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下腳上的雲頭靴, 踩着白色布襪,一步步走下臺階,站在院落中。
他卻是不知自己要何去何從了。
要走的路已然很清楚, 但自己心中爲何如此茫然。
羽清音脫下被露水浸溼的襪子, 赤腳走在院中草坪之上。
*玉階生白露, 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 玲瓏望秋月。
思緒紛飛, 月色襲人,情不知所起,心已爲所動。
“你怎了?”
姚冶走過月門, 徐徐而來,恰似步步生蓮。
“賞月而已。”
羽清音爲轉身, 微微側過頭, 笑眼望她。
“好興致。”姚冶笑, 語氣卻是反語諷刺。“和某位鳳神一樣。”
聽她這話,羽清音訝異, 繼而轉爲脣邊的柔和笑意。
“你見到他了?”
“是他點名要見我。”姚冶走到羽清音身邊,挽住他的手臂。“你可想我了?”
“我們才分開半個時辰……”
“那你可有思念我?”
羽清音的笑僵住,終於有了演不下去的勢頭,他別過視線,仰望天上那輪皎月。
“真話假話?”
花謝誰解愁, 葉落人添憂。
“真話是不想, 假話是想。”
姚冶冷笑兩聲, 心中滿是對自己的譏諷與嘲笑。
姚冶啊姚冶, 你這又是何苦呢?
羽清音回身, 隻手撫上她微紅的脖頸。
“這是他做的?”
“你猜呢。”
“我不會讓他再傷害你了。”羽清音已經利用了姚冶,不能再讓她因爲自己而被鳳絕塵奪取生命。“至少, 在我還活着的時候,我會從鳳絕塵手上護你周全。”
擡手將眼前嬌小的女子抱在懷中。這是羽清音第一次爲了他人而去反抗鳳絕塵。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姚冶把頭埋在羽清音胸口,冒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嗯?”
“沒聽到算了。”
姚冶也是第一次當着別人的面說出這種情/話,羽清音居然沒聽清楚。
“哈哈哈,小師妹你果然可愛。”羽清音用力將姚冶抱起,原地轉了個圈。“這麼近我怎麼可能聽不到?”
“別叫我小師妹,說了我不是真正的女人。”
“姚君~”
羽清音趁姚冶不留神,在她脣上印下一吻。
某人心中的驚喜難以言表,但熠熠生輝的雙眼和神情卻已出賣了自己。
然而這個寵愛的稱呼,羽清音只喚過這一次。
從他們相識,到他們分離,羽清音這一輩子,只喚過他一次。
羽清音涅槃,姚冶復活,幾百年後再次相見。
“小師妹?”
這個詞在羽清音嘴邊徘徊許久,終於沒忍住,輕喚出聲。
姚冶喟嘆,悲哀之情蓋過重逢的喜悅。
“‘師兄妹’的關係是裝給別人看的,該如何喚我,你果真是忘了。”
羽清音,你當真是把前塵舊事忘了個乾淨。
翌日拂曉,羽清音被噩夢驚醒後,繞過睡在旁側的姚冶,翻身下牀。
他有不好的預感。
昨夜姚冶見了鳳絕塵,二人到底說了些什麼?爲何姚冶選擇閉口不談?爲何他會再次夢見在結界中被鳳絕塵赤手掏出元丹的那一幕?
日上柳梢頭,陽光透過窗子稀疏照進屋內。
羽清音平復自己忐忑的心跳,換好衣衫,而姚冶也已醒來,默默換上襦裙。
“你昨晚都和鳳絕塵談了什麼?”
這不是羽清音第一次問,從昨晚開始,他已經問了三次。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姚冶坐在銅鏡前,緩緩用桃木梳梳理長髮。
羽清音欲言又止,心神不定。他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一個時刻,自己的種種出格舉動終究會觸怒鳳絕塵。但只要不讓他入魔,這麼做都是值得的。
“你已經和霊涯聯繫過了?”
姚冶停下梳頭的動作,從鏡中看着身後的羽清音。
“清音,你相信我嗎?”
“我相信你不會傷害我,但不相信你不會傷害鳳絕塵。”
“呵。”苦笑。“就算不用我報告,霊涯也對這裡的情況瞭如指掌,他知道應當在什麼時候下手。清音,你我都不傻,但霊涯是老謀深算。”
羽清音眉頭緊蹙,神情肅穆。
“你的意思是,我還是被霊涯利用了?”
“霊涯未曾故意去計劃什麼,他更喜歡在暗中悄無聲息地推波助瀾。”
“什……”
“就算對我,他也從沒說過自己的種種設想,只是讓我到崑崙虛接近鳳絕塵。”姚冶放下手中的梳子,起身。“你又怎能確定霊涯的想法呢?”
若是這樣,那羽清音說什麼順從霊涯的計劃,見招拆招卻都成了笑話。霊涯只是作壁上觀,冷眼看着羽清音和鳳絕塵決裂。那麼,昨晚姚冶和鳳絕塵見面,必然已經撩起了鳳絕塵的怒火。
“鳳絕塵是不是說過讓你離開崑崙虛!?”
“是又怎……”
“和我走!”
羽清音抓住姚冶的手,跑出房間。
鳳絕塵即已知道姚冶來歷不明卻還故意留下她,到底是爲了什麼?是爲了考驗羽清音?還是爲了同霊涯較勁?
青青綠草上,白露順着葉脈滑落,融入大地。
鳳絕塵尚未束髮,一身黑衣立於院內未開的的梨樹下。他還未轉身,羽清音卻已經可以感受到肅殺之氣。
事已至此,羽清音別無選擇。
“清音,你要去那兒?”
“師傅這不是明知故問嗎?”羽清音此刻真的很佩服自己臨場做戲的能力,居然還能笑得出來。“和師妹去遊山玩水。”
“她走,你留。”
鳳絕塵轉身,犀利的目光讓人徹骨生寒。
“不要說笑了,鳳絕塵。”
他已經做了選擇,便不會再做鳳絕塵籠子裡的“凰女”。
每次被羽清音直呼其名,鳳絕塵的心中都會有一瞬動搖。
“若是有自知之明,你就立刻離開,我便會留你一命。”
鳳絕塵視線轉向姚冶,和羽清音的問題可以稍後處理,首先要將這隻狐狸解決。
姚冶笑,婉柔似水:“鳳神大人還真是說到做到。”
他昨日那句話還停留在姚冶的腦海。“否則就算這次不殺你,也不保證我明天會不會留你一口氣。”,還真是閻王叫你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
羽清音挺身擋在姚冶面前,他說過只要自己還活着,就不會讓鳳絕塵傷害姚冶的。這是他們之間的事情,沒必要牽扯到姚冶。
“我與姚冶乃情投意合,而這一切……與鳳師傅毫無關係,所以,我不會允許你傷害她的。”
鳳絕塵的雙眼隨他的話說出口而緩慢瞪大,面色更加陰暗。
“凰女,你可敢再說一遍!?”
有什麼不敢的?這臺詞是羽清音之前便想好了的,只不過沒想到這麼快就要用上了。
“你若想聽,十遍八遍我都可以說給你聽,鳳絕塵。”
在這種劍張跋扈時候,姚冶卻因羽清音這句話而感到欣喜萬分。
“那我今日變成全你,殺了你和這個孽障。”鳳絕塵靠僅剩的理智壓抑着心底不平靜的怒火,出言恐嚇道。
“我這條命是你給的,自然是你讓我什麼時候死我就得什麼時候死。但姚冶的命是她自己的,我不會讓你傷害他的。”
話真是越說越深情,引人無限感慨。
羽清音你真是個天賦異稟的伶人。
光芒閃過,熟悉的玉簫化爲手中長劍直指二人。
姚冶心一驚,鳳絕塵真的要對羽清音下手嗎?雖然他知道羽清音曾經就死在過鳳絕塵手上一次,但現在他們二人的關係已經不同了。鳳絕塵不再只是雙生的凰鳥,羽清音也不再只是雙生之一的凰羽。現在的他們像是兄弟,像是父子,更是一對情深師徒……鳳絕塵卻還會下手將羽清音斬殺於劍下?
“凰女,讓開。”他在心中還是給羽清音留了反悔的機會。
“我不是什麼凰女,看清楚了,我是羽清音。”
鳳絕塵皺眉,雪亮長劍已抵在羽清音右肩。
“……孽徒。”
劍刺入皮肉的聲音,令羽清音身後的姚冶膽戰心驚,不禁握住了羽清音的雙臂。鳳絕塵掃了眼姚冶擔心的表情,片刻猶豫,抽回長劍。
“便算是我有錯在先,師傅也犯不着因此要將我碎屍萬段吧?”羽清音用手按住右肩的傷,眉一挑,對面前提劍而立的人譏諷道,可話到一半恍然明白了什麼。
鳳絕塵曾說過……誰敢動他的東西,縱使是一絲一毫,他也會將其抽筋剝骨,碎屍萬段。羽清音此時的所作所爲顯然已傷及了他的“東西”。說到做到,言出必行,羽清音都不知該怎麼稱讚他好了。
“你爲何又要背叛我?”
哈,是的,他再次背叛了鳳絕塵,但他此刻要裝作已經不記得身爲“凰羽”時的一切,繼續做戲。
“師傅,這個‘又’是談何而來?啊,還有,‘背叛’又是從何說起的呢?”
從鳳絕塵釋放着陣陣寒氣與殺氣的神情中便可以讀到他心中那份憤怒的情緒。
羽清音從未對鳳絕塵承諾過什麼,兩人之間也沒有什麼誓言約定。
是的,沒什麼特別的。
他們的關係只不過,他是鳳,他是凰。身負彩翼,雙生於世,秉承七彩霞光,本該執手至死,同卒於世。
就算白澤這麼說過,羽清音也不會等來那一天的。
因爲此刻,他就想要死在鳳絕塵劍下。
割袍斷義,曾經的相濡以沫,不如就此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