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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君 170|舞弊案10 天天書吧

朱馳貴在牢中畏罪自殺,五日之後,皇上的諭示便到了蘇州府衙。魏永奉了聖諭,四處搜捕方子安。又過五日,三位欽差到了蘇州,一邊查案,一邊重判試卷。原來皇上雖是龍顏大怒,到底可憐讀書人的不易,不叫把南闈今年的科考都廢了,着令將考卷重新謄抄彌封,統統重判。這件事到這裡,水落石出,奸邪伏法,看似便算是告一段落。

蘇州府衙,香園。

“什麼?你要翻案?”張浪驚駭莫名地看着魏永。

張浪是魏永的同年,當年魏永得罪了李家落了難,唯有張浪並沒有落進下石,故而稱得上至交。

魏永知道張浪這個人膽子小,卻沒什麼壞心眼,所以,他很是懇切地對張浪說:“天下哪有傻里傻氣送死的人?朱馳貴真殺了人,他早躲到爪哇國去了,還敢來認罪!再說了,他既然供出了方子安,無論如何也沒有必要自殺。”

張浪道:“這件事的確不同尋常,但是朱馳貴既然是個癡情種子,做出這種事情想要擇出自己的心上人,也不是不可能。死在牢房中,看來方子安的勢力簡直超出你我的想象。”

魏永看了他一眼,不認同地點頭道:“不,我只是覺得這事不是方子安一個人做出來的,很可能方子安是與人頂了缸。你想想,這朱馳貴出身江南豪族,官府衙門也罷,江湖也好,朱家經營多年,都有一些暗子。若說有人能在守衛森嚴的大牢裡把朱氏嫡出的大公子殺了,兇手會是何等人物?方子安在江南並無根基,況且現在也如喪家之犬,如何還能有這樣大的威勢?這江南四大家族,顧朱沈丘,盤踞日久互相扶持,又對科舉制早有不滿,哪個不比方子安嫌疑大?”

張浪心裡陡然一驚,試探着問道:“老兄弟這是打算破釜沉舟查到底了?不知道有什麼收穫沒有?”

魏永緩緩地點了點頭:“南闈舞弊,絕不是方子安一個人能做成的。期間涉及的官吏不下數百,事情坐下了,就會留下痕跡。聽說有這麼一本賬冊,可是不僅方子安失蹤了,連着這本賬冊也跟着失蹤。幸好我手下頗有幾個能人,幾方查探,終於得到了一份南闈舞弊案涉案賬冊殘卷。只是這種東西一旦傳出去,只怕整個官場都要視我爲敵了。”

“魏兄手上居然有這種東西!”張浪瞪大了眼睛。“可有別的人知曉。”

“如今江南刑事複雜,我哪裡敢聲張?其實我手裡的賬冊是殘缺不全的,只有一小部分,不過即便如此,也已經很驚人了。”魏永臉上露出那種慣常的頑固又堅定的表情:“若是我遭遇了不測,這名單便拜託張兄替我交給皇上。”

張庭趕忙安慰魏永:“哎呀,老兄啊,你總是這麼說話!陛下身邊可離不得你,不然爲何不派別人,單派你來江南呢。那是他信不過崔景深和王若谷,也是在給永年你積累功勳。至於名單,我先給你保管着,若是那些人敢對永年你下手,我便是死,也要把名單送到陛下手中。”

這句話說到了魏永心坎裡,嚴肅的神情也略有緩和。魏永怕自己會出意外,被江南豪族派人刺殺,又或者是失蹤,就把名單包好交給張浪,又再三囑咐他小心安全,這纔派項辰送他出門。

拿着魏永遞過來的厚厚的資料走出門去,張浪的臉上露出忠厚老實的笑容,然後隨手將資料塞入懷中,上了等候在路旁的小轎中。

“去羨道園。”

夜色漸漸降臨,蘇州城多植柳樹,夜風拂過,便似有無數鬼魅在張牙舞爪。黑色的河水看似平靜,其下卻有暗流涌動。

約莫醜牌時分,萬籟俱寂,幽黑空蕩的街道,偶爾傳來幾聲犬吠,但見一條黑影從顧家的羨道園中飄出,那黑影肩頭似乎扛着一個人形的麻袋,順着北城外官道一路奔跑,不多時便來到護城河旁邊。

那黑影在岸邊查看一番,將背上的麻袋放下解開,藉着幽幽的月光,裡面赫然便是失蹤了一月的方子安。此時他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然而手足卻都動彈不得,那黑影將一塊大石吊在方子安背上,桀桀怪笑兩聲,將方子安往河中推去,然後拍拍手,心滿意足地轉身離去。

在他離開後,一葉漁舟悄無聲息地從陰影處駛了出來。

寅牌時分,蘇州府城外駐紮的江南水軍大營中,一匹駿馬如風馳電騁一般奔到營門前,守門的軍兵遠遠望見,手中長槍一橫,高聲問道:“來着何人?”

那人手一揚,袖中一道金光一閃而逝,聲音如金石裂空:“江南兵馬指揮司將軍李衛國何在?”……

寅卯時分下起了雨,雨點落在鱗鱗千瓣的瓦上,夾着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槽與屋檐潺潺泄下,窗外飄來一種雨天獨有的土腥味,楚昭和陳敬相對而坐,面前一盤黑白棋子。

這一局棋從丑時一直下到現在。博弈伊始,手談雙方佔據星位,飛棋落子,各自打圍,奇招迭起,然而如今場上的形式,卻已經明顯是白子的天下。按理此時執黑者應當努力構造活眼保護活眼,然而棋盤對面的人卻明顯有些心不在焉。

潺潺的雨聲和樹梢嘩啦嘩啦的風聲顯得屋子裡分外的安靜,楚昭看了一眼茫茫無際的黑暗,手執棋子輕敲棋盤,燈花驀然爆了一下,而後撲簌簌往下落。

“大人似乎心不在焉?可是有什麼心事?”

楚昭驀然驚醒過來,嘆了口氣,苦笑着擲開握在掌中的棋子:“啊,說心事也不確切,只是目前這棋似乎已成困局。”

陳敬一雙眼睛裡滿是血絲,眼神也有些發直:“豈止是困局,簡直已經走成了死局。”

他注視着棋盤,又像是透過面前的棋盤注視着虛空之中的黑白棋局:“那幕後之人步步設圍,從客棧裡裝神弄鬼開始,就故意將我們的眼光吸引到了陳公子身上,之後利用陳公子引出朱馳貴,達到嫁禍方大人的目的。”頓了頓,楚昭嘆道:“世上哪裡有什麼鬼怪呢,若是有,也住在人的心裡罷了。”

“還請大人別叫我公子,喚我雲生便是。陳雲生不過一介草民,當不得公子二字。”

隨着寒庶分野漸漸不那麼明顯,公子也不再是世家貴子的尊稱,反而漸漸大衆化,成了對於男子的一種尊稱,然而陳敬雖然出身寒微,但是在這方面卻異常的講究。

楚昭彷彿第一次認識般,仔細打量面前這個江南書生。膚色偏於蒼白,身體瘦削的彷彿風中的蘆葦,卻有一種病態的美感,正是楚昭幼時曾經反覆見過的,習以爲常的世家子弟的風度。

似乎被楚昭直愣愣的眼神看得臉紅,陳敬微微一低頭,面露哀傷之色:“這麼說,蘇州城傳得沸沸揚揚的惡鬼作祟之事,不過是人爲?”拾起一子落下,陳敬眉宇間攏上了一層輕愁。雖不甚美,神態卻動人。“殺死江南舉子的究竟是誰,大人查出來了麼?雖然我假扮仵作,線索到朱家也斷了,原本懷疑是朱馳貴,如今看來,卻是大錯特錯。”

話到這裡,陳敬的聲音裡已經帶上了幾分哽咽:“他不該死……”

“的確不該死。”

“楚大人可有懷疑的對象?”陳敬擡頭問道。

“雲生是聰明人,心中不是很清楚嗎?”楚昭從善如流地改了口。“朱馳貴是朱家嫡脈獨子,他的死,得到最大利益的人是誰?其實不止是朱馳貴,便是雲生,也是那人要抹殺的對象呢。所有知情者,都得死。”

陳敬的手突然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一粒白子從他的手裡滾落下來,咕嚕咕嚕滾到楚昭的腳下。

楚昭俯下身撿棋子,正在此時,窗戶外突然起了一道刺目的亮光。

“嘎——”一隻夜行的鳥兒陡然叫了一身,扇動翅膀飛離了樹杈,楚昭本能的一偏頭朝外看去,幾乎同時,一點光芒如閃電流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之勢朝着窗內飛來。

幾乎在那道勁風襲來的同時,天權天樞天璇搖光突然現身,從四個方向揮出鐵鏈。哐噹噹的鐵鏈聲彷彿來自幽冥,黑沉沉套在那破窗而入的劍客脖頸上。

刺客顯然怔了一怔,似乎沒有想到對方早有準備,就這麼稍一分神,他已經被鐵鏈緊緊纏繞。

天權右手發力,勒住刺客咽喉將其拖向自己方向,那刺客狼狽不開,黑袍散亂,面具也掉落,卻赫然是廖道一那張臉。

“果然是你。”楚昭拉着陳敬往後退了一步,雖然場面已經控制下來,但是楚昭絕對不會輕視自己的敵人。

到這個地步,廖道一眼中的驚恐絕望之色反而消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靜。

天權手中的長劍舉起,似乎就要朝下刺入廖道一胸膛。

“留手!”陳敬大喝道,忍不住撲上前去,擋在了廖道一面前。這舉動出乎意料,叫人猝不及防。廖道一抓緊機會,迅速解開頸間的鎖鏈,一把抓過擋在自己面前的陳敬,手中的匕首扼在他的喉間。

陳敬彷彿被欺騙傷害的小動物一般,眼中露出難以置信地神色。

“原諒我,我也沒有辦法。”廖道一避開他的眼神,眸中閃爍着鬼火一般孤注一擲的亮光。“放我出去,不然我殺了他。”

陳敬面上露出決絕的神情,對着匕首猛然前傾。廖道一似乎吃了一驚,慌忙後撤。從窗外吹進來的風颳得燭火跳躍不止,屋內響起兵器交擊之聲,然後廖道一“啊”了一聲,捂住左胸,身體彎了下去。

一柄匕首插入了他的左胸,鮮血噴涌而出,在地上開出大團大團鮮豔的圖案。

“對不起……”陳敬握着匕首,喃喃道。

廖道一緩緩雙膝跪地,慢慢倒了下去,眼睛睜得很大,彷彿寧死也不相信陳敬會殺他。

府邸外面忽而起了一陣騷動。那騷動如同一股水波,漸漸擴散到這總督府後院,楚昭皺着眉頭,不悅地問蘇溪怎麼回事。

蘇溪剛探出半邊身子,項辰滿面驚慌之色地闖了進來:“司馬居然帶着兵丁將整個府邸圍了起來。說是……說是原本收上來的三百萬兩稅銀不翼而飛,一層層查起來,居然查到了魏大人頭上。”

“什麼?”

項辰跪在地上,顫抖着聲音說道:“是齊斂領着一羣捕快,說是親眼看到一百萬兩稅銀運了進來,叫嚷着要搜府呢。”

“大膽!他們是要造反不成!”魏永憤然起立。

與他們想比,楚昭卻顯得份外鎮定,他從懷中取出一瓶藥,倒在掌心撮散了,而後塗抹在陳敬脖子的傷痕上。專注的眼神在燭火之下,彷彿蒙着一層瑩瑩的淚膜,又好似最純粹的墨玉。

陳敬看得呆了一下,而後朝後仰着脖子想要直起身,卻被楚昭一把按下。儘管到了這個地步,他依然挺直了脊背,有種奇特的風骨在他的身體裡做支撐。

“別動。”楚昭不耐煩地戳戳他的肩膀。

上好了藥,陳敬的臉色總算恢復了一些,轉頭看見面前的棋盤,然而伸手將其拂亂:“想不到今日有這樣大的變故,想來楚大人也無心再繼續這盤棋,不如今日就到這裡。”

“說哪裡話。”楚昭不甚在意地擺擺手,“外頭兇險,公子還是留在我身邊爲好。”

陳敬是何等聰明人,已經明白了楚昭在這裡陪他下棋的用意,露出一個感激的表情,“原來楚大人早就料到了刺客會出現,是特意爲我守衛。”

楚昭看了一眼棋盤,苦笑道:“既然感激我,何以局中卻步步緊逼?”

陳敬瞟了局中一眼,頗不好意思地垂下了頭。“圍棋就是如此,一旦暫處劣勢,則要力拼,此爲突。”

“公子果然精於弈棋一道。然而學小人之奕易,學君子之奕難,只有擁有着更超前的眼光、更豁達的智慧和更寬廣的胸襟,才能算是真正駕馭圍棋的裡手,也必定是萬里挑一的帥才。而這種人,我平生也只見過一個。”

“楚大人倒是個有趣的人。”陳敬嘴角微微上揚,伸手打開窗戶,窗外是熊熊燃燒的火把,更遠處,黑不見底的夜色正奔涌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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