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
話音剛落…
沉重的腳步聲,便由黑暗的深處蔓延而來。
起步與落步間,幾乎走成了同一個拍子,不緩不慢,只是落腳的力度有些浮躁…
憑藉着露天食堂散入的微弱月光,來者面貌模糊能見。那是一道魁梧的身影,至少八尺高大,約莫六旬上下。圓臉大肚,慈眉善目,不懷好意的笑容下,含着一排大黃牙。油膩膩地灰袍麻衣,給人一種親切隨和的感覺…
不過,在這麻衣袖子之下的兩隻粗糙手掌,可就不一樣了。至少,此時此刻,於夏尋而言,它一點都不隨和,甚至還有些可怕和殘暴!
因爲,它沾着人命…
場間無人說話,唯有兩縷驚訝…
這人不該來,至少不該現在來。
他隱忍問天多年,從未露出過絲毫痕跡。即便,是荒村那天,在被芍藥識破的情況下,他還要遮遮掩掩。這便說明了,他身份見不得光…
而,現在,他出現了。
雖然這裡只有夏尋一位外人。但,這也無異於把自己的底牌拱手翻開。
這對他又有什麼好處呢?
“闢啪…闢啪…”
烈火旺燒,來人還有好些距離。無人打理的四個爐鍋子,開始散出絲絲焦香。
“要糊了…”
芍藥輕扯着夏尋的衣角,幽幽提醒道。
“哦…好的。”夏尋稍稍回過神,連忙轉身起手,對着鐵鍋裡的仙貝繼續翻炒了起來。只是,此時他臉上的疑惑,並未散去多少…
“給鱸魚翻個身子,再放些松子…”
“恩恩…”
纖手抓起竹筷,伸入油鍋輕輕攪拌。芍藥偷偷地看了看夏尋的臉龐,又看了看經樓大堂方向。忍不住輕聲安慰道:“別擔心,他應該沒有惡意的…”
沉沉搖頭,夏尋心中的鬱悶顯而易見,微低腦袋,用同樣的悄聲,回道:“不是擔心,只是我想不通,他偷聽就偷聽了,沒事還過來做啥子啊?”
“渣…”
芍藥抓起一把松子,灑在炸得金黃的鱸魚身上。子落油鍋,闢啪作響,宛如炮竹迸炸,濺起粒粒金米,油香四溢。
似有所思,卻並未回答。因爲,芍藥其實也不知道,這到底是爲啥…
“喳喳…”
再翻炒幾勺子後,夏尋拿起鍋蓋,合上。用衣袖擦了一把臉上的汗跡。
“算了,不來也來了。先看看他想耍什麼花槍再說吧。量他也不敢在這整幺蛾子…”
“恩……”
在兩人對話的同時,來人已經行近…
魁梧的身軀邁過寬敞的紅木大門,走入露天食堂。平平淡淡地,並沒有太多的異樣,只是略微上翹的嘴角,正外泄着一股不屑的輕怒。
“嘖嘖…有意思…”
他瞄了一眼,正在火竈邊擺弄着的兩人。接着,又漫不經心地走到一座未有起火的爐竈前,隨手拿起,放在竈頭上的那本名爲“山野食譜”的小冊子,再不屑地胡亂翻看了幾頁…
真沒幾頁…
“嘖嘖,啥破玩意呀?”
“害得我,還以爲,真是什麼失傳手藝了…我呸!”
“哌…”
翻了幾頁,看了幾眼,粗糙的大手便合上了冊子,不屑地丟回了原位。
“……”
一番唾棄,惹兩人稍稍側目。
難道,這是來砸場子的?
夏尋和芍藥同時對視了一眼,默契地扭過頭去,奇怪地看着這位突至的“魄香主”,也就是現在的…刀師傅。
“你想幹嘛?”夏尋淡淡問道。
“……”
鄙夷色濃,刀師傅看都沒看夏尋一眼,直接就邁出幾步,捲起袖子,在廚具架子上執起一把大剷刀,一手拿起張乾淨抹布,就往刀身上擦去…
“小芍藥呀,給刀師傅把最大的四個爐子,着咯。”
“……”
果真是來砸場子的!
沒即刻說話,芍藥向夏尋投去一道詢問的目光。意思很明顯,問的就是去與否。畢竟此時刀師傅的行徑,很是讓人摸不着腦袋…
“去吧,我能應付得過來。”夏尋點點頭。
“恩…”
得到承應後,芍藥點頭回應。
從地上拾起兩顆打火石,緩步走向廚堂最右側的四個大竈邊上,俯身蹲下,打火燒柴…
“呵…”
怨氣橫生。
“常言道呀…這女生外嚮,我今天倒是真見着了,這到底是有多外向哩。”
見芍藥對夏尋這番唯命是從的樣子,刀師傅的臉色就是一陣不爽快,提着剷刀,走向畜房…邊走,他就邊有意無意地把眼光瞟向右側,那道燒柴中的倩影,一輪冷嘲熱諷,喋喋不休。
“你瞧瞧,你瞧瞧,灑家好歹也給你做了十幾年的飯菜咯,你要吃山珍海味,青菜白飯,灑家啥時候虧待過你的?這沒功勞也有苦勞吧?”
“嘖嘖…”
“你倒好,認識個野小子才幾天呀?這就把我那十幾年的血汗當尿撒了哈?”
“誒喳……”
刀師傅走到畜房,打開牛欄,走入。左瞧瞧,右瞧瞧,最終挑了頭較爲健壯的大公牛,牽着繩子,又走了出來。
接着又是一輪自語嘮叨。
“灑家不就讓你着個火嗎…你那啥子態度啊哈?若這野小子不點頭,那你是不是就連火都不給灑家點了啦?”
“刀師傅,不是這樣子的!”
被說得有些難爲情,芍藥嘟起來小嘴,放下手中打火石,帶着一道幽怨的目光,扭頭看去:“是你騙人在先的!”
“騙人?”
“對,騙人!”
“呵呵…”
輕視一笑,刀師傅抖了抖身上結實的膘肉,把公牛拉到水井邊上。接着從水井裡抽起幾大桶清水,灑到公牛身上。
趁着溼水,他執着剷刀,便熟手地給公牛剃去堅毛。
“呵…灑家騙誰人了?騙你了麼?要騙你咯,那你就給灑家好好叨叨幾句,好讓灑家曉得,到底是騙你啥子了?”
“你騙狗娃他們。”
“呵…關你啥事啊?我騙你了麼?”
“你騙…”
話說兩字,便語塞了。
芍藥剛想起,這刀師傅好像還真就沒騙過她啥子。即便是那荒村裡頭的事情,也只是芍藥從來不知道而已,根本談不上這個騙字。無話反駁…
“呵…沒有對吧?”
見芍藥不答,刀師傅再鄙笑一聲。剃毛的剷刀,上下翻飛不停,兩眼深沉且輕蔑地瞟向正在煽火的夏尋。
“倒是這野小子…”
“你可就得小心點咯…目無尊長,誇誇其談…”
“你瞧他那眼神,色眯眯的,滿是淫光,恨不得立馬把你給生吞了似的。一看就知道,是隻色坯子投胎來着…”
“刷!”
話罷,夏尋猛地一下站起身來。
他今日是夠委屈的了,剛不久才送走位難纏的閣主,現在又莫名其妙地來了位冷嘲熱諷的香主。怎感覺,這問天上下,咋就沒幾個人看自己順眼的呢?
“你瞧瞧,你瞧瞧,被撮到痛處了吧?”
刀師傅完全無視夏尋掃來的冷眼,把手中剷刀轉了個邊,繼續往公牛的四肢剃去。
“呵~刀師傅吃的鹽巴,比你這小妮子吃的白飯還多得多。他是啥子人,刀師傅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他就一小鄉巴佬進城,看啥子都喜歡…”
“就你那小身板子,要啥沒啥的…他也就圖你個一時新鮮罷了。”
“你認識他才幾天呀?你就讓他又抱又摸的,你傻不傻呀?信不信過多幾天,他就敢把你給吞咯,之後拍拍屁股走人?”
“呵…你別不信,不信咱們就走着瞧…他現在待你體貼,那是因爲他還沒遇着更鮮嫩的。待些日子,他到了京都那花花綠綠的世界,見着些長得比你標緻的女娃子後,你看他還能正眼看你不?”
直接,無恥…
雖說,此間這對男女是情投意合,心中的那份柔情也是相互間心知肚明。可是,這不,還遠未到談婚論嫁的地步麼?
而,現在這位刀師傅,把話說得如此赤裸裸的。就像是少女出嫁前夕,苦口婆心的勸說一般。着實讓兩人都忍不住羞紅了一番臉皮子。
不過,刀師傅的這番話語,也確實刺到了少女的心扉,刺得那顆純潔的初心,一陣憂慮。
“你會這樣子不?”
芍藥厚着臉皮子,轉頭看着夏尋,幽幽問道。
“額…”
問的膽大,被問的更是尷尬。
畢竟,這兩人相處相識的時間,還真是太短了…
油膩膩的手指颳了刮鼻子,夏尋很不好意思地生澀笑答道:“肯定不會。”
“我呸!”
一問一答,雞皮疙瘩。
這番不要臉的肉麻對答,宛如一抹冷風,吹得一旁聽者,徒然毛髮乍然,渾身一抖,直吐一口唾沫:“好話誰不會說呀?這野娃子,就是個騙子的祖宗,他說的話,就是母豬也不敢信呀…你能信呀?”
“哼!這娃子騙人的功力呀,我是自愧不如咯…刀師傅可是沒那麼厚的臉皮子哦…”
“我告你,我忍你很久了!”
夏尋終於了怒,他那是忍夠了。雙眼暴瞪,盯向刀師傅就狠聲喝道。
“你會騙我不?”
沒等刀師傅有所反應,芍藥便繼續嬌聲問道。看得出,她確實很在乎刀師傅說的這一番言語。
“肯定不會!”重複的回答,更加鏗鏘有力。
“放狗屁!”
夏尋話語剛落,刀師傅就一聲大罵。
“淨是睜眼說瞎話,真他孃的騙人不要本錢呀。”
在說大罵的同時,刀師傅從懷中掏出一張黃色的符紙,貼到公牛的額頭兩眼間。符紙明黃,紙上歪歪扭扭地寫着鮮紅的符文,像是佛門的“往生咒”。
緊接着,他大手成掌刀,對着牛頭輕輕一拍。
“啪!”
一掌拍下,健壯的公牛隨之應聲倒地,閉上了牛眼。神態之安詳,好似睡着了一般。
“你剛纔把人給騙了,你他孃的這就忘了?”
“剛剛你說什麼來着?說我的手藝不如你對吧?”
“額……”
“你真他孃的不害臊啊。你當你誰啊?就一玩陰謀詭計的,敢在這裡給老子論廚藝?”
“真他孃的放狗屁!就你那狗屁鬼謀爺爺來了,也不敢說他的廚藝比得上老子,你算啥玩狗屁玩意啊?”
“……”
一陣冷風忽起…
夏尋、芍藥聞言,同時一陣傻愣。
感情…感情…這刀師傅像個怨婦一般,嘮叨了大半天,就是因爲夏尋先前得意時,忘乎所以的一句話呀?那明明就是一對小情侶,在親親我我時,打情罵俏的一句小話呀…
感情這刀師傅,還真就拿來當準啦?
手指不停地掛着鼻樑骨,夏尋哭笑不得。
“我只是說這做法更正宗而已,可沒說你不如我呀…”
“呵…”
“有區別麼?”
“蹋…”
粗糙的大手,扶着過牛頭九個來回,刀師傅重新站直腰桿,往後退去幾步…
撇眼芍藥,道:
“吶…小芍藥,今日刀師傅就告訴你,什麼才叫正宗手藝。莫讓這油嘴滑舌的野娃子,給騙咯…”
“這樣的騙子祖宗,是要不得的…”
“……”
眨眨眼睛,
莫名其妙。
夏尋靜悄悄地移到芍藥身邊,躬身輕道:
“他從來都這麼小心眼的?”
聳聳肩,兩手一攤,芍藥撇下小嘴…
這便是無奈地默認了。
“……”
噌!
說時遲,那時快。
刀開封!寒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