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過屍堆,跳過他們紙白的臉,一張張毫無血色的臉在我的眼底閃過,變得毫無不同,就像張麻子壽衣店裡扎出的白紙人。這是我的第一感覺。那壽衣店在這個大城市的邊角處;依然與這後現代的超級發達的城市環境社會風貌顯得格格不入。
然而,張麻子發了財。整條十字街上的各行各業的大大小小的商鋪門店都紅了兔子眼。只要你發財,隔行如隔紙;就如同昏光搖曳的紙窗內,男女行魚的葷影兒皮影戲般投映到那層薄薄的窗戶紙上。而同街店老闆的心情,就像時時刻刻處在C位的觀衆,看着畫面上不停變換着的豐富的七十二式。至於感受如何,只有店主們自己知道;那幕後表演者的另一半,正是他們的另一半。
每個人都恨張麻子入骨,巴不得立時衝進去把他碎屍萬段。然而擋在他們前面的是一道阻隔着觀衆與演員的無線電子圍欄——那圍欄的名字叫法律!
我曾親眼看見一輛敞篷的叫什麼‘攬脖子**你’的大紅跑車從張麻子店門口緩緩駛離。一個光鮮亮麗的女孩戴着一副幾乎遮蓋住她半張臉的茶光閃閃的太陽鏡,一隻手的纖白潤指極瀟灑地打着方向盤。她的後座上橫躺着一個英俊而又蒼白的男生,穿着拉風,一看便知又是一樁私人定製的買賣,而且價格不菲。不是金字塔中層以下的人可以消費得起的。我想:大概是那女孩被她的男朋友給甩了,很難講這是不是送給前男友的生日禮物。
這又是一個讓同行不同行們眼紅如血的營銷手段。拋開兩手鈔票這一檔子不說,張麻子這糊紙匠簡直可以稱得上紙雕藝術家。當那輛車緩緩從我身邊駛過(她是故意在我面前減速,以期讓她的複製男友亮瞎了我的雙眼),我一時驚爲天人。當然,我是驚歎張麻子的高超技藝,而非車載美男,或者那張像是失手撒多了芝麻的半焦不糊的又圓又厚的燒餅臉。
我確信,女孩也從我幾乎驚掉下巴的表情中得到了報復成功之後纔會有的快感。這是我的直覺;我的直覺快要及得上女人。
當我跳出屍堆,我的這段對張麻子的回憶也隨之煙消雲散。我不知疲倦爲何物,也感覺不到腳底板的疼痛。當步入正軌,腳上的鞋變得有些趿拉,關鍵時刻,正要進入極速狀態,卻突然掉了鞋。
我氣極敗壞。
鞋不跟腳,適才竟不曾發現那傢伙的腳丫子居然比我的腳大了足有一碼;這嚴重影響了我的奔跑速度。我一怒之下差點兒便踢腳甩脫腳上的鞋,但我的理性不允許我這麼做,我甚至想到返回屍堆找雙合適的鞋,但我的理性再次地否決了我。我不僅僅是怕了;我很介意死人和活人的區別。
我穿過一道又一道大街,我的跑道基本上是蛇形,這又是一個限制我速度的因素。繞過前面這座商業大樓,街對面便是星樽超市。
樓後傳來女孩子的尖叫,也就是星樽超市對過的商業大樓的前門處。我下意識地剎腳減速,內心裡也是猛然一驚。尖叫聲聽起來並不像是臨死之前驚恐絕望的慘叫,直覺再一次地告訴我:非禮!
一股激動攪心,熱血立即在胸腔沸騰。我立馬變身馬路英雄,連一秒鐘也沒用到。這可比穿紅褲衩子的傢伙撕白襯衫的速度快多了,更不用說那個好多會才把鐵衣裳套弄好的富二代。
呔!
我心裡虎吼一聲!滿血上涌。飛也似的繞到樓的後面,也就是樓的前面。眼前的情景使我大大震驚:一羣社會上的小混混正糾纏着一個女孩子。那女孩應該還是一個學生,十八九歲的樣子,眉清目秀,身材嬌好。這些個小混混個個頸肩上都有彩紋,應該是從胸背處延伸出T恤衫之外的紋身的一部分。女孩子被這羣人的老大推倒在地,身上的衣服被撕得稀巴爛。她的小腹上方有一小塊紋身,大樓前廳的光亮不算太亮,我只能分辨出是一小片紋身。
這紋身讓我稍有猶豫,不過這也就是一瞬間的事兒。女孩大呼救命,而這羣小混混只所以沒有完全扯爛她的衣服,完全與良知無關。他們是一羣比兔子還兇毒的野狗。在不甚飢餓的狀態下逗弄着嘴邊的獵物。這樣吃起來才更對胃口。
女孩好像跟這羣人當中至少一個人認識。她屁股着地,手腳並用,驚恐後退着叫着那個步步逼近的老大的名字,哭叫着哀求他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她的哀求哭叫聲與電視劇裡演的一模一樣,甚至讓我錯覺地以爲自己是在看電視。
我的腦子裡突生可怕的惡念:那人如果是我該多好!
操你媽的李國強!
陡然回神間,我在心裡惡毒地咒罵自己去死!我不能讓這種惡念繼續,老天爺會按着我所思所想報應在我女兒身上。我不要!我不要這種事情發生!
呔!
大膽淫賊!光天化日之下竟敢……!
這是潛臺詞,其實我是在偷襲。再說光天不光天我不知道,也沒時間擡頭看,化日是肯定沒有的,因爲已是晚間,不過各個角度射來的燈光倒是有的。
一腳飛踹,橫向射來如電。這一腳破空而來,獵獵作響,比那叫布兜裡是梨的飛腳也不遑多讓。
這時,那個混混頭子正欲施暴。他獰笑着,呲出野狗寒光閃爍的獠牙,其上滴扯出令人作嘔的黏稠涎液。
偷襲極其成功,堪比珍珠港。賊衆大驚,尤其是突遭‘橫禍’的混混頭子,更是驚叫出聲,好像見了兔子一般。
我腳踏雙星,把小女孩擋在身後,迅速擺好了御招的架勢。
沒有我預想中的抱頭鼠竄,我也沒看到臆想中賊衆奪路而逃的情景。混混們雖然驚亂,但迅速看清了場中的形勢:並不是未曾謀面的惡魔兔子殺將出來,而是半路殺出個老傢伙想要英雄救美!
“操——你——媽!”混混頭子咬牙切齒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酷酷地輕拍臀側的鞋印,像是在擺泡屎,我原以爲這傢伙中了我的飛踹,再也不可能爬得起來;在這之先,他的小弟們已經紛紛代他問候過了我媽。
“整死這狗東西!”大哥一聲令下,小弟們蜂擁而上,小女孩雙手捂着自己的三點驚聲尖叫。而我,已成了衆矢之的。
然而,我卻臨危不懼!要知道,太深的重拳在我看來,威力還不如紅杏捶打情郎。剝球兒的鋼腿也入不得我的法眼。待到距離合適之際,我首先使出一招大鵬展翅,凌空飛腳!
然後……
……我被飛的更高的大鵬踹落在地。再然後,拳腳無眼,如冰雹來襲——全方位,全覆蓋,我暴露在混混視線之內的表面積,正被混混們用最優越的積分方程精確地計算出來。刨去拳腳的重疊部分,就是他們視線中我的表面積的絕對數值(在有限世界中的相對存在的絕對數值)。
我的腦中,已經沒有了時間概念。只感覺自己被冰雹砸得坑坑窪窪,不知會不會已經筋斷骨折肝腸寸斷。不知過了多久,女孩子的哭叫變成嗚咽,冰雹漸歇,粗重的喘息聲愈加清晰可聞。
“媽的!腚眼子上插個雞毛撣子,淨他媽充大尾巴狼!”混混頭子最後狠踹了我的後腰一腳。
我渾身像被他們打散了架,又麻又痛,腰脊僵硬得像朽爛的圓木。我的腰間盤不好,不能使犟力,否則會錯位脫出。不過今晚已用不着使犟力,我已虛汗淋漓,臉色蠟黃。
我,沒能救她倖免……
野獸的狂嗥亂叫聲把她撕心裂肺的悽慘哭號淹蓋在了最底層。
她的小腹上方的那隻小蝴蝶,在驚擾中亂舞,總也逃脫不出皮膚的桎梏;曾經,正是這幫混混,也是她昔日的隊友,三番五次,不厭其煩地一次次把她約出學校,纏磨、勸說、慫恿她把小蝴蝶繡在小腹下方,靠近草叢的地方。他們說,這樣纔有詩意。
她很叛逆,但家教很嚴。每次她都以各種巧妙圓潤的無懈可擊的藉口推辭。最終,她把那隻漂亮的採蝶紋在了今晚我所看到的位置。
算是一種妥協,不僅僅是對陪伴自己兩年的隊友,更是對自己早已蠢蠢欲動的內心。
她叫小喬,在顯示器屏幕上;長得也像小喬,隊友們都親暱地叫她喬喬,常常唯她馬首是瞻;在那個虛擬的世界裡,她是女王。
今晚,她的女王世界被兔子徹底摧毀。而她,只是一隻被狐狸捧在手心的小白兔。狡猾的野狸終於放飛自我,不再辛苦隱藏自己的尾巴;是兔子,打開了關鎖着心魔的潘朵拉之盒。
她像一個失去了生命的生命體,最終爲自己的選擇,付出了沒有失去生命的生命的代價。
我被踢翻在地,爲自己的選擇,又額外或者附帶着付出了幾顆牙齒。不過也無所謂了,反正門牙都掉了,也不差再多掉幾顆。
我終於見識並深切體會到了自己的醜陋與無能。我不是超人,也不是蝙蝠俠。我是孬種俠——一個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廢物。被人揍得蜷曲在地上,如同一條夾着尾巴的土黃狗。差點兒被踹出屎來。可笑的馬路英雄,以一種僵硬的半蜷姿勢趴在地上,說螃蟹不是螃蟹,說烏龜不是烏龜。一口氣似緩還急地進進出出,狗顏慘喘,臉腫得像豬頭,頭腫得像豬臉。
混混頭子臨走時甩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便宜了你這老狗!”
我想他大概是指他最後踢在我臉上的那一腳——算是饒的,所以我賺到了。當我極困難地扭轉過頭,看到女孩的身體被擺成的姿勢,恍然驚醒中,我秒懂了他的意思。
我兩眼直呆,混混頭子瘋狂蹂躪她的畫面潮水般涌入我的腦海之中。不斷地重複着,像一根根不斷擦着的火柴,不間歇地燎烤着我肢體裡面堆積着的柴堆禾垛。
我的肢體變成了一臺發動機。有一把鑰匙在我腦中不停擰動着,把我的下體預熱了起來。我驚恐莫名,什麼時候,內心深處的潘多拉之盒竟已被人解開了封咒之鎖。
野獸,不!那一個骯髒的穢物怎配與野獸相提並論!那簡直是對野獸最大的侮辱!
那穢物蠢蠢欲動,連番試探頂撞着魔盒失了禁制的蓋子。
驚懼中我劈臉毒抽自己一個又狠又大的大耳光子!腫脹不堪的破嘴脣子裡隨即甩出污涎帶血的沫子來。由於動作過大,我的腰又被閃了一下,發出一聲清脆的咔巴聲。立即通身又是一麻,接踵而至的劇痛使我呲牙齦咧嘴。
我清晰無比地感知到椎間盤神奇復位。兩股熱淚一霎時盈滿雙眶。
“老吃擦媽撲嗤兔牲!老吃屎個人!”我暴怒,在怒中開罵。熱淚滾落,神奇力量充盈我心。我艱難而又堅定地爬到女孩身邊,吃力地收聚她被混混撕裂破碎的衣物,翻轉過她的身子,脫下外套,把她的胳膊抻進袖管。又把她早已破爛不成形狀的衣服緊緊纏裹住她的下體。她的鞋是完整的,被混混頭子踢出老遠,我爬了好久纔給她揀回來。
我借用神奇之力,以一道普通拉鍊,把那一個污穢的惡物,重新鎖回恐怖的盒子。我精枯力竭,仰面躺在地上。有淚從我眼角滑入雙鬢。我笑了,儘管我以爲自己是該死的,因爲我空有一張人皮,一個徹頭徹尾的道貌岸然的僞君子!
兔子啊!咬死我吧!請別嫌我髒!
我哀喚,我渴望,但願……我的頸動脈裡面流出的污血,別髒了兔子的嘴……
何時,何處傳來驚懼的嚎叫,像獵物被咬住了頸動脈。那麼熟悉,此起彼伏,混響成片,猶如一場死亡交響樂的前奏部分的開場。
我在心中默數:它們的數目,正是那羣野獸的數目,每一聲慘叫,都似曾聽聞。
無喜無憂,好像那一切的聲音和死亡與我毫無關係。我在雜亂無章的噪聲中等待,慢慢閉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