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在東方甦醒,它已沉睡了一千年。
行囊還在背上如山。
我和她並肩前行,手牽着手。前方是一座大城,城市中有許許多多的超市。
只是超市中不常有我。她,……是我生命的全部。
還在城郊,有一隻兔子跳到了大街上,擋住了前路。它後腿直立,慢抻身軀,我以爲它是要化爲人形。
它的雙腳,可以交替邁步。又有兔子從四面八方匯涌而至,我們孤立在兔子千萬層包圍圈之中,再無後援。
……也從未有過後援。
我的揹包掉在了地上,滿心奢望的死亡方式終究只是一場奢望。我們背靠着背,並非是要組成防禦陣形,只是因爲面對死亡,比背對死亡,心理上相對好容易承受一點。她緊緊抓住我的手,閉上了雙眼。
眼淚從她的眼角滾落下來,緊咬住下脣,等待着那一刻到來,乞盼着那一刻快些過去。
包圍圈越收越小,獵物在絕望和無助中瑟瑟發抖。兔圈收縮到五米方圓,我赫然悚見一個更可怕的現象——所有兔子的雙眼,其視線都鎖定在了我的身上。她所面對的兔子還在數米之外便繞過了她,匯聚到了我面前的兔羣之中。直到她的面前大道重歸空曠,再沒有一隻活物。
女人的直覺發揮了作用,她霍然驚醒轉身。而兔子,已涌至我身前一米處。我從未見她反應如此迅速,她的雙手握住木棍擋在我面前的那一剎那,我以爲眼前出現了幻影。
她揮舞着棒球棍衝向兔羣前鋒,“別過來!”
“不要靠近他!”
“我求求你們不要靠近他——!……”
她大聲喊叫,對着兔羣不停地揮舞着手中的木棒。兔羣畏怯退避,且退且停。
突然!一個戰術思想在我頭腦中冒出:敵進我退,敵停我等,誘敵深入,聲東擊西!
恐懼使她無法更多地思考,她只想把兔羣趕到天邊,窮追而不捨。
兔子步步爲營,漸退漸遠。她的身影已經只有兔子大小,她卻渾然無覺。
褲角被什麼東西動了一下。我渾身一麻,木然低頭。一隻兔子,兩隻前腳已經搭在了我的小腿上。
視線及兔的那一個時間點上,我的大腦已經無法支配身體機能。我的身體僵直,再不能保持平衡,就這樣直挺挺地仰倒在了地上。
恐懼攫住了我,比臆想中的恐懼更深切。我想張嘴喊叫她來救我,神經系統卻失靈了。我以爲自己已經張開了嘴,雙脣卻還翕在一起,像兩扇一體成型的混凝土門。全身上下的肢體彷彿不再屬於我,我無法轉動脖子,甚至不能眨動眼皮。我徹底變成了一個附着於一具完全生命體徵的死屍上的靈魂。
這一刻,死亡向我開張雙臂,它的擁抱熱烈之極,又凜寒徹骨!我怕了!極大的恐懼,使我忘記了曾經是多麼渴望投進它的懷抱!
我想起了小時候在農村聽大人講的暗夜鬼故事,那故事的名字叫‘鬼壓牀’!說是一個人,若與壓牀鬼有‘緣’,暗夜中猛然醒來,一隻白衣女鬼會飄在你的正上方,或飄坐在房樑上,面向着你,披頭散髮,在你睜開眼睛的那一刻,飄落在你身上。而你,只能眼睜睜看着她慢慢向你飄來,圓睜血紅雙眼,一張臉蒼白如紙,雙脣如血,獠牙利齒……。
你看見她用利爪豁開你的肚皮,扯出你的下水和連肝肺,最後搦住你的心臟,拇指剃刀般的指甲輕輕一劃便把它從你的胸腔裡切下,接下來見證你一世爲人的時刻到了——若是黑的,你眼前的虛空中會出現一個黑如實質的漩渦,那便是你心的歸宿;不然,她會把它一口吞下,或許你還能有來世。
或許,你會滑向永恆的開端……
兔子一蹦一挪,跳上我的肚腹。我以爲見證我一世爲人的時刻終於就要到了,然而它卻沒有劃開我的肚皮,而是又往前挪了一步,蹲坐在我的鎖骨上。它擡頭,在虛空中頻點聞嗅。我看到它Y形的前嘴頻頻張翕着,似乎它的注意力完全不在我身上,我不過是一塊稍微隆起一點的草地。
我的心平穩地跳動着,然此時它本該已經跳到了嗓子眼兒。兔子嗅完了空氣,轉而低頭聞嗅我的脖頸。
我有一個願望:臨死之前看一眼它的獠牙。我爸說他從來沒有見到兔子的牙,或許已成爲他有生之時的一個小小的遺憾。
兔子的鼻尖頻頻蹭磨着我脖子上的雞皮疙瘩,之後在我的頸動脈的位置舔了一下。它的舌頭像粗礫的沙紙,我的皮膚微感疼痛,更多的則是**;那一抹微痛點綴得恰到好處,讓人慾罷不能。
它又舔了一下,一舔再舔。我的腦中閃出一個奇怪而又墮落的念頭:舔吧,永遠也不要停下來!
脖子上一片溫溼,它的舌頭加快了舔舐的速度。忽地,它停了下來,從我的鎖骨上跳了下去。不知是我眼花了,還是出現了幻視——兔子,還蹲在我的鎖骨上。明明它跳在了我的臉側,一蹦一挪地在我眼角的余光中慢慢模糊消失。
它繼續低頭舔我的脖子,那種痛並快樂着的感覺立時再度襲遍身心。此時此刻,如夢似幻,身心無比放鬆,彷彿整個人輕飄飄的沒有一星半點的重量。
兔子擡頭,跳下,還蹲在我的鎖骨上。已是第二隻。
兔子低頭,舔舐,跳下,還蹲在我的鎖骨上,已是第三隻。
……
第六隻兔子跳下,沒再蹲在我的鎖骨上。我感覺自己就像一隻比蟬翼輕薄億萬倍的空殼,有整個宇宙那麼大,無邊寬廣,長闊高深,虛空無限……
……
我醒了,吃力地張開眼皮,我感覺眼皮無比厚重,像是鉛做的。模糊的視線之外有兩個晃動的人影。
直覺告訴我,其中一個,莫說只是模糊,即便化成飛灰我也能認出她來——劉超男!我的大胖娘們兒!另一個,是我的……
我的……
依依!我狂叫一聲彈坐而起。
視線,還是那般模糊,我意識到自己還躺在牀上。剛剛挺身而起的是我的靈魂,身子沒能和他同步,他又被我的軀體生生拉回。
遙遠的虛空中傳來一聲遊絲般細弱的問候:“你醒啦”
“爸——!”我女兒趴在我身上痛哭。我感覺到了。
眼前的景物漸漸清晰。我是躺在一張病牀上,鼻孔裡插着管子。我艱難擡手,劉超男幫我把它放在我女兒頭上,我無力做出撫摸她的動作,只能用大拇指輕輕摩挲她柔順溫軟的頭髮。
劉超男的面孔完全清晰了,還是原來那副模樣,臉色略顯蒼白憔悴,脖子上一側貼着一塊紗布。
紗布!……
是一塊紗布!!
雪白的紗布,組織紋理間洇出淡紅,猶如一記重棰,砸在我的胸口上。記憶飛瀑般傾泄而至,重重砸落進我的心潭。
我一時茫然而迷惘,恍如隔世,分辨不出夢與現實的界線和區別。她的指背輕摩我的額角,她的目光我難以捉摸。有那麼一瞬,我看到了怡敏的眼睛。
“你……,是真的吧?”我用上了吮乳的氣力,沙啞着聲音問她。
“休息吧”她答非所問,嘆了一口氣,把視線移向窗外。
窗外一片漆黑如墨。
如有實質……
也許,我是得了不治之症,在昏迷中做了一個關於末日兔子終結者的噩夢。
大胖娘們兒還是那個大胖娘們兒。舊怨,和莫須有的新恨涌入心頭,我看着她那張胖臉,莫名地動了怒氣。
“我吃屎你媽!”我使出吃奶的勁力,破口大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