武功不足恃,計謀在能登上凌雲頂的智者面前,怕亦不値一哂,還有什麼可以拿來保命的?

她對自己的美色深具信心,恨平日無須用處,事到臨頭,竟不知該如何施展,與他目光一對,又生出「被看透」之感。這點心機可說不上光彩,女郎羞慚欲死,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好過這般無計可施又無地自容。

「依你的面相,做得五帝窟之主。」那人溫和寧定的話語將她拉回現實。未及反應,又聽他娓娓道:「這條宰執之路,註定坎坷,値與不値,將來你或有另一番見解。雲懷求仁得仁,毋須復仇,況且我已立替,餘生不造殺孽,止有一言,你且聽之,便可自行離去。」

「還請……請恩公示下,玉節無不遵從。」唯恐樵子變卦,她捺下詫喜,趕緊跪聆。

那人出手如電,無聲無息搭她腕脈,又趕在漱玉節反應之前鬆開,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恩怨過眼,不及其他,尤其是初生嬰兒。因你之私心,無端使四名幼女失卻父蔭,你須保全她們的性命,盡力照拂。這四名女娃娃與你一生的命途牽緣糾葛,福禍相倚,願你在造孽之前,能想一想我的話。」說着站起身來。

漱玉節一片茫然,饒是她心思機敏,怎都數不出四人。

容間羽身後遺有一女,乃黃島之所寄,必是四名失怙幼女之一;薛尙之所以與她結盟,蓋因和島外女子有私,以致珠胎暗結,若能剷除反逆,立下大功,便有與義父討價還價的籌碼,把無一絲純血的外人娶進門。

還有兩名……驀地一陣酸水從腹中涌上喉頭,聲勢之猛,嗆得她撐地俯頸,乾嘔了一陣,直嘔得眼冒金星,也沒吐出點什麼來。她一抹額問冷汗,並腿斜坐在厚厚的草絨上歇息,待噁心之感漸漸褪去,擡眼已不見「恩公」形跡,想起他適才探手號脈之舉,佐以胸中的煩悶不適,俏臉微變:「難道……怎麼可能……」未及思索,又趴地嘔吐起來。

這是她有生以來頭一回害喜。饒是精明幹練、心機深沉的玄帝神君,也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得平復。算上腹中這個孽種,就有三個了……第四個又在哪裡?怎地是因她而失去了父親?除非容間羽或薛尙另有風流債未了,才又多出一個女兒───

還有肖龍形。

女郎渾身冰冷,一霎間明白過來,自己究竟是漏算了哪一個,氣急攻心,胸口悶鬱再度化爲酸水,冷不防竄上喉頭,嘔得她涕泗橫流,尖尖指甲掐進捏緊的手掌心裡,幾乎刺出血來,仍不肯放鬆……

「……女叛徒憑着這份功勞上了位,成爲五大家族新主。你說若容間羽和肖龍形地下有知,作何感想?」

「既是他人的故事,門主須問當事人,恕妾身無置評之意。」面對俊美青年的礎郵之勢,綱雅的美婦人也只是淡淡一笑,面上不見憂喜,甚是闌珊。鬼先生見如此內幕尙不能撼動她的心理防壁,也不禁發起狠,想給她點顏色瞧瞧,強抑怒火,咬牙笑道:

「這女叛徒還是挺講義氣的,不僅讓容間羽的女兒平安長成,沒派什麼刺客死士潛入黃島斬草除根,連和薛尙薛少俠私訂終身的島外女子也都妥善安置,還將他倆的女兒接回水神島,當作親生女兒養大。

「這些年來,薛老神君甘爲你黑島驅策,滿以爲是替自己的孫女鋪路,萬萬沒想到漱瓊飛的是薛尙之女,卻非宗主的女兒,你從未打算令其上位,對不?」

漱玉節一陣天旋地轉,掌心裡捏着冷汗。

那名女子誕下瓊飛之後,她已悄悄處置,連同照拂的僕婦下人、附近幾戶打過照面的農家……沒留半個活口,乾淨例落,神鬼不知。她只答應「恩公」盡力照拂幼兒,未提及其他人等,此舉算不得違背誓言,漱玉節做得心安理得,半點兒也不猶豫。

肖龍形在狹道前的一擊,殺死了符寬與薛尙,幸運的是薛百膳活了下來,而不幸符若蘭也是。爲壓制紅島勢力,她需要白島的堅實同盟,這點薛百媵或許比薛尙更合適i倘若是爲了孫女的話。

鬼先生人精也似,不會錯失她蒼白雪靨上的任何一絲變化,明白這一擊終於打穿她心上的堅城壁壘,不肯放棄乘勝追擊、擴大戰果的機會,怡然道:「這條『狸貓換貴女』的妙計,宗主用得極好,當中雖有一兩月的間差,也教你矇混過去,誰也沒起疑心,卻苦了你和肖龍形的親生骨肉───」

「夠了!」漱玉節倏地擡頭,露出一雙精光暴綻的銳眼,幾綹髮絲垂落額前,說不出的悽豔,切齒低咆:「你待如何?給本座劃下道兒來!」其聲痦啞,如紂如狼,與平日的溫婉從容直是判若兩人。

鬼先生好生端詳了她狼狽的模樣,滿意地笑起來。「我若要你立時扒光衣裳,不留寸縷,掰開**好生服侍我一把,或讓滿街乞丐都來兪一禽高貴美麗的五帝窟宗主,你也只能乖乖聽話,沒個『不』字。」他斜乜着簌簌發抖的美婦人,細細品味着她的屈辱與憤怒,好整以暇道:

「所以,把『你待如何』四字給我吞下去,從今天起,我讓你幹什麼,你便幹什麼,沒有發問過疑的餘地。否則,你連歸葬故里的瑣頭都不會有,五帝窟會潰除掉你一手締造的『潛行都』,確定裡頭的每個成員都死得乾淨徹底,以防這枚紊亂純血的毒瘤繼續孳生,包括你和肖龍形的孽種───」

「……我明白了。」美豔的婦人低垂粉頸,連圚潤如水的香肩亦一併垂落,彷佛放棄了抵抗的念頭,認命地接受挾制。

「你運氣不壞,今晚咱們有大事要幹,我沒那個閒情逸致幹你,或欣賞你被一羣骯髒乞丐奸得哭天搶地。也許改天再說。」鬼先生斂起笑容,瞥一眼几上線香,沉聲道:「回頭去找薛百縢,確保你倆能準時抵達集合處,莫教盟會的召開生出什麼差池;待推舉盟主時,你明白五帝窟該選什麼人。」

自亭檐幽影下望出去,隔着一條筆直大道,對面漱玉節雙手握拳,嬌軀不住劇烈顫抖。雖然距離甚遠,理當聽不清她的呼吸心跳,但鬼先生彷佛感覺得到,她自胸臆間迸出的呑聲嗚咽,嘈嘈切切地撞碎在咬緊的貝齒間,帶着莫可名狀的痛悔與不甘。

何其悅耳動聽啊!他忍不住笑起來。

符赤錦被挾於鐵臂僧袍之間,沿途勁風獵獵,直刮粉面,痛若針攢刀剜,難開嘴眼,遑論視物出聲。也不知跑了多久,風咆忽靖,衣發逆揚,嬌美的少婦頓覺身子一輕,尙不及驚呼,已被人輕輕放落在浸露的綿軟草墊上。

睜眼i瞧,那巨靈鐵塔般的魁梧身形遠遠走開,盤膝坐於i株枝葉扶疏的大樹下,不消多看,也知正在運氣療傷,逼出聶冥途的陰損爪毒。以「狼荒蚩魂爪」昔日惡名,南冥惡佛能堅持到此地才祛毒,修爲之深、軀體之強橫,足令寶寶錦兒咋舌。

雖然此人爲了救她,不惜與狼首聶冥途大打出手,但光憑「南冥惡佛」四字,便足以教人繃緊神經,打點十11分精神;在昔日的「天下第一惡漢」───也有主張是「天下第一瘋漢」的───面前,善良簡直不直一哂,感激更是貽笑大方,惡佛性子一來,說翻臉就翻臉,便是徒手將她扯個四分五裂,半點也不奇怪。

符赤錦不敢輕舉妄動,維持撐臂坐起的姿態,以免惹動瘋漢殺機。

只是不知爲何,端坐樹下、閉目調息的惡佛,看來竟有幾分阿羅漢的模樣,偶爾一縷穿透葉隙的月光,照在他那黥着大片鬼青、橫眉豎目的黝黑麪上,卻不覺如何猙獰,倒像入定一般。符赤錦想起他與聶冥途反臉之前,開聲吐出的那句「阿彌陀佛」,透體撼地的剛猛之中,似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思之令人心旌動搖,不可遏抑。

說不定……說不定在他發瘋以前,也曾是個好和尙罷?

頭頂月影略斜,符赤錦想起一個時辰的限制,不禁有些着慌,一時心中沒有主意,摒着呼吸四下張望,甫一動惡佛便睜開眼睛,沉道:「此毒無礙,少時即解,女施主儘可自去,毋須掛懷。」嗓音如石磨碾鐵,震得女郎半身酥麻,血氣微晃,暗自吐舌:

「你也想得太美啦。我是不敢走,可不是怕你死在此間。」畢竟沒有與他撕面叫板之必要,強自鎮定,以免一不小心激得他瘋病發作,只怕要糟,微笑道:「唯恐那聶冥途又來,奴家本事雖低,亦願替大師護法。待大師的身子恢復些個,再結伴同行。」

寥寥數語,以退爲進,送上一頂「大師」的高帽,又顯得自己十分仗義,不枉適才蒙他出手;萬一南冥惡佛腦子不甚清楚,將傷勢和盤托出,要打要逃,也多幾分把握。

豈料惡佛置若罔聞,言罷繼續閉目調息,當她是空氣一般,約莫盞茶工夫,他黥滿鬼青的光禿腦門上竄出屢屢白煙,傷勢居然大見好轉,符赤錦暗叫不好:「早知如此,方纔應該撒腿就跑。這下教他逼出爪毒,我便是想跑,卻也遲啦。」勉強擠出一抹笑容,討好道:

「大師佛門修爲如此深湛,無怪乎不懼邪毒。」

「毒便是毒,豈有邪正?」惡佛睜開眼睛,低沉磁震的嗓音令她頭皮發麻。驀地心頭一動,似有什麼被觸着了,喃喃衝口道:「是了,我見那聶冥途使的,似也是佛門武學。他可不是什麼好人。」

「邪正是空,好壞亦是空。」惡佛振袍起身,拍了拍背上爲鐵汁所封的妖刀赤眼,沉聲道:「世人皆說此刀至惡,害人無數,我背它的時日不短,卻不知惡在何處。」赤眼刀嗡嗡低發,彷佛生出共嗚;幾乎同一時間,符赤錦袖中香繼亦隨之同響,卻是囊中貯放的「幽凝」刀魄所致。

「眞正的幽凝刀魄,始終在你遊屍門中,自三十年前的妖刀戰後,不曾流入江湖。」惡佛垂落炯炯有神的銅鈴銳眼,注視着紅衣少婦,正色道:「於靈官廟中殺人無數的,卻又是誰?他們說『幽凝擅控人心,執者必失』,是對還是錯?」

符赤錦亦覺其中疑點重重,偏偏大師父又不肯說明清楚,只說這枚刀魄影響人心的威能,勝過其他妖刀所藏,攜帶時切不可胡思亂想云云,令人好生氣惱。此際聽他一說,忽生敵愾之快,美眸滴溜溜一轉,拍手笑道:

「我明白啦。幽凝是空的,人心也是空的,執者所失,不過是因緣和合,自與幽。凝無涉。你那赤眼也是一樣。」

南冥惡佛定定望着她,濃眉微蹙,又有一絲恍悟似的詫然,半晌都沒說話。符赤錦正懊悔自己多口,好端端的幹嘛非招惹一名瘋漢發癲不可,卻聽他緩緩道:

「我讀佛經,一意破空、破假、破執中,座師卻說:『汝昨日是魔,今日亦是魔!』數十年來皆如是。女施主三言兩語解破迷津,舉重若輕,可謂佛緣深厚。阿彌陀佛!」雙手合什,朝她長揖到地。

符赤錦既是錯愕,又覺好笑,耍耍嘴皮罷了,這也叫佛緣?不禁嫣然,驚懼之心去了六七成,抿嘴道:「大師說話,同我認識的一名老書默好像。我那位朋友若是剃光了頭,穿起袈裟,倒有幾分和尙的模樣。」

南冥惡佛頂禮完畢,大步流星地起身趕路。符赤錦內功修爲不如他,卻始終追在他身後三丈處,不曾落單,心知他有迴護之意,以免少婦再遇狼首魔君之流;感激之餘,暗忖道:

「看來這南冥惡佛消失三十年,是受高人點化,居然從此轉了性子,成了貨眞價實的大和尙。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卻不知誰有這般通天本領,能使天下第一惡漢,硬生生成了有道高僧?」

路觀圖上標註的集合地點,乃一片覆滿藤花的幽僻山谷,壁削嶙峋,渾無着手處,難以攀爬。按先前胡大爺的推斷,此地應是天羅香的秘密老巢冷爐谷,只是鬼先生並未明說,衆人亦不知曉。

他提出了一個看似對自己極爲不利的條件,須得衆人皆至,這場盟會方有召開的可能。在符赤錦看來,若聶冥途堵上她時惡佛未及出現,又或兩人鏖斗的結果祭血魔君沒有插手,鬼先生便已竹籃打水兩頭空,這般辛苦設計、動衆勞師,全都打了水漂。

以遊屍門的立場,要是七玄大會最後胎死腹中,恐怕連再見紫靈眼一面亦不可得,她才與白額煞、青面神分作兩路,將追蹤鬼先生的重責大任交付他人,或能從這一路上,覓得若干蛛絲馬跡也說不定。

對一向低調隱世的遊屍門,鬼先生算穩穩掐住了軟肋,符赤錦與1一屍是非來不可。那麼……對其他人呢?

南冥惡佛偕符赤錦齊至,萬料不到接着現身的,居然是狼首聶冥途。

他身上衣衫雖破破爛爛,連靴鞋都丟了,赤着一雙骨節棱凸、趾爪尖黃,宛若獸足的幹痩腳板,面孔輪廓倒已不見一絲獸形。符赤錦分明見他的手臂被惡佛絞得扭曲變形,宛若珊瑚枝一般,此際卻看不出異狀,這份妖孽般的復原能力甚至超越了白額煞的強橫獸體,對《青狼訣》的妖異咋舌不已,卻見聶冥途眨着一雙青黃異瞳,伸出灰濃的舌尖舔舐嘴脣,嘿嘿笑道:

「這麼巧啊,南冥,咱們又見面啦。方纔那架沒打完,咱們一會兒再打過。」

南冥惡佛沉立如鐵塔,濃眉垂落、虎目半閉,似在養神,並未理會他露骨的挑釁。要不多久,鬼王陰宿冥也來到現場,油彩繪面下的晶亮明眸環視現場,冷哼一聲:「就你們幾隻小貓?狐異門這個臉,可丟得大了。」

若耿照尙在,媚兒的動向就不是問題───符赤錦心頭一痛,儘量不想,將注意力集中在現場形勢的分析。三冥齊至,代表於滿足「召開盟議」的嚴苛條件上,鬼先生起碼過了集惡道這關。

南冥惡佛似已非當年那個專殺僧尼的噬血瘋漢,由封印赤眼和搭救自己二事看來,極可能是站在反對方。聶冥途因祭血魔君保住一命,魔君若不欲聯盟,大可袖手,狼首一死,「全員齊至」的條件再難達成,同盟毋須再議;況且,只有意在盟主寶座之人才須拉聯盟友,祭血魔君就算不爲自己,也必有支持的對象,其立場不言自明。聶冥途得他幫助,意向自與魔君一路。

媚兒則是三人中最難捉摸的變量。

她說不上精明,關鍵時刻卻常有驚人之舉,符赤錦本以爲她會中途攔路,搶一柄妖刀傍身;攜帶幽凝刀魄孤身上路,多少也有些誘她上鉤的意味。若能與她面對面懇談一番,或有說動她加入己方的可能。

豈料媚兒從頭到尾都沒出現,此際現身,也不像搶了別把妖刀的模樣,這麼一來更難捉摸,萬一她發起雞瘟,決定同聶冥途連手,則集惡道這一支將押下「贊成同盟」,怕連推舉盟主時,亦是陰謀家的囊中物。

風中刮來一股濃烈的獸臭,蓑衣編笠、揹負釉甕的大漢出現在符赤錦身後,迎着她詢問的目光,以極小的動作搖了搖頭。

那就是跟蹤失敗了。若非鬼先生擺脫尾隨,便是中途不曾出現小師父的蹤影,以致無從下手。看來,在「贊成同盟」上,他也得到了遊屍門的一票i符赤錦咬緊銀牙,指節捏得微微發白。

聶冥途乜眼瞧着,忽地詭秘一笑,怪聲道:「等了忒久,還來不到一半兒,我看這撈什子盟會也不用開啦。胤家小子估計羞得沒臉見人,索性不來了,老子可沒這般好打發。哪個想隨老子瞧瞧『龍皇祭殿』,開開眼界?」撥開洞口垂落的厚厚花藤,作勢欲入。

「主人未至,狼首不嫌唐突麼?」

陰陽怪氣的嗓音,來者正是血甲門之主祭血魔君。

聶冥途「嘿」的一聲,轉過一張殺氣騰騰的猙獰笑臉,青黃妖瞳閃爍着駭人異光。「你先走一步,反倒比我來得晚,中途肯定是偷俏寡婦去啦。五帝窟那個水靈水靈的美貌宗主呢?你是先奸後殺,還是殺完放涼了才幹?」祭血魔君冷哼一聲,似連答話都嫌污口,見他未輕舉妄動,不再搭理。

符赤錦都胡塗了。聽聶冥途的口吻,比對南冥惡佛還不客氣得多,話中之怨毒不忿,顯然樑子結得不輕,卻不知是在魔君出手相助之前,抑或之後。

「多謝狼首關懷,妾身一路平安,想是魔君刻意留手,未施全力所致。」

(騷狐狸果然來了!)

符赤錦回過頭去,但見月下一抹凹凸有致、曲線玲瓏的綾白衣影嫋娜而來,籠發及披肩的曳地烏紗隨風輕揚,飄飄然宛若仙子凌波,當眞美得出塵脫俗,不可方物,卻不是漱玉節是誰?

她多少是希望薛老神君半途說得騷狐狸回心轉意、雙雙迴轉環跳山,莫蹚這淌渾水的,如今看來,是小瞧騒狐狸的權欲心了。漱玉節之言,挑明瞭祭血魔君曾對五帝窟出手,身畔卻未見老神君,薛百塍所攜的「食塵」卻負在她身後,寶寶錦兒不由得蹙眉,心中正自不祥,驀聽聶冥途笑道:

「薛百膳,你有這麼個風流可人的俏宗主,難怪活到這份上了還捨不得退,沒吃到嘴裡,死了都不甘心哪。」“

潑喇一聲,矮小精瘦的葛衫老人撥開灌木叢行出,冷冷說道:「聶冥途,你三十年未現江湖,只練成了一張其臭不堪的嘴皮麼?」來向卻與漱玉節不同,明顯是分作兩路,各自行動。

符赤錦正覺奇怪,薛百膳走下斜坡,徑自停步,隔着偌大的場子與漱玉節遙遙相對,並未到她身邊。漱玉節從容自若,隨手將食塵刀解下玉背,微笑道:「有勞老神君了。」揚手擲刀,食塵連鞘飛過三丈來長的距離,「嚓!」刀首沒入地面,微微顫搖。

薛百媵面無表情,足尖往鞘鍔間一蹴,食塵刀離地連轉兩圈,落於老人肩後。他抄起繫帶縛緊,卻避過了漱玉節着手處,陰沉的目光未有須臾離開過漱玉節的面孔。瞎子也看得出,那是面對仇敵的眼神。

(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薛百膳若想阻止七玄同盟,按鬼先生自絆馬腳的規矩,只消揚長而去,騷狐狸便是饞涎流滿一地,也吃不了這塊糕。照理漱玉節該緊緊把握住這位耆老,決計不可能與他分道揚鑣,增添會合的變敫;就算祭血魔君半路施襲,要想穩穩壓下二人連手,絕非易事……符赤錦都想胡塗了,只覺所見無一事合乎情理,偏又眞走到了極端,不明白何以不到一個時辰內,能有如許驚人的變化。

而更驚人的事還在後頭。

兩列繫着斑斕綵帶的蒙面女子齊齊開道,爲首之人高喊:「蠕祖駕臨,玉面長青!」嗓音清脆動聽,顯是正當妙齡。一名身長出挑、曲線畢露的健美女郎持杖而出,所着正是那襲金光燦燦的異域金甲,只不過加了件綴有兔絨的猩紅大氅,似欲稍掩周身暴露的雪肌。

符赤錦只見過玉面蠕祖兩次,一是救援慕容柔的城外廢驛,一是火海滔天的血河蕩當夜,算不上熟稔,眼前的高姚女郎身形雖與雪豔青相仿───這在女子中不算常見───毋須胡大爺事先警告,光憑女子的直覺,也能察覺此姝與雪豔青之間的差距。

刻意放落的長髮,綴着兔絨的猩紅披風……都比雪豔青更有女人味。與對自己的女性魅力渾然不覺的雪豔青相比,女郎揉合了英風柔媚,力量和美麗在她身上得到完美的平衡;同樣是高眺健美,她的體型也較雪豔青更豐腴一些,胸脯與臀股都有肉得多。

這微妙的差異,只女子能察覺。符赤錦正打算瞟一眼騷狐狸的表情,以左證自己的推論,戴着半截蛛紋覆面巾、露出尖細下頷的「玉面蠕祖」已走出羣姝簇擁,立於人前;兩人目光交會,微一錯愕,竟不約而同地大驚失色!

符赤錦張口欲喚,所幸靈臺一霎清明,及時咬住嘴脣,並未出聲。扮作「玉面蠕祖」的染二掌院亦是神情激動,彷佛一瞬間從冷冰冰的精美瓷偶變回了人,如花玉靨驟爾靈動起來,眸中彷佛閃過萬語千言,只恨當着衆人之面,無從述說。

二掌院與耿郎同埋骨於蓮臺之下,既未尋獲殘肢,復又發現地底潛道,尙有生還的可能;如今染紅霞活生生地出現在面前,那麼耿郎……寶寶錦兒頭皮發麻,若非念着小師父的安危,且有一阻鬼先生陰謀的重責大任在身,幾乎想不顧一切衝上前去,與她問個分明。

染紅霞心潮澎湃,並不遜於她,畢竟在一衆妖魔鬼怪間忽遇舊人,要比「他鄉遇故知」更令人激動。然而對周身形勢之險,她所知更甚符赤錦,絲毫不敢大意,與她交換了個瞭然於心的眼色,微微一頷首,眸子望向陰宿冥處。

符赤錦一怔,忽明白過來,不由狂喜,但見媚兒朝自己點了點頭,費心重繪油彩的俏臉上抿着一抹笑,胸中莫名地涌起一陣激昂感動,又有幾分安心之感,明白自己不是孤伶伶一個,爲了耿郎,她們都願意捐棄成見,攜手合作───

爲了耿郎。

就像……他還在身邊那樣。

少婦忍着流淚的衝動,伸手輕按胸口。掌底溫溫的,隔着嬌綿偉岸的奶脯,她已許久不曾如此深切感受心脈跳動的力道,有些沉睡的、甚至以爲已凋萎成灰的倏又復甦;這段日子以來,這是她頭一回覺得自己還活着,眞眞切切,無有虛假。

就像他還在身邊那樣。

「玉面蠕祖」的出現,一舉攫獲衆人注目。比之陽剛味十足、予人中性之感的雪豔青,染紅霞這個冒牌貨無疑更加美豔動人,偏又不失勃勃英氣,混合成一股高貴氣質,雖無「皇者威儀」之懾人,單以魅力言,卻也相距不遠了。連言語下流的聶冥途,一時也忘了消遣她衣甲暴露、任人褻觀,默默望着她行至前沿,回神才冷哼一聲,似是感受威脅,不欲自辱。

染紅霞重燃希望,一身正氣凜然,眼見鎮住了場面,正想開口說幾句話,乘機挾帶些訊息教符赤錦知曉───起碼得讓她知道耿郎還活着───忽聽身後一聲輕咳,一人拄杖而來,朗聲道:「天羅香雪門主率八部護法齊至,狐異門胤門主何在?」卻是蚍狩雲。

染紅霞一凜,心知良機已逝,只得閉口。華服老婦走到她身畔,俯身行禮,低道:「萬劫何在?」染紅霞下頷微擡,朝身後一比,八名女郎擡着一口鐵鏈圈繞的木箱,與先前貯放妖刀萬劫的相似。

這支儀仗隊原本便安排在水道附近,用以接應蠕祖之船。染紅霞與媚兒分開之後,循水岸回到冷爐谷附近,按原本計劃來到集合處,反倒搶在姥姥前頭。蛾狩雲與擡棺郭的女郎交換眼色,心知她所言無差,又問道:「有受傷否?」染紅霞搖搖頭”

聶冥途嘿嘿冷笑。

「你急什麼呢?蚯狩雲,怕耽擱陽壽麼?你纔剛到,咱們可是等久啦,還輪不到你抱怨。況且,便不算狐異門,六玄尙有一家未到;人家要是不來,胤家小子也不必來了。」舔舐嘴脣,似回味着那女郎的汁甜肉香。

蚍狩雲聽他問得惡意,復見那股掩不住的畜生饞相,料想女郎未出現在約定之處,定是遭了這廝毒手,又痛又怒,面上卻不露聲色,淡然道:「一個時辰的期限未至,狼首若不怕耽擱陽壽,不妨再稍等片刻。」她安排的暗樁與天羅香大隊分道而行,以免啓人疑竇;刻意晚來,也是一種策略。

但鬼先生顯然是等不及了。

藤花撥開,他修長的身形自洞口出現。衆人目光齊轉,鬼先生一貫享受這種衆所矚目的感覺,怡然道:「沒想到諸位如此賞臉,居然都到了,可見團結一致、齊心抗外,的確是七玄的道路。今夜所議,必影響千秋萬代───」

「你要不先等人齊了,再唱這一出?」聶冥途冷笑打斷,絲毫不留情面。「距一個時辰的約期,剩不到盞茶工夫了,興許是老狼眼力不成,這滿山遍野的,也沒多瞧見一隻鬼影,怎麼看都是桑木陰的小花娘跑啦。雖只差得一人,可惜你話說太滿。」

比夜視目力,要說「照蜮狼眼」不成,舉世都是瞎子了。祭血魔君對他復元之快,本還有幾分狐疑,見聶冥途調伲鬼先生的模樣,心念一動,勃然大怒:

「混賬!這廝死性不改,又吃了第二名暗樁!」料不到聶冥途瘋癲難制,竟爾到了這等境地,打碎他四肢關節兀自不怕,哪壺不開專提那壺,鐵了心搗亂,若非礙於四周耳目,便要動手除掉這個大患。

鬼先生正要發話,驀地甬道里亮起一盞大白燈籠,糊紙面上所繪,正是代表桑木陰的建木標記,聶冥途得意洋洋的釁笑凝於面上,眉目一獰,忽轉狠戻,祭血魔君轉念恍然:「若假扮桑木陰的,原是天羅香之人,無論聶冥途那下作畜生吃掉幾個,總能源源不絕補上。胤家小子好算計!」忍住笑意,拿眼乜着冷笑不止的聶冥途。

鬼先生微微一笑,以幾難察覺的動作瞥了紙狩雲一眼,從祭血魔君這廂,瞧不清只狩雲的反應,灰髮似動了一動,難辨是頷首抑或搖頭,鬼先生卻已轉過視線,朝衆人朗聲道:「諸位以實際的行動表明了意向,決定七玄聯合與否的盟會,即於今夜展開。諸位隨我前往龍皇祭殿,以竟千秋難全之大功,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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