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無邊的如墨黑流。當它流到世界的另一端,天,亮了。
街邊一家破了門的傢俱店內。一個滿臉青腫未消的中年男子坐在長條沙發的一端,疲憊腫脹的雙眼緩緩張開,皺着眉挺了挺腰背。一個女孩蜷縮着身子,雙手抱在胸口,頭枕着中年人的大腿,側身躺臥着還沒有醒來。她的身上蓋着一件還沒有摘去吊牌的男士休閒服,應該是中年男子脫下來蓋在她身上的。男子手按着沙發幫撐了撐身子,使自己坐得更靠後些。他控制着動作幅度,怕驚擾到她平靜的夢境。
中年男人情不自禁地輕輕梳理了一下女孩鬢角上散凌着的幾絲前梢略黃的黑髮。抿了一下明顯向內凹陷的上脣。有溫柔的光芒在他疲倦的雙眼中浮現,那柔光順着視線輕輕靜靜地流淌在女孩白晳的臉上,長久地迴旋,終於凝固在她的脣角邊。
天亮了,已是清晨五點,是那座比人還高的仿古式櫃鐘的指針所指示的時間。男子輕搖了幾下女孩的肩膀。
該上路了,儘管兩個人都需要休息,但必需要上路了。女孩疲乏無力地撐起身子,揉着惺忪睡眼,手背頂着額頭靜默了片刻。她起身下牀,木然四望,雙眼中露出陌生的茫然。
有那麼一個轉瞬間,那一個曾經的家的感覺一閃即逝。
這裡,不是家,
……是現實。
有淚光閃爍在她的眶中,她轉回身,男子就站在側旁,她靠上那寬闊的胸膛,眼淚便順下成流。這胸膛,是她唯一還能依靠的。
她的父母都死了,一個死在兔子的嘴下,一個死在畜牲的手裡。那羣畜牲,被她如今的父親數點過了。
女孩不再叛逆,父母卻沒能看到這一天。
兔子來襲,女孩向隊友求救,隊友接到電話,飛車悍馬而來,救走了女孩和她風韻猶存的媽媽,撇下了她的爸爸。
敵人的敵人,同樣是敵人。把敵人餵給敵人,一石二鳥,一舉兩得。
空氣中瀰漫着各種古怪的氣味,陣風吹來,濃郁的腐臭撲鼻,女兒不得不戴上口罩,不然便會嘔吐出來。我屏住呼吸,但隨即又深深呼吸,戧鼻的惡臭使我的鼻子發酸,眼淚浮出眼眶。我不願帶口罩,我願意以此來懲罰自己。過去,和未來所遭遇的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末日來臨,我沒有和家人呆在一起,反而在別處跟人閒聊,這是不可饒恕的罪過。
我沒資格拿不知道當作藉口,我從來沒有盡到一個丈夫和父親的責任。如果可以重來,或者時光能夠倒流,我願意做一個妻管嚴和女兒奴。
可是如果兩個字,不屬於這個世界。
三天之後,整座城市充滿了惡臭和蒼蠅的嗡鳴聲,那嗡鳴聲幾乎達到了震耳欲聾的程度。我們在一家超市裡面弄到幾隻簡易的防生化面罩,至於防不防得了生化襲擊,我們不得而知,但它確實具備一定的防臭功能。
又有幾波戰鬥機從頭頂一閃而過,緊接着便是尖銳刺耳的呼嘯聲與我們迎頭相撞,聲波彷彿呼嘯的狂風,猛烈地撞擊我們的身子和耳膜。
我的雙耳銳鳴,如拉響的警笛,我的胸口一陣窒悶,好像胸骨塌陷了一般。我女兒雙手捂着耳朵鑽進了我的懷裡,我用雙臂裹住她的頭,直等到那銳聲衝到後方遠處。
三天來,每天都有幾波戰鬥機從城市上空掠過,全都飛向一個方向,就是最初我看見兔子的那個方向,很明顯,戰鬥機並不是去那片空地,它飛得更遠,應該,那裡有值得或者不得不動用戰機的目標。
今日又有不同:先前那飛蝗一般的直升機羣又飛了回來,不過我感覺它們應該是輕載而回;就像產過卵的蝗蟲。因爲它們的嗡鳴聲聽起來不如之前那般沉重。這讓我倍感詫異又恐懼,我拽着女兒橫穿兩條街,跑回星樽超市所處的那條大道。
站在路中央,我極目望向筆直大道的盡頭,裝甲車隊駛去的方向。
沒有出現裝甲車的身影,大道筆直,除了履帶刻畫出的遍滿地面的白印,大道朦朧如蒸汽繚繞的盡頭,連一輛裝甲車的影兒也沒有出現。也許那個戰場上的戰爭還沒有結果,或者地面部隊又去支援別的戰場;或者,打了漂亮的勝仗,從別的路返回基地去了;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的交通系統可以與東方大國相提並論……
我想出了很多可能的原因,最後的結論是:裝甲車不會再出現在這條大道上了。我女兒順着我注目的方向打了個眼罩,片刻之後她轉頭看了看我的眼睛,不解地問:“爸,那裡怎麼了?”
“沒什麼”我敷衍了一句,把旅行包從背上卸下來,取出城市地圖,用碳素筆圈下了離這最近的一家超市。我們撿到過很多手機,但絕大部分都沒電了,只有一部蓮花標誌的手機還有一格電,無奈鎖了屏,沒本事打開。除此之外,揹包裡還有十幾部老年手機,都沒有鎖屏(鎖了屏的都好解),我用它們每一部給我女兒各打十個電話,每一次回答都一樣:您所拔打的電話……。我讓每一部手機都開啓省電模式,這樣續航時間會更長些。
我還活着,我女兒是個生存能力很強的了不起的姑娘,萬一有一天城市恢復供電,我想她一定會迫不及待地先給她爸爸回電話。
依依是個了不起的姑娘!她一定會沒事的!
我只是有一件事沒想明白:整座城市都斷電了,爲什麼手機還會有信號?也許這是老天爺把我和我女兒維繫在一起的唯一方式和途徑,直到時候滿足了,上天便會使它通暢,到那時,我和我女兒便能相見,我再不會離開我的寶貝。
再不會離開那個小東西!沒有她,這個世界便不再需要我。
我女兒很懂事,從來不會因爲我每天所做的事而顯出半點兒不耐煩。我們每天進超市、出超市,或者隔天再出來。她不怎麼怕兔子了,已經敢在超市裡大聲喊依依的名字。只是她仍然很怕畜牲,她的小揹包裡和衣兜裡塞滿了各種防狼神器;還有一把小刀子。
我驚奇地發現,我女兒在超市裡喊叫我女兒的名字的時候,臉上掛滿了快樂和幸福的表情。每次她走出超市大門的時候便會顯得很失落,有時還會傷心流淚。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故作輕鬆地安慰她幾句,她只是勉強地對我微笑一下,再又低下頭去,也不說話。直到我想方設法對她好一番調謔,她才又打起精神,重新抖擻振作起來。
直到我女兒破泣微笑了,我才安心些。我女兒很脆弱,我不能再讓不好的事發生在她身上了。誰都不可能再傷害她,我也不允許她的心思鑽入死衚衕。沒有了我女兒,也許我再也不可能見到我女兒。
沒有她,我不知道還有沒有足夠的力量和勇氣走餘下的路。也許,沒有她,這個世界便不再需要我。
在銀河購物中心大門口,我們遇到了劉昶永,是我多年的老同事,老熟人。我們倆關係非常好,沒事兒就湊到一塊兒擼幾串。我萬沒想到還會在這座死城中見着活人,而且還是我老鐵。
他正從中心大門往外拖拽着一個大包裹,背上的揹包鼓成了一個橢圓形大球,大門口還堆放着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在掠貨,不同性質的掠貨。這時我才真正注意到路邊停着的一輛箱貨,箱貨後門大開。我們走近後車門,赫然發現裡面已經結結實實地整齊碼放了半車箱的食品和少量的生活用品。
他反身拖拽着貨物後退着往我們這邊來,動作笨拙,屁股撅得老高,顯得很是吃力。我即納悶又覺得好笑,又沒人跟你搶,何不輕來輕去。這貨的禿腦門子在日光照射下反射着微弱的光亮,每拖幾步便騰出一隻手託一下眼鏡,這是他的習慣性動作;我們那個部門的人都知道。
我算準這傢伙的‘退路’往前走了一段,看看這個只顧撅腚拉車的傢伙會不會突然間發現老友就站在他的身後;我相信對他來說,這一定還算是一個意外驚喜。誰曾料到,直到這木貨的肥屁股撅到了我,途中竟不曾回頭看一眼後方的前路。
這貨‘嗷咾’一嗓子向前猛竄。居然從足有一米高的大貨包上跨越了過去,而且肥長的褲襠竟不曾刮蹭到貨包的頂端。
我盯着這貨的不算太肥的肥屁股驚聲尖嘆了一句:“我吃好!”一個古怪的念頭突然頂上我的腦門:這傢伙難不成竟是劉翔變的?!可是這貨的肚子長得像一隻餓瘦了的癩蛤蟆,雖然不算太大,而且還有幾褶皺肉皮,但畢竟還勉強可以站在胖人之列。
我由衷讚歎人之潛力無窮,萬物造化奧妙。
之餘,我笑罵道:“咋地啦永哥!被人攮了狗腚啦!”其實這小子比我小好幾歲,不過這傢伙喜怒不形於色,總讓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所以顯得老成。這也是他老在原位不得提拔的一個主要原因。他是一個精明強幹的人,而我們的頂頭上司卻是一個坐在裙帶上的庸人;那女人怕他,這也是他最失敗的地方。說明他的城府還不夠深,但是肯定比我深。我這人脾氣瞎,不好相處,不過我這人很容易被人摸透,所以說白了,相處日久,往往更容易被人接受。
我看他褲襠沒溼,還好沒嚇出尿來。剛纔那一嗓子綴了個響屁,算是驚聲尖叫二重奏,那屁夠響,腚門兒肯定開的不小,我原以爲這一下子一準兒會屙出屎來。萬幸那糗事並沒有發生,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強哥!”‘劉翔’驚叫着從地上彈了起,像個猴子從包上跳了過來,給我來了一個熊大抱。當他還在空中,我瞥見了他眼中的光速;好多的光子打在了我女兒的臉上、身上,而且停留了足有零點三秒的時間。我感覺他好像正在用目光剝我女兒的衣服,那閃光讓我心裡很不舒服。不過我還是熱烈地擁抱了他,並勸戒自己莫要小人之心。
我女兒不自覺地向後挪了挪腳,她的手卻突然攥緊了我的衣袖。我知道,劉昶永又用餘光掃描了我的女兒。
真知道!從我女兒的反應中真實地感受到。但我更知道男人的本性,男人的眼目是自己不能夠控制的,你順從它,便會肆無忌憚;你抗逆它,便會躲躲閃閃;你半推半就,便會偷偷摸摸。我不怪他,我自己也是男人,一個普通的正常男人,有着同樣邪惡的本性。可是我的心裡就是不舒服。
也許有些女人會很受用,因爲這是那些女人的本性。想要自己男人以外的男人剝光自己的衣服,又怕人知道自己男人以外的男人剝光了自己的衣服。這是一個不可調諧的矛盾,也是一個永遠也解決不了的難題。只有妥協,無論誰;只有在不同的維度,這樣更安全;或者豁出去,各自承擔相應的後果;或者陳倉暗渡,只等東窗事發。
於是我和老鐵中間,不覺中,已隔了一塊老鐵皮。於是我和老鐵的擁抱,變味比變臉還快。
“這位美女是?”一番生死離別般的重逢戲碼過後,劉昶永斯文地問出了一直在心裡鬧騰的那句話。
那是一種極隱蔽的做作,然而在我敏銳的洞察力面前卻無處遁形。就像一個裸女站在聚光燈下妄想着用燈光遮掩隱私。
“我女兒”我的回答有些煩燥。劉昶永本想說點兒什麼明的暗的,但他似乎從我的態度上看出了些什麼,若有意味地‘哦’了一聲,識趣地就此岔開話題。
“強哥,嫂子和姪女她們……?”劉昶永刻意壓低了聲音,以示自己對將要得到的答案的悲觀。
“我還沒有找到她們”我心裡如被刀刺,女兒抱住我的一條胳膊的雙臂明顯地收緊了一下,她躲在我的身子的另一側,不願夾在我和劉昶永中間,好像十分畏懼這個人。
說着話,我們走向購物中心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