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上善若水任方圓

來到古通老爺子那處宅子裡住下已經是第七天了。

沈浪離開了那泥偶裡的藥物誘發之後靈魂深處的兇獸也漸漸平靜了下來,保持清醒的時間也漸漸變得越來越固定,每天都能保持在五六個小時的時間是完全清醒的。然而每當自覺靈魂深處那暴躁的兇獸又將失控的時候便照樣又用鐵鏈提前將自覺綁縛起來,再由啞毛、白星和無相鬼三人輪流看護着,如此度日。

自從在銅龕的泥塑造像裡找到的那方名聲赫赫的神兵陰陽書後事情卻又沒了進展,這玩意兒通體銀白,然而非銀飛鐵,周身既沒紋飾也無銘文,看起來到像是一個實心的鐵條沒有兩樣,拿在手裡沉甸甸的墜手得很。只在陰陽書長條形狀的兩端各有一個尖銳凸起的乳釘,也不知能作何用。此物除了大小、形狀和分量與那撼龍尺有幾分相似之外,實在也想不明白該如何運用,當沈浪靈魂深處兇獸失控的時候也曾試過用此物去靠近,卻哪裡收到過半點效用。除了知道此物非同小可之外,根本就無法將它和神兵捱上半點關係。

這天早上,四人圍坐在一張硬木方桌前面,中間正放着那方銀白色的陰陽書,各人的眼神都顯得有些疲憊、有些索然無味地盯着它又看了半晌。不排除其中像啞毛這樣素來不愛動腦的人其實早已神遊物外,眼睛雖然盯着但思維不知已飛去哪裡的人之外,其餘三人還是依然努力保持着清醒,儘量去觀察、思索着這神兵所隱含的秘密究竟何在。

啞毛脾氣急躁,最先忍不住了,撇着嘴埋怨道:“這東西真是那叫什麼陰陽書的寶貝嗎?傳說中的神兵?怎麼看都跟個破鐵條似的,究竟哪裡神了……”

無相鬼這兩天話也很少,這會兒聽了他的話後心裡也產生了些許動搖,皺着眉吸了一口涼氣,道:“按理說應該不會弄錯啊……但這神兵卻又究竟是怎麼個用法呢……”

白星看了看滿臉漫無所謂的沈浪,又看了看桌面上的神兵陰陽書,點頭道:“前輩所識應該是沒錯的!這東西既然藏得那麼隱秘,外形雖然看似簡單,但這周身歲月留下的痕跡已經深深刻畫在外表的皮殼裡,單看這硬朗的線條也怎麼都不像是一件俗物,想來該當是件上古時期便已存在的古物……”

沈浪臉上始終保持着微笑,其實他是真的覺得開心,開心能跟他所在意的人又聚到一起。那陰陽書的事彷彿從頭到尾他都不曾特別關心過一樣,這時傻笑了兩聲,道:“真也好,假也罷,東西都放這裡了,你們還怕它跑了不成?彆着急,今天想不明白還有明天,明天也想不明白的話還有後天……咱們幾個湊在一起,本身就是件值得高興的事,至於陰陽書的秘密也不急於這一時。來來來,大家都說說中午想吃什麼?我出門給你們買去……”

啞毛沒好氣的怪道:“我說瞎子,你正經一點好不好,大家抓破頭皮苦思冥想也熬不出個所以然來,這些不都是爲了你麼!怎麼到你自己這裡反到變得無所謂了一樣,那這忙前忙後的到底又是爲的什麼了?”

沈浪笑罵道:“我哪裡不正經了……”

無相鬼已將話頭接了過去,正色對沈浪道:“確實太隨意了些,事關生死,還是鄭重些的好!先不說現在事情的進展如何,關鍵是這態度,萬萬不能沒有!”

白星也笑着插嘴道:“算了,他若一直都是那麼愁眉苦臉的樣子恐怕根本也就熬不到今天,笑也一天,哭也是一天,他覺得開心就好,我看還是隨他去吧……”

沈浪一拍大腿,起身笑道:“哈哈哈……看到沒,知我者白星是也!我這就出去轉轉,買幾樣可口的吃食回來!”

無相鬼江湖仇家甚多,雖然已經易容改扮,但輕易還是不願意隨處走動的。白星至此時也未曾向家裡人通報過自己的行蹤,江湖上認識她的人想來也不在少數,爲了隱藏行跡也便儘量剋制自己,避免外出。

天天在家裡做飯,幾天下來沈浪只覺得嘴巴里面淡得很,所以準備出去買些現成的熟食炒菜打包回來改善改善大家的伙食。

啞毛歪着腦袋,斜着眼睛去看着沈浪,懶洋洋問道:“我陪你去?”

沈浪大笑回道:“不用,我一個人出去透透氣也挺好,就在自己家門口走動兩步而已,用不着擔心。”說罷頭也不回便走了。

一路往前溜達,路上行人多有熟識的都紛紛和他打着招呼。沈浪是那種天生就喜歡與人相處的人,心性也十分開朗熱絡,這一邊向前走一邊和遇到的熟人招呼問候的場面對他也是久違了的,心裡不由覺得暖烘烘的十分得意。

來到以前和爺爺常來的那家小飯館前,老闆是個廣東人,店鋪不大,但叉燒、鳳爪、糯米雞……一應俱全,而且做得也十分地道。

雲南人喜歡吃辣,粵菜口味偏鮮甜,所以老闆一直做的都是熟客生意,畢竟不管是哪個城市都有一些人喜歡這種鮮甜或是清淡一些的味道,才能更好的品味出食物原本的滋味,吃下肚裡也會覺得特別滋養。

沈浪隨便點了些慣常的食物,在等着老闆烹製打包的這個過程裡隨便找了處靠窗的空座坐了下來。看着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和熙熙攘攘的街道,這臨街的小飯店裡除了他以外卻只有孤零零的另一位客人正在吃飯。

鄰桌那位看上去約莫四十多歲正是年富力強的年紀,頭髮整整齊齊一絲不苟地往後面梳攏在一起,一張臉龐也比旁人顯得格外的清奇俊朗一些。這中年男人最令人難忘的還是那雙眼睛,一看就讓人覺得這人必然經歷過許多事情。眼神顯得沉靜而內斂,又偏偏充滿了一種富有智慧和處變不驚的質感沉澱在眼底。身上的衣服很樸素平常,乾淨得體地穿在他身上卻又顯得十分合身得體。

中年男子的面前放了一個燉盅,裡面盛着幾塊雞腿、三兩片花旗參和幾顆紅豔的枸杞,正在黃亮的湯水裡飄蕩沉浮着,看上去顯得格外的香甜濃稠,彷彿喝下之後這湯汁裡的每一個分子都會隨之沁入到身體當中的每一個細胞,充分滋養着每一寸肌肉一樣。

看到這裡,沈浪忍不住嚥了下口水,他本來是不想喝湯的,這會兒看到那人桌上的燉盅後突然就想喝了……

那人面前還放了一碟青菜,用清水焯過之後放在鍋裡,用大火明油快速翻炒再淋上芡汁起鍋裝盤的青菜,上桌之後盤子上也沒有一點多餘的芡汁。陽光正好從窗外灑到桌面上,映襯得那碟青菜看上去更加格外的鮮嫩,彷彿吃下後不僅能化解所有的油膩更能喚醒身體裡的每一分活力,讓人精神爽朗起來一樣。

沈浪忍不住又咽了下口水,他本來是不想吃青菜的,但這會兒看到別人桌上的這碟青菜後好像就突然有了想吃青菜的食慾……

只見那人攏了攏衣袖,端起一杯新泡的綠茶放在嘴邊呲溜喝上一口,然後再將剛泡得的茶水順着口延輕輕倒進了一碗米飯裡。飯粒晶瑩,茶湯透亮,茶香沁入了米飯之中更增添了一份質感,米飯混合着清爽回甘的茶水更顯得開胃可口。那人湊到嘴邊吃上慢條斯理地吃上一口,茶水和飯粒順着喉頭往下送去,感覺嘴裡頓時口齒生香且久久不曾散去。

沈浪嚥了下口水,忍不住豎起大拇指來低聲讚了句:“好吃不過茶泡飯,真會吃……”

那人聞聲也擡起了頭,依舊不言不語,衝着沈浪微微一笑,似乎在說:原來你也懂吃。然後仍舊規規矩矩地端着自己那碗茶泡飯,就着桌上的青菜和燉盅裡的肥雞,慢條斯理地一點點吃下去,好像天塌下來都與他沒有絲毫關係一樣。看來這人不僅懂吃、會吃,而且還將吃飯看得極爲重要並刻板遵循着其中的規矩。光是當前這份不受外界打擾的從容氣度和舉手投足間透出的一絲不苟的風姿,恐怕便足以令很多人一輩子都望塵莫及。這人彷彿經歷了世態炎涼之後又完全沉澱、沉靜了下來,就連吃飯這樣一件小事在他這裡也已被提煉昇華。所以他吃飯時不僅是一種享受,簡直連看他吃飯也會變成一種享受。

沈浪的爺爺和古老爺子也都是會吃、愛吃的人,他們對吃飯這件事情也都很講究,有時候甚至會顯得有些挑剔,但他們的吃相卻都絕對沒有眼前這中年男人那樣優雅好看。好看到令旁人甚至都不願也不敢去打擾他,因爲光是看着他這樣慢條斯理、有條不紊地吃下一餐,在同爲食客的眼裡就已經是很滿足的了。

這人吃相好,飯菜搭配得也很好,這樣普通的一餐飯彷彿不僅僅只是吃到了嘴裡,更彷彿食物下肚應該全都會完全融入到人身體的血肉和骨髓裡一樣,這才叫真正的吃飯!不會有分毫浪費!這餐飯食中沒有什麼名貴的食材,但一湯、一菜、一飯卻又配合得妥帖得很!

沈浪竟不知不覺就這麼看着那人一口一口將桌子上的飯菜都吃了個乾淨,當最後一口雞湯也順着喉頭喝下道腹中的時候,他這才恍然回過神來。就只是看那人吃了這麼簡單的一餐,卻從心裡感受到了一種說不出的滿足感,也燃起了他身體裡一種最原始的慾望——食慾。

喚來小店的老闆,沈浪也點了幾道菜品,吩咐將準備打包帶走的吃食先暫時放上一放。

不一會兒,他的菜也端了上來,一碟紅亮酥香切制整齊的叉燒,一碟炒製得鮮嫩爽口的青菜,當然也少不了一碗米飯和一杯剛剛新沏得的綠茶。所不同的是,沈浪的青菜上刻意吩咐很恰當地灑了幾粒炒香的芝麻。

沈浪將茶水倒入飯粒中混合,就着青菜和叉燒,也氣定神閒地一口一口認真吃了起來。他的吃相可能遠沒有那人好看,但也顯得四平八穩規規矩矩,這份表現出來的教養也絕不是市井浪蕩小兒所能裝學出來的。

那人飯後擦淨了嘴角,雙手輕微攏在一起,悠然自得地品着面前那杯綠茶,眼眸半睜半閉,似乎正在以此消磨片刻時光,小憩消食一會兒。

等沈浪吃完了最後一片叉燒,又滿足地喝了口綠茶,那人忽而開口,淡淡說了句:“濃妝淡抹總相宜,會吃……”

沈浪咧嘴衝他一笑,恭敬道:“先生誇獎了,小子我這最多算是魯莽地填飽肚子,跟您這般風姿比起來,我這只不過算是個不入流的粗人作爲罷了。”頓了頓,又道:“看您器宇不凡,由您舉止和擇食便已可見一斑,先生必定不是凡人,日後若有機會定當向您多多求教纔是……”

那人擡眼含笑,看着沈浪的臉龐凝視了片刻,道:“哦?你難道會看相……”隨即飽含深意地又是微微一笑,忽而正色道:“年輕人,油嘴滑舌不是好事,腳踏實地纔是正途。”

沈浪心中素來十分崇敬舉止風雅、深邃內斂又滿腹才學的高人,眼前這人無論怎麼看都與別不同,定當不是凡品,他又哪能不敬?雖然素不相識,但意識裡還是很快便讓自己對他產生了十分的認同,聞言忙正色恭謹道:“先生說得是!不過那些話絕不是恭維之詞,品高爲尊,能者爲師,小子我說的句句都是心裡話,誠懇得很。”

那人莞爾一笑,眉宇間內斂的神采便跟着稍稍飛揚起來了一些,那雙眼睛看上去逾發有一種似曾相識卻又完全想不起來自己在哪裡見過的感覺。像這樣一位風姿綽約的真正的高人,按理說,如果見過一次應該永遠也不會忘記纔對。

那人偏着頭想了想,忽而疑問道:“你以前見過我?”

沈浪搖了搖頭,誠懇道:“從沒見過,若是見過便一定不會忘記。”

“很好……”那人點了點頭,不再過問沈浪。從自己兜裡拿出飯錢來整齊地放在桌面上,這就起身要走。走出兩步想了想,忽而又回過身來走到沈浪面前,長身玉立往那裡一站。

沈浪從小骨子裡受教育的禮數讓他不敢有絲毫怠慢,條件反射,下意識也忙站起身來,雙手垂在褲縫邊上,神態謙遜而恭敬地迎着。

那人露出一絲和藹的笑容,似乎顯得很是欣慰,道:“現在的年輕人懂得收斂的委實已經不多了,難得你這麼有禮貌。”頓了頓,又道:“茫茫人海,相識便是緣分,你若願意,我現在便指點你一兩句也是無妨的。”

沈浪躬身垂首,恭恭敬敬道:“謝謝先生指點,學生這裡受教了……”

那人很是滿意地點了點頭,淡淡說了一句:“上善若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說罷輕輕拍了拍沈浪的肩頭,這便頭也不回真的走了。

這句原是老子《道德經》裡的話,沈浪當然是知道的,但讓他不明白的是:爲什麼這位高人要對自己說這樣一句話呢?

轉眼,那人已經走得沒了蹤影,而自己此時甚至連對方的名字都還不曾知道,更別提去哪裡再問個明白這話裡的意思了。

這句話並沒有多麼高深,卻讓沈浪忽而變得有些魂不守舍,心有所念,便不能再顧及到周圍的事物,匆匆付了飯錢,提上爲白星他們打包好的吃食這便往回走去。

不多久,已回到了古爺爺那處院落,敲門進去,放下吃食之後卻又開始獨自怔怔地發呆起來……

啞毛在旁邊看了許久,忍不住道:“怎麼,出去買些吃的卻丟了魂?你小子這是發的哪門子春夢?一天兩天的老是讓人不省心,拜託你趕快醒醒好嗎!”

沈浪也不答他的話,自己已經吃過飯了,便也沒和白星他們坐在一起再吃,仍舊獨自拄着腦袋坐在一邊發愣。腦袋裡翻來覆去,總也忘不掉那位高人和他說過的那句話來;思來想去,卻又始終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正吃着,院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敲門聲!

衆人齊齊一愣,這是誰來了?

不等反應,便聽一人在門外急切喚道:“二姐,二姐……你在麼?二姐……”

白星聞聲一怔,眉宇間頓時顯現出幾分欣喜的神色,但心念一轉隨即又開始擔憂起別的情況來……

沈浪站在旁邊看得清楚,微微一笑,心裡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不顧衆人反應便已獨自上前將院門打開。

來人是一個三十多歲的高瘦男子和一個二十歲上下稚氣未脫的青年,那年輕的男人顯得滿臉都是期盼,門剛一打開就忍不住往裡面急切地探頭觀望,等看見白星的身影后更顯得越發興奮起來。伴隨着一聲歡呼,飛奔着跑了進來,一頭便撲在白星懷裡緊緊抱住不肯放手,眼淚已禁不住從眼角流了出來。歡聲叫道:“二姐!可算是找到你了……這些日子真是急死我……也想死我了!”

沈浪面帶微笑,彷彿早已料到這一幕遲早會發生一樣,將身子讓在一邊,請那高瘦的男子也進到院裡來。那高瘦的男子一張臉上總是冷冰冰的,啞毛瞟眼看見是他便連忙低下了頭去,恨不得將臉都埋在手上的碗裡。

高瘦男子舉目在院中掃視了一圈,忽而板着塊臉冷哼一聲,道:“啞毛兄弟,你這可有些不厚道了……”

啞毛不敢答話,頭卻垂得更低了些。

來人正是諸葛家兄弟,諸葛車前和諸葛座前二位。啞毛曾與他們說定一起尋找沈浪和白星的下落並保持聯繫互通消息,現在沈浪和白星是出現了,他卻也沒有將這消息告訴過他兄弟兩人,雖然這是白星的意思,但雙方見了面後自己心裡總覺是有些理虧的。

諸葛座前還掛在白星身上不肯鬆手,鼻涕眼淚稀里嘩啦流了滿襟,白星輕笑着低聲安撫這個家裡最小的弟弟。平日裡白星對他也最是寵溺疼愛,姐弟兩人感情向來都是極好的。這會兒擡頭看向諸葛車前時神情又變得稍微有些不太自然,勉強衝他一笑,有些怯懦地喚了句:“大哥……你們怎麼來了?”

諸葛車前依舊板着塊鐵青的臉色,見到這尋找已久的親妹妹後眼神裡不禁露出一絲溫度,隨即重重冷哼一聲,責備道:“這些日子你都跑哪去了?一個女孩子家,跟着一個陌生男子東奔西跑,也不和家裡聯繫,像的什麼話?!”

白星更怯生生低頭垂淚,小聲道:“我…我錯了……”

諸葛車前又是重重一聲冷哼,眼神轉而看向沈浪,突然變得精光爆射凌厲無比!

沈浪忙迎上前來,滿臉堆笑招呼道:“大哥好,小弟好……”轉頭又對啞毛道:“快去泡茶,再拿些水果出來招待二位。”

啞毛這小子早就巴不得開溜了,聽了這話如獲大赦,連忙跑去燒水泡茶。他脾氣雖衝,但人家諸葛家兄弟確實在理,諸葛家的人這些日子裡前前後後也幫了不少忙,對沈浪和自己都是有恩的,他再怎麼渾也不能恩將仇報不是。更何況沈浪和白星中間還有這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放着呢……

想想沈浪這小子也確實不地道,拐了人家姑娘到處奔波,福沒享到,苦卻是吃了不少,臨了連個招呼都不跟人家說一聲……現在可好,姑娘本家的人找上門來了,這事看來是不好收場。

果不其然,諸葛車前突然厲聲道:“誰要吃你家的茶水!”雙眼惡狠狠一直瞪着沈浪,眼神就跟要吃人一樣。轉身一把拉起了白星的手腕,嚴厲道:“你這就跟我回去!”

白星急得臉色煞白,用力掙脫諸葛車前的掌握,高聲道:“我不走!我要陪着他!他,他隨時都有可能……反正我不能走……”提及沈浪的傷勢,她終究還是沒有勇氣繼續說下去。

沈浪聽了這話頭頸也緩緩低垂下去,心裡千頭萬緒不知該從何處去分說。這些日子以來,白星跟着自己確實是吃了不少苦,於情於理,他虧欠白星的都實在是太多了,恐怕一輩子也無法還清……

諸葛車前突然暴怒起來,戳指沈浪轉而對白星厲聲喝道:“你要跟着他?!這小子沒錢沒勢,窮得恐怕連他自己都養不起!你再看他這副病懨懨的模樣!!只怕也不會再有幾天好活!!你要跟着他這樣一個廢人做什麼??!!!”

白星咬牙強忍着,但淚水還是止不住順着臉頰往下流淌,昂首倔強道:“是!他是沒錢沒勢,又受了很重的傷……但…但和他在一起的這些日子每一天我都覺得很開心,每一天都活得更像我自己,這就足夠了!”

諸葛車前其實是十分寵愛這個妹妹的,但現在聽了她說這話卻反而變得更加怒不可遏,暴跳起來指着沈浪滿臉鄙夷道:“就他?他能給你幸福?!小妹,你怕是撞昏了頭腦!!!”轉頭又道:“看來你這小子確實邪門!我看還是趁早解決的好,免得你繼續留在這世上受苦!”忽而返身一掌,帶着怒火使勁朝沈浪拍來。

“啪!”一聲脆響,這一巴掌照實扇在了沈浪臉上!半邊臉頰頓時應聲腫得老高!

啞毛連忙丟下了手裡茶杯茶碗便衝了出來,什麼他都能容忍,但不管怎麼說,誰若動了他兄弟便都是不行!

沈浪卻攔在他前面,半邊臉高高腫着,想張嘴說話,血絲也馬上順着嘴角流了下來。但他這會兒心裡卻異常的平靜,非但平靜而且連一點怨恨的意思也沒有,發自內心的笑了兩聲,正色道:“大哥打得是!先前是我做得不對,拖累了白星,也害得你們全家人都爲她擔心了許久。”當他將目光轉向白星的時候忽而又變得溫柔平和起來,續道:“我確實是一個平凡的、一無是處的無名小子。不過我只知道一點:只要白星願意,無論如何我都會依着她,只要能讓她開心就好……”

白星從沒聽沈浪說過這樣的話,眼裡的淚水伴着笑容又涌了出來,帶淚衝他嫣然一笑,輕聲道:“這些日子我很開心……”

兩人相視會心一笑,其餘的事顯然已變得無需多言。

沈浪鼓起勇氣,昂首挺胸,道:“這些日子我們雖然走在一起,但我心裡始終敬她、重她……更絕對沒有絲毫逾矩的行爲。若是白星還願意和我再到處去走走看看,就請大哥您成全了吧……”

諸葛車前此刻已惱怒得眼珠都紅了,厲聲喝道:“閉嘴!誰是你大哥!”說罷重重一掌又摑了過去,沈浪依舊不避不讓,實實在在又捱了這一下!原本腫脹的臉頰頓時更加高聳起來,一道鮮血順着嘴角滴落在地。

哪知,他卻又笑了起來。雖然笑得臉上的肉都跟着在跳動,但還是發自內心的笑了出來,站直身子,道:“大哥打得對!”

諸葛車前已經徹底憤怒起來,厲斥道:“說了!我不是你大哥!!!”舉手又再次重重拍了下去!

旁邊啞毛早已看得變了神色,此時雙拳緊握,胸中怒火中燒,對方是誰他都已經不在乎了!可偏偏沈浪那傢伙依舊阻攔在他身前伸臉去挨着!

白星掙脫了諸葛座前的懷抱,飛奔護在沈浪前面,張開雙手阻攔,哭訴道:“大哥……我們真的沒有做過什麼有辱家門或是違亂道德的事。跟他在一起,我是真的很開心,求…求求你,就讓我留下吧……他有重傷在身,經不得打的,我也知道他可能剩下的時日不多了,但就算多一天……哪怕只是多一秒,也請讓我就這樣靜靜的陪着他吧……”這些話她一直都不敢當着沈浪的面說,這會兒終於還是全說了出來。

諸葛車前舉起的手掌停在半空久久不能落下,諸葛座前見狀也上前求道:“大哥,二姐之前或許是做錯了些事,但我一直都是相信她的!她既然覺得那個人能帶給她開心和快樂,或許這便是她所想要的那種日子……要不,你就由二姐她去吧……”

諸葛車前怒目瞪着自己這個年紀最小的弟弟,厲斥道:“你懂什麼?!就算我由得她任性妄爲,族裡的人會這麼想嗎?今天若是換了其他人來,你覺得你二姐和這小子還能好得了嗎?”重重長嘆一聲頓坐在椅上,雙眼怒火猶自未熄,但這隻手掌卻是怎麼也再擡不起來。

院子裡一時靜得連根繡花針落地的聲音也能聽得清清楚楚,氣氛繃緊得甚至有些乾裂,始終沒有人說話,因爲沒有人知道現在該說些什麼,因爲誰也不肯妥協讓步!

沈浪默不作聲地端過早已微涼的茶碗,遞到諸葛車前面前,他裝作沒有看見,憤憤冷哼一聲轉過了頭去。

於是沈浪又拿起一個洗好的蘋果遞到諸葛座前面前,衝他笑了笑。諸葛座前接過蘋果,也衝他笑了笑,大大咬上一口。

正當誰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但又不想再這樣繼續僵持下去的時候,諸葛車前腰間的傳呼機忽然響了兩聲。他拿起來看了看,也不知怎地,臉上的神色如釋重負一般緩和了許多,仍舊一句話不說,霍然起身便往外走。

衆人都不明白又發生了什麼,眼光齊刷刷都看向他,諸葛車前走到門口突然站住,回頭對諸葛座前喚道:“你還不走?!”

諸葛座前一臉茫然,用手指點着自己的鼻子,疑問道:“我?”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麼,轉過頭來衝着白星嘻嘻一笑,道:“二姐,我們走了!再見到你真的很高興!你也別光顧着躲着我們,有空了記得回家去看看,父親他老人家也是十分牽掛你的……”

白星流下兩行清淚,抿起嘴脣點了點頭,道:“你回去見到父親時記得替我向他問好。放心吧,我會照顧好自己……”

諸葛車前、諸葛座前兩兄弟,就像他們來的時候那樣突然,現在又突然地走了。除了他們自己,誰也不知道這中間究竟又發生了什麼……

啞毛看着洞開的院門,沒好氣地冷哼了一句:“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這叫什麼事……”

沈浪呵呵笑道:“本來就是我們做錯了,現在好了,說不定大哥這是肯原諒我們了……”

啞毛瞅了他一眼,輕蔑地哼道:“切……我看你就是個賤皮子,捱打了還這般高興!真虧你笑得出來,臉不疼了麼?”

無相鬼從剛纔就一直默不出聲,這種場合,他還是儘量保持沉默,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儘量別引起他人注意的好。此刻走上前來,看着那諸葛兄弟離去的背影,沉聲道:“有時候捱打並不是壞事,你很好……”

啞毛滿臉不屑,譏諷道:“捱打若是好事,這世上恐怕就沒有壞事了……”當他說這話的時候,無相鬼已徑自回到了屋裡。

白星這些日子來受了不少苦,但也確實如她所說:她從心裡覺得自己這樣做是值得的,是開心的,或許這就已經足夠了……

她這會兒情緒被牽動起來,一時也止不住哭泣,自己一人躲在自己的房間裡偷偷落淚。

沈浪不會去打擾她,每個人都需要一個屬於自己的獨處的空間,這道理他也懂得的。

等到月亮升起來的時候,白星睜着紅腫得像爛桃一樣的雙眼終於走了出來。擡眼見沈浪半邊臉頰青紫腫脹兀自未消,心裡又覺得難過,忙拿出活血化瘀的藥物幫他仔細敷上。

沈浪半邊臉頰高聳着,又剛抹了那些五顏六色的藥物,此時卻看着白星擠出一絲笑容來,剛一笑便牽動臉上的肌肉不住跳動,疼得連連吸氣,那模樣看上去確實有幾分滑稽好笑,但多看上兩眼卻也叫人覺得心酸得很。

白星牽過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裡,他們已很久沒有這麼坐在一起了,輕聲道:“一定很疼吧……”

沈浪乾笑了兩聲,有些口齒不清地搖頭回道:“不疼,大哥真打下來那才痛快呢!比憋在心裡強多了……這事怨我,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白星挪過身子,輕輕依坐一側,將頭頸靠在他的肩上。帶着香味的髮絲隨着微風時不時撩撥在沈浪鼻端前面,聽她柔聲道:“你別怪他,其實大哥是很疼我的……如他所說,今天若是換了族中別的人來,恐怕不會這麼好收場……”

沈浪搖了搖頭,吸着涼氣笑道:“當然不怪,我雖然沒有妹妹,但如果我真的也有一個像你這樣的聰明可愛的妹妹跟着別的男人跑出去一年多沒有音訊,見到了那廝肯定也難免心頭生怒,罵兩句、打兩下自然也是免不了的!”

白星嫣然一笑,清風拂開她面龐上幾根凌亂的髮絲,紅腫的眼睛裡終於又有了往日那種沉靜而又充滿智慧和溫柔的色彩,捂嘴偷笑道:“你說得對!若是我弟弟跟一個不知名的女人跑了,說不定我也會狠狠的罵上幾句,然後重重捶上他幾下的。剛纔應該叫我大哥再打重些纔好……”

沈浪搖頭苦笑,道:“其實,還要感謝今天在飯館遇到的一位高人,若不是他今天點撥了我一句,或許今天捱打就沒這麼開心了。”

白星眨着眼睛,奇道:“高人?是什麼樣的人能讓你出去遛個彎就崇拜成這個樣子,也給我說說吧。”

於是沈浪將飯館裡遇到的事和那位高人舉手投足間無不透出的風雅舉止一一描述了一番。

白星靜靜聽着,起初並不以爲意,等聽到沈浪描述那人的形貌和舉止時卻又變得格外關心起來,甚至還追問了幾句。

沈浪一一答了,但看白星又變得一副眉頭深鎖的模樣,笑問道:“你認識那人?”

白星沉默了一會兒,想想今天自己兄長帶了胞弟找上門來,之後接到信息又匆匆離去的場景,再與沈浪所描述的情形合起來思考,恐怕猜的是沒錯了……

沈浪見她忽然變得情緒反常,小聲問道:“那位高人你其實是認識的,是麼?”

白星眼眶一紅,又流下淚來,怔怔望着遠處斑駁的樹影和朦朧的月色,心裡更多了幾分對家鄉和親人的思念,輕聲抽泣道:“你口中的高人,應該就是我父親……”

沈浪聞言一愣,實在也沒想會是這樣,神情突然也變得有些不知所措起來,撓着頭皮忸怩了一會兒,忽然一拍大腿長身站起,正色道:“長輩來了也沒請過來坐坐,唉……我…我真真是太沒有禮貌,怠慢了…怠慢了……我這就去找他老人家。”說話間跳下地來就要去找人。

白星噗嗤一聲,捂嘴笑道:“這都過了好幾個鐘頭,還去哪裡找?再說,如果我爸不想讓人見到,你便是找遍天涯海角也是沒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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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浪站在當中,兩難道:“那…那該如何是好?這麼沒有禮貌的事總不能就這麼算了吧……”想了想,忽又疑惑問道:“但他老人家既然來了,卻又爲什麼不來見你一面?而是隻讓你那兩位兄弟過來?”難道是不想念白星嗎?但這麼可愛又聰慧的女兒,哪個做父母的能不愛呢?

白星抹去淚痕,仰頭看着月色,眼神漸漸變得堅定起來,道:“父親一定已經悄悄來看過我了,只是我們都不知道罷了……”

白星的父親諸葛秧,乃是武侯世家的現任族長。身爲武侯世家的族長,有很多事情其實都是不方便輕易出面的,即便是自己的女兒也是一樣。諸葛秧可以在暗地裡悄悄探望自己的女兒,也可以當着沈浪的面大搖大擺說一些不着邊際的話,順便看看這小夥子的深淺到底如何,抑或是通過傳呼機發送指令讓諸葛車前和諸葛座前兩兄弟暫時撤離,但卻偏偏不能直接露面來處理這些事情。

換言之,很多事情諸葛秧可以裝作不知道,也可以默許自己的女兒所做的決定,但他絕對不能正面說出這樣的話來,就因爲他是武侯世家現任族長!身爲族長,他說過的每一句話便都是族中官方的決定和認可。然而他既然代表了這樣一個上千人的龐大而又錯綜複雜的家族,那麼很多人就絕對不會讓諸葛秧坦然接受這樣類似的事情發生。所以能夠像現在這樣默認退走,就已經是對諸葛白星和沈浪最大限度的寬許和容忍了。

諸葛秧當然疼愛自己這個女兒,但事情遠不是他們想的那樣簡單,所以他也只能這樣遠遠地看上白星一眼,然後又再默默地離開。

沈浪回過頭來,這才發現桌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兩張摺疊起來紙箋。依次展開來,一張紙箋上用毛筆寫了兩行俊朗的字跡:上善若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君子乾乾,夕惕若厲,無咎。這是明顯是告誡二人:凡事要順應而爲方能得到善果,即使現在他們已經很努力了但還要時刻保持着警惕克己的心態,那樣才終將會化險爲夷,然後迎來坦途。

這兩句話既是對白星說的,同樣也是對沈浪說的。

白星自然認得自己父親的筆跡,心中感念,查看後便輕輕將那紙箋折仔細疊好,穩妥放在貼身的衣兜裡收好了。

展開另外一張紙箋,同樣的字跡,上面卻只寫了四個字——天書無字!

嘶……這卻又是什麼意思呢?!

白星偏着頭頸思索了片刻,忽而靈機一閃,眼裡滿懷欣喜地歡呼雀躍起來,拉住了沈浪的手高興跳道:“這回有救了!這句話分明指的便是那神兵——陰陽書!我們之前想的方向或許全都錯了!一直認爲這是一件類似撼龍尺那樣的神兵,既稱神兵,當然是拿來用的!殊不知,這陰陽書雖是神兵,但它這名字卻早已將它所蘊含的真正意義表露無遺了!陰陽書,書的作用是什麼?書最大的作用當然就是記載和傳遞知識!相傳持有這陰陽書之人,便能知天命、通陰陽、曉五行、明生死,任爾龍潭虎穴、地府天門,此物在手也敢闖上一闖!我猜想並不是因爲這陰陽書像撼龍尺一樣能讓鬼神退避,而是因爲學習通曉了其中奧秘之人便能真正窺探道宇宙間的大道,即便是陰陽對衝其血玄黃的兇險之地也能如履平地般走上一走。神奇的不是這陰陽書本身,而是它其中所記載的內容!知識就是力量,使用這份知識的就能從中得到無窮的力量!”

白星這麼說,沈浪也覺得十分認同,但即便真是如此,這陰陽書看上去完全就是鐵板一塊,周身上下既無銘文又無紋飾,卻又怎麼稱得上是書呢?又該怎樣去解讀這部無字天書的奧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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