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衝心中早有準備,但見到先生很是生氣還是微微詫異,儒家講究入世,根本原則便是銳意進取、弘毅致遠,自己固然說的有些狂妄,但先生也不至於如此生氣,想來先生是另有深意。只是不知到底有什麼深意。
心中固然在疑惑,口中仍然稱是,緩緩倒退而出,行至學堂大門時,轉身出去。乾衝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像私塾深處走去,私塾一共6間竹屋,分別是學堂、書庫、書房、住宅、廚房、雜物間。乾衝清楚地記得先生要自己抄寫《論語》九十六遍,若是生氣的話,直接一百遍就好了,爲何單單如此,此時時間尚早,不如去因先生的書房等待先生,私塾成六邊形,每個角落各有一間竹屋,從學堂經過,北行數十步,來到盡頭,就到了先生的書房。乾衝不敢未得先生允許就進入,因此在書房外的石凳上靜坐等待先生的到來。
書房是私塾裡最小的一間,也是最雅緻的一間,書房門口有兩株梅花樹,枝幹虯曲,雖然沒有冬日的傲香凌雪但也平添幾分雅意,書房後面就是大片的竹林,平日春風吹拂,竹林嘩嘩作響好不愜意,據說私塾的設計是由先生親自指導,看來並不爲虛。
日頭高掛,已是中午,乾衝心想這時先生應該已在來的路上了吧。私塾並不爲學生準備午飯而是由學生帶些飯菜在學堂食用,此時先生也應該會在書房用飯,然後小憩一會。
只聽格嘰格嘰的聲響,乾衝迅速站起李在書房門前,垂手行弟子禮等待先生到來。
先生踩着木屐不快不慢的走過來,臨近時,看到乾衝在此恭候,也不驚訝,只是隨口問道:“這麼快就抄好了?”
“弟子尚有些疑問想像先生請教”乾衝恭敬地回答道。
“沒抄完就別來見我,難道你沒聽清楚不成,記住,多一遍不行,少一遍更要加罰,速速退下吧!”先生說着徑直回了書房。
乾衝此時更是滿頭霧水,先生最後的強調分明是想說什麼,不然怎麼會強調多抄寫也是不可以的。
此時書房外傳來“咔嚓、咕咚”的聲音,原來是書房外的竹刻漏滿了,山泉從外以竹管引入竹刻漏中,每過半個時辰,竹刻漏被水注滿就會傾倒,將水倒入下方的計時器中,計時器上刻有時辰刻度以指示時間。
乾衝看了看太陽,再結合剛剛聽到的聲音,現在應該是正午時分了,到底是回去抄寫還是繼續等待看看。
“正午十分,午時,未時”乾衝的腦海中一道閃光劃過。
“先生上午教授經義,下午一般是在書房自娛,若是有事想與我說,當時下午未時,未時在十二個時辰中排第八位,而書房在正北方,恰是子時的方向”
“十二乘以八,再乘以一,便是九十六,前兩位數字代表的是時間,最後的數字代表的是地點方位,若是這樣也就說得通了,不過怎麼感覺這個場景似曾相識,某個猴子學藝時不也是這樣麼”乾衝疑惑的撓撓頭。 щщщ⊕ ttκΛ n⊕ ℃ O
無論如何,總算有個解釋,到時試試看看,先生總不至於爲此責罰,心中計較已定,乾衝也就悠然自得的在院子裡賞起風景來。
山中無歲月,村裡的時間最是容易打發,轉眼間,水刻漏已然響了兩次,正好未時,此時先生應該已經小憩完了。
乾衝整整一山,走到書房前,輕叩門扉。
“進來吧”裡面傳來一道沉穩的聲音。
乾衝推開書房大門,只見先生已然坐在書房正中,手中一本破舊的論語,眼光從未離開書本。
“你來做什麼”先生並不擡頭。
乾衝關閉門扉,走到先生近前,拱手道:“學生應先生要求,於未時,在書房,等候先生”說完就小心的觀察者先生的反應。
先生此時也不讀書了,笑着問道:“你怎知是我要求的,我可沒記得我說過這等話的?”
乾衝簡單敘述了自己的推理,在看到先生並沒有什麼生氣的樣子,越發的大膽起來。
“真是個鬼機靈,我也是突發奇想,想要考你一考,當然也確實是有些事想跟你談一下,你自己坐吧”先生笑着指了指旁邊的座位。
乾衝此時也越發無所顧忌起來,徑直拿起先生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後坐在椅子上品了起來。
“給你三分顏色,你就敢開染坊”先生倒也不生氣。
乾衝在村裡所接觸知識最淵博的人就是先生,因此長向先生請教,一方面乾衝亟需外界的知識;另一方面先生也對乾衝的異想天開極感興趣,久而久子,二人竟成爲忘年交。在外人面前,乾衝仍是規規矩矩的弟子,先生也是那個不苟言笑的先生,私下裡,就隨意的多了,但先生仍是先生就算不提先生對乾衝的巨大幫助在這個師尊如父的世界裡,尊師重道也是立身之本。
先生習慣性的品了口茶,然後說道:“乾衝,今天你是不是怪爲師太嚴厲了”。
乾衝此時就不像在學堂那麼拘束了,也是笑着說道:“先生,我怎麼可能怪你?不過您今天可是確實把學生給嚇壞了”。
“你小子,知道“怕”這個字怎麼寫就好了。你既然稱我一聲先生,就說明我有你沒有的長處,須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謙遜一點總不是壞事”。
“過一段時間,你也就滿十六歲了,你可想好了從事什麼行當,是繼承祖產還是外出闖蕩,如果外出闖蕩的話,可想好去哪裡,以何謀生,這不是我多管閒事,而是你父母也有託我問問你的意思”先生呷了一口茶,緩緩說道。
“待得十六歲以後,我一定會外出闖蕩,不是年少輕狂,而是心中心嚮往之。儒家的仁禮、墨家的兼愛、道家的道法自然,一開始不都是被嗤之以鼻,但最終自成一家,其最根源無非就是一點點的心中所想和不屑的追求,我不想再被任何東西束縛,我只想追求自由、極致的自由”
“我曾跟先生說過知行合一的想法,先生也很是贊同,要成棟樑之才,就要用於行動,我現在就是想將自己追求自由的付諸行動,或許我缺乏追求自由的力,但仙神妖魔寧有種乎?至聖先師孔子未成道之時便敢於周遊九州,何其壯闊”乾衝一口氣說下來竟也有了幾分書中儒家弟子舌戰百家的風範。
“唉,我終究小瞧了你,我知你一直想出去闖闖,但是認爲那不過是你少年無知,待得幾年,便可安於現狀。但今日一觀,方知你還是以前那個勁頭十足的孩子,平日我和你們所談所念皆是做人道理和經義文章,也是存了,你們若有機緣得以離開山村也可掙得一官半職的想法,但對於外面的人物風情、山水特產皆少有提及,也是如此。”
先生頓了頓,繼續說道:“我也不說你到底是狂妄還是志向遠大,無論是哪一種,你志皆不在此,既然如此,我也無需多言了,我答應你的《春秋》,是爲了讓你熟悉歷史人文,希望你能好好利用這本書。這本書是我當年親手所抄,希望你可以好好利用。”
先生一邊說着,一邊來到書房左邊的書架上,書架也是由青竹製成,打開書架下部的櫥門,先生拿出一個個大布包,層層疊疊竟包了四五層,先生一一打開,露出裡面的書,竟是整整一冊,約有六本。
先生抽出一本,輕輕撫摸着封皮,露出回憶之色:春秋一書,分神話、地質、歷史、人物、誌異、天命共六章,據傳第六章即使是儒門弟子也不得輕授,我這裡有前五章,也算比較全面了,我後半輩子也就在村中教書養老了,我所學所見不忍隨我埋於黃土之下,而今,我想我找到了適合的人了。”
王先生心想,到底是一代新人換舊人,想當初自己如何不是壯懷激烈、指點江山。而今自己的弟子也不輸於自己,就是不知機緣如何能否比當年的自己走的更遠,而《春秋》可以傳承下去更是解決心中一大憂慮。
“還有一事當與你分說,本來若你意志不堅或是不明白我所留信息,我也無須囑咐,但外出艱難險阻非同小可,機緣與實力缺一不可,我出謎語是考你機緣、你實力或許不夠,但你意志堅定,遠勝我當年,這一冊書第六本並非《天命》,而是我畢生的心得體會,我相信你夠資格擁有它”
“現在還不要看,在你離開村子後,裡面有你最感興趣的東西,切記切記”先生說到這裡已然鄭重其事,看得出相比萬金不易的《春秋》這本筆記的價值更勝一籌。
“難不成是修仙法門”乾衝不止一次向先生打探各種神異之事,而先生也知道乾衝對玄學尤其感興趣,故而乾衝心中暗暗猜測。
“先生放心,學生絕不是食言之人,我保證在離開村子前不會翻閱筆記分毫”乾衝也是鄭重其事說道。
話剛說完,乾衝就激動的將書從先生手中接過,只見封皮上兩個大大的字:春秋,封皮有些殘破,但這恰恰訴說了這本書應是先生心愛之物,時時翻看,故而殘破。乾衝翻開封皮,裡面工整的抄寫着一行行文字,看筆跡,應是先生所書。
乾衝想了想,又將書推了回去,一本史書,尤其是六經之一的抄本放在千里之外的縣城也是極爲珍貴,可謂萬金不易,雖然儒家肯將此經典公開,但並不是任何人都有資格擁有和閱讀的。乾衝原以爲先生所給的不過是一本隨筆甚至只是《春秋》的某一章的某一部分,卻沒想到竟是整整一冊《春秋》,如此珍貴乾衝心裡實是不安。
先生並沒有阻擋,看見乾衝不敢收下,也不強迫。只是說道:“大丈夫何做小兒女之態,我並非看在你我的師徒情誼才送你此書,原因有三:一,整個學堂唯有你適合此書;二,你需要它;三,這並非完全是給你,而是借。現在,你可敢收下”。
乾衝臉色一變,正色道是我誤會了先生,隨後將書收到懷中,並說:“在我有生之日,定將此書完璧歸趙”。
先生一笑,擺擺手,“待你不將這本書看在眼裡之時,還給老夫就是”。說罷,微微一笑。
乾衝很是感激,若是不能在有生之日,混出個模樣來,怕也無顏再回家鄉了。
乾衝也對先生說道:“早晚有一日,這本書會因爲我而聞名九州,那時再把它還給先生”說罷,哈哈大笑。
王先生彷彿看到了年輕的自己,讚許的道:“我等着那一天”。
王先生再跟乾衝聊了一會後,便讓乾衝直接回家了,學堂衆學子並不需要什麼人文地理,只是明白做人道理就可以了,這些道理對於乾衝而言已經有些過時了;再一個,乾衝也到了而立之年,該學的都已經學了,是該爲將來而準備了。
看着乾衝的身影,王先生不禁想到自己,自己當初出去遊歷,幾次死裡逃生,毒蛇猛獸、強盜土匪更是家常便飯,多次生死之際,不僅在心底問自己,如果再給自己一次機會,是不是在一個小山村終老會是更好的選擇,或許在生死之際存在着那麼一絲的猶豫,但每次度過劫難,總是選擇繼續前行而不是返回故鄉。也許對未知的恐懼和追求才是人類進步的根源。乾衝此子很像自己,志不在此,只是希望他不要想自己一樣走了一個圈子,最後又回到了一切的初始。
“到時不知如何跟乾衝父母交代”先生微微搖了搖頭,心中暗道。
乾衝回到學堂,與乾禮和許柔告了個別,說是回家完成先生的處罰,就不與他們一起自習了。回到家後向父母稟告了上學的情況,父母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勉勵繼續勤奮向學就一起用了飯,隨後讓乾衝回到書房溫習功課。
乾衝回到書房,並沒有什麼睡意,於是翻開先生所贈的春秋,只見厚重的青色書皮下有一句總綱,龍飛鳳舞的寫着一行字:“敬鬼神而遠之”,署名單名一個丘字。
乾衝倒吸一口冷氣,雖然對百家經但不怎麼熟悉,但也知道儒家第一人至聖先師孔子的名字就是一個“丘”字,乾衝對這本書充滿了無盡的遐想,在一個充滿了仙人和妖魔的世界有這樣的一句話,可謂意義深遠。乾衝饒有興趣的讀了下去,一讀就是2個多時辰,連吃晚飯時有捧着書本,不過乾父、乾母倒是很是讚賞,畢竟腹有詩書氣自華,就算不能做官也算是讀書人,讀書人就算再低賤也要比農民地位高。
初春的太陽並沒有加班的習慣,像往常一樣按時落下,乾衝點上了燈,繼續苦讀,昏暗的燈光下,白衣書生看書看得津津有味,完全沒注意到後面一道身影正在緩緩接近。
只覺什麼拍了自己一下,乾衝向右回頭一看,什麼也沒有,再左一回頭,就看到許柔笑嘻嘻的看着自己,乾衝撓了撓頭:“小柔啊,來就來了,幹嘛戲耍我一遍啊,對了,我弟弟呢?”。說着就給許柔拉了把椅子,將許柔按在椅子上。
許柔坐在椅子上好奇的打量着書桌上的書狡黠的說道:“也不先問問我,真偏心,你弟弟在我家吃完飯後逗狗玩那,一會就回來了。你這是看什麼書?”,說着上前翻了幾頁。
乾衝笑着向許柔作揖道:“那是,必須先向大小姐請安纔是,怎麼如此沒規矩,該打”,說着還裝模作樣的打了自己胸口幾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