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章 波瀾臺 多海
翌日午後,月靈風偕同冷花兒、名逝煙及皇甫飛卿和塵多海來到。
此時波瀾臺中人正在賞景。
乍見塵多海,觀容貌之熟稔,上官鏡已是一奇,又聽到眼前人自稱“塵多海”,頓時失聲道,“你姓塵?可是從那望海樓出來的?”
原來塵多海自小不受塵百川喜愛,塵多海也不待見塵百川,以致於江湖中人像不知道有琴生的身份來歷一樣竟不知望海樓還有個塵多海,直以爲塵百川只有一女塵無幻。
像曲一帆這樣在巧合下撞見塵多海才知塵多海此人的人少之又少。曲一帆也只是在夜裡月下與塵多海相會片刻。
這也是曲一帆被折騰的片刻。
衆人聞言皆自一奇。
塵多海似乎更是驚奇,皺着眉頭應道,“你不知道啊?”說着徑直走到妙邪子跟前,拉着妙邪子笑道,“妙大哥,你開口舌燦如花,妙筆落地生花,嘩嘩啦啦,怎麼竟沒跟他提到我啊?”
“偶有疏忽,還請美人見諒。不過…”妙邪子咳了一下,又笑道,“水鏡先生在問你話呢。”
塵多海已不笑,漠然道,“我回答了。”
衆人一時搞不清楚塵多海爲何會突然如此失禮,向時即使吵鬧,但絕非存心要人下不了臺。
上官鏡卻更讓人見奇,被如此無禮衝撞,反而慚愧滿面,走近一步道,“多海,你,你的孃親,是不是叫千雲檀?”
“別問我!我不知道!”
塵多海似乎很生氣。
衆人一時都不知如何是好。先到的四人倒是聽出來些不尋常,因爲上官鏡問,“你的孃親,是不是叫千雲檀?”
皇甫飛卿已忍不住,上前抱歉道,“水鏡先生,多海她…”
塵多海一攔,慍道,“姐姐,不要跟他多言,我們走!”塵多海拉起皇甫飛卿便走,皇甫飛卿被拉着,不敢違逆,只得跟着走。
月靈風見事情愈演愈烈,急忙上前,攔道,“多海,有話好說。”
塵多海停下。
上官鏡上前歉道,“多海,你在生姨父的氣是不是?”
“是!”塵多海悲憤難抑,“什麼姨父?我一早看出你跟阿孃有故,可現在攀親帶故有什麼用?阿孃去世的時候,我怎麼沒看見你?你知道阿孃去世麼?我問你——”塵多海突然一吼,“你有哪一年!哪一天!來祭奠過阿孃?沒有!”塵多海拼命嘶吼,“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你叫我認你這個人,好笑麼!”
整個波瀾臺在塵多海吐出“麼”字後安靜得只有風在呼呼嘶喊。
片刻的死寂,塵多海突然“哇”的一聲撲進月靈風懷裡,哭道,“風大哥,這樣的人有資格做我的姨父麼?你說,多海生氣有錯麼?”
衆人恍然,也一時啞然。
上官鏡被一番狂轟,又是愧疚,又是悲傷,一時老淚衆橫。
塵多海在月靈風懷裡哭着,嗚嗚傾訴內心深藏之痛,“爹爹眼裡只有姐姐,姐姐什麼都比我優秀。爹爹嫌我不能練武,不許我白天出來丟人,不讓我交朋友…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練武真的必女兒還重麼?
“阿孃安慰我,說我還有個小姨,有個姨父,可他們從來都沒有來看過我,我天天盼天天望,我要讓我知道,除了阿孃,還有人疼我。
“可我不招人疼,直到阿孃去世他們都不來,爲什麼會這樣?後來好不容易等到哥哥和姐姐回來,可姐姐說走就走,一點都不怕我會傷心。
“可姐姐走得也很淒涼,沒幾個人知道,知道也不過問,也都不覺得悲傷,爲什麼會這樣?因爲阿孃和姐姐疼我,她們就要受罰?
“接下來哥哥是不是也得不到祝福?我有罪!我有罪!可阿孃和姐姐是無辜的啊…
“嗚嗚嗚…”
“他是什麼人?我爲什麼要認他?爲什麼?我不要…”塵多海越激動越糊塗。
衆人以前從未了解過塵多海身世,不意如此淒涼。那人前的嘻哈笑臉,絕非天生樂觀如此簡單——
然而她竟然隱藏得那麼好!
只有月靈風和皇甫飛卿在大竹林的那個夜晚聆聽了塵多海的幽獨,但也不知道是爲了這個緣故。
月靈風眼眶也已全是淚,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只好緊緊抱着塵多海。
皇甫飛卿已泣不成聲。
上官鏡越聽越痛,早已哽咽出聲。
衆人眼眶噙淚,默然無聲。此情此景,誰也不知當如何是好,只靜靜立着。
衆人知道上官鏡有苦衷,更知此時不宜解釋。
沒有人想讓塵多海在迷亂中以爲沒有人會支持她,她本就該被孤立,來到這個世上,原本就是她的錯!
習有風不忍見好友如此,上前將上官鏡一扶,愴然道,“圓缺,誤會終是誤會,我們先避一步,回頭再解釋吧。”
上官鏡並不言語,與習有風避入海心堂。
劍靈煙、妙邪子等人也都退下,讓塵多海放開去哭,哭到疲倦,哭到冷靜下來。
皇甫飛卿沒有走,她知道塵多海雖然在月靈風懷裡,但一定不希望自己走開。
也不知過了多久,到了什麼時候,塵多海早已哭得倦了,被月靈風抱入閨房。
上官鏡擔心塵多海誤會未解,本不想上前,但上官鏡不想讓塵多海睡在客房裡,只好出來帶路,將月靈風和皇甫飛卿引到一個曲徑通幽之處,急急退下。
皇甫飛卿追出來叫住上官鏡,“水鏡先生請留步。”
上官鏡留步。
皇甫飛卿追上來,笑道,“水鏡先生,我們走走吧,正好跟您說說多海。多海心底的苦壓得太久,一旦爆發,才如此厲害。等會兒多海醒來把誤會解開,她看見有個這麼關心和理解自己的姨父,肯定會很開心的。”
上官鏡一拍手道,“哎呀,好好好。飛卿果然想得周全,我只顧自己愧疚傷心,竟忘了這一層,真是該罰!”
皇甫飛卿連忙道,“水鏡先生快別這麼說,若換是飛卿,飛卿肯定要比水鏡先生…”皇甫飛卿一滯,改口道,“水鏡先生放心,多海從不是記仇的人,誤會解開了,她只會去討伐大宗師了。”
上官鏡聞言一喜,“這樣便好,不然我這個姨父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皇甫飛卿忽爾撲哧一笑。
上官鏡不解道,“飛卿爲何發笑?”
皇甫飛卿笑道,“都說水鏡先生智慧超羣,卻也有這般苦惱的時候。”
上官鏡一嘆,笑道,“感情之事,很多時候不是一言兩語就能用所謂的智慧說合的。比如說心結,”上官鏡一掌捂心,“還須心藥來醫。”
皇甫飛卿淡淡一笑,隨後跟上官鏡說了許多塵多海的事。
皇甫飛卿說着突然道,“水鏡先生,方纔你問多海孃親是不是叫千雲檀?”
“是,怎麼?”
“那水鏡夫人?”
“雲羅全名叫千雲羅,是雲檀的親妹妹。”
“水鏡夫人跟伯母生得極似?”
上官鏡聞言不由得停下步子,奇道,“她們是雙生花,你是如何得知?”
皇甫飛卿雙掌一擊,道,“水鏡先生可有女兒?”
上官鏡聞言渾身一震,道,“你此話…”
皇甫飛卿即道,“我們在花城風塵樓有位朋友叫千百媚,她跟伯母的大女兒無幻姐姐長得極似,那麼我想…”
“她是我女兒?”上官鏡不禁大喜,“她是我女兒!”
皇甫飛卿也跟着激動道,“極有可能!”
上官鏡只覺莫名地興奮,又不敢太興奮。
皇甫飛卿看在眼裡,道,“這算得是一個意外驚喜。但水鏡先生也要有準備,並不是完完全全肯定,若無可以相認的契機,最好不要貿然。”
皇甫飛卿其時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千雲羅既被大宗師虜去,那麼千百媚呢?顯然是大宗師以千雲羅爲要挾而不得不替其辦事的欲花使了。
上官鏡點點頭,卻似不置可否,問道,“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皇甫飛卿道,“一個很巧合的契機,我們現在是生死相契的朋友。”
上官鏡道,“她一定是那個所謂的欲花使了。”
皇甫飛卿點點頭,笑道,“我們已經知道,所以千姐姐暫時隔離在花城。大宗師應也知道我們這一舉動,暫時不會利用…不對,那鮫姐姐呢?”
上官鏡惑道,“鮫姐姐?”
“是。”皇甫飛卿回道,“她叫鮫鈴,由慕容先生引薦帶我們上無常嶺。”
上官鏡即道“飛卿懷疑有兩個欲花使?”
皇甫飛卿搖搖頭道,“以遊走各方傳信這點來看,也許鮫姐姐纔是欲花使,而千姐姐只是安插在我們中間的暗探。這樣一來,我們中間是否還有其他暗探呢?”
上官鏡沒有說話,只看着眼前小姑娘。
皇甫飛卿被看得略略一羞,笑道,“水鏡先生爲何如此看着飛卿?”
上官鏡忽笑道,“飛卿小小年紀,卻有如此明快的分析力,難得。”
皇甫飛卿尷尬一笑,道,“這都是跟風大哥學的。”又道,“我還迷糊過一陣,居然懷疑裳姐姐…哦,裳姐姐叫黃裳。聽說上次小神龍也到波瀾臺了,她便是小神龍夫人。”
上官鏡瞭然,慈愛道,“懷疑是對的,但說出來時必須要有證據。”
皇甫飛卿點點頭。
上官鏡又道,“大宗師會不餘遺力讓你們互相猜疑,你們要注意這一點。”
皇甫飛卿笑道,“水鏡先生放心,劍子大哥已考慮到這一層了。大宗師只想在這裡頭挑毛病,那必是太輕敵了。”
上官鏡欣慰地點點頭,又道,“你們下山後,得我通知,便把百媚帶來波瀾臺。”
皇甫飛卿應承下來,又想起一件事,問道,“水鏡先生,方纔的閨房,就是爲千姐姐準備的麼?”
上官鏡點點頭,卻道,“也不能說百媚就是我女兒。這是爲我女兒準備的,現在多海住進去,剛剛好。”
天色忽夜。
一直陪在塵多海身邊的月靈風聽到敲門聲,起身去開門,入眼有皇甫飛卿,後面還有一個名逝煙。
名逝煙跟月靈風照了個面,徑直走向塵多海。塵多海恰在此時醒來,眼中出現之人是名逝煙而非月靈風,只覺模模糊糊,也不知道爲什麼會躺在牀上,未等名逝煙喊出自己的名字,已先開口道,“怎麼了?”
名逝煙溫柔一笑,應道,“你剛纔睡了一覺啊。”
月靈風和皇甫飛卿聞聲快步趨近。
月靈風蹲下來,溫聲道,“感覺好點了麼?”
塵多海已清晰記起午後之事,點點頭,關切道,“姨父呢,他有沒有很傷心啊?”
皇甫飛卿坐在牀頭,摟着塵多海笑道,“水鏡先生在我跟他說了你很乖之後,只知道高興了,就等你醒來,把誤會解開。”
塵多海聞言有些不好意思,又傷懷起來,“原來是誤會了姨父。”忽又道,“哎呀,姨父那麼慈祥,怎會是那樣的人。姐姐,你快跟我說說原委,我好去跟姨父謝罪。”
皇甫飛卿瞅着塵多海,心一疼,道,“謝罪不必,所有罪孽都在大宗師身上,你要代他受過不成?”
“哼!”塵多海忿然道,“又是他!”
皇甫飛卿點點頭,把上官鏡如何受大宗師要挾不得下波瀾臺等原委細細說了。塵多海越聽越愧,不料今日所罵之人竟也揹負着如此沉重的包袱,一時難當,竟又伏在皇甫飛卿腿上哭泣起來。
“姐姐,我是不是太過分了?”
皇甫飛卿本想安慰,卻是猛地一咳,捂着嘴只是搖頭。
名逝煙見此情狀,道,“多海一直很乖,這是千真萬確的。”
塵多海不忍見皇甫飛卿跟着自己傷心,這次卻沒能止住哭,只道,“姐姐你不要哭,多海乖乖的,你不要哭。”
皇甫飛卿又只是點頭。
月靈風和名逝煙對視一眼,步出閨房。
塵多海跟皇甫飛卿跨出門檻時,等候在外面的已非只是月靈風和名逝煙。
塵多海聽了皇甫飛卿詳細解釋之後,與從未謀面的姨父姨母相認的渴望更甚,但事實是她發了一通脾氣——
即使沒有人會責怪這番任性——
塵多海看着站在最前頭的上官鏡,很是不好意思。
卻未等皇甫飛卿鼓勵,塵多海已一個飛撲上去,把頭埋進上官鏡懷裡,“姨父,多海不怪姨父了,姨父也不能怪多海!”
如此難以捉摸,衆人雖已是司空見慣,也不免有些一愕。上官鏡和習有風心疼之餘,唯有驚奇,隨之呵呵而笑。
上官鏡本就對千雲檀懷有極深的歉意,及至後來知悉塵無幻辭世,更是悲痛,卻不知千雲檀還有一個兒子和小女兒。
乍見塵多海,上官鏡只覺不敢相信,未及喜悅,便不料…上官鏡猛然記起午後塵多海口吐“哥哥”,抱開塵多海問道,“多海,你說你還有個哥哥?”
塵多海聞言一個激靈,抹了抹眼角,笑道,“是啊,哥哥叫塵琴子,以前的身份就是琴藝享譽江湖的枯木逢春有琴生。”
上官鏡一驚,“那個跟無幻有琴約的有琴生?他是你…”
“對,親哥哥!”塵多海激動以應,忽又黯然道,“哥哥自小就因爲我的緣故跟爹爹鬧得很僵,爹爹更是在盛怒之下說什麼哥哥有反骨。後來不知怎地就把哥哥和姐姐送去不知道的地方學琴,回來之後,哥哥跟父親鬧得更是不可開交。所以外面的人都不知道哥哥是出身望海樓的大公子。除了我跟姐姐,只有大師兄和三師兄知道。後來…”塵多海忽地沉默了,猛然又道,“姨父,你今天說阿孃叫什麼名?”
上官鏡一奇,“你不知道麼?”
“阿孃只跟我說我還有個小姨,沒說過自己叫什麼呢。”
“你阿孃的名,叫千雲檀。”
“千雲檀?”塵多海不覺思索起來,扳着手指道,“千姐姐長得那麼像姐姐,她又叫千百媚…我知道了!一定是了!”塵多海一陣激動,“千姐姐是小姨的女兒,也就是姨父的女兒,我的表姐,對!”塵多海雙掌一擊,拉起上官鏡道,“姨父,你來。”
拉着上官鏡走出幾步,塵多海悄悄道,“我告訴你,花城有個千姐姐長得跟姐姐很像的人。”
皇甫飛卿笑盈盈上來,扶着塵多海雙肩道,“多海,水鏡先生已經知道了。”
“知道了?”
“是姐姐說的。”
“啊?姐姐你怎麼知道?”塵多海不待皇甫飛卿回話,急急又道,“姨父,我們明天就去找表姐吧。”
上官鏡慈祥一笑,道,“姨父暫時不能離開波瀾臺。”
“這…”
“來,一定餓了吧?”上官鏡笑道,“大家看到多海傷心,都沒心思吃飯呢!現在跟大夥兒慶祝慶祝,好不好?”
塵多海猛然一羞,臉上發燙,忽爾抱拳道,“各位,多海任性,在這賠禮了!”
衆人不料塵多海會有此招,一下子竟都吃愣,又見塵多海眉頭緊皺,一本正經,真真憨態可掬,猛然而笑。
月靈風早知多海藏有心結,但苦於琢磨不透,今日既見塵多海心結已解,心中鼓盪,更是有旁人體驗不到的喜悅。
冷花兒瞥見月靈風興奮如斯,又見塵多海今日對月靈風之依賴,心道,“老臭蟲不能像我跟小飛卿一樣…原來這傢伙早就知道…也難怪野丫頭會這麼迷戀這隻臭蟲!”
“冷大哥,想什麼呢?”
冷花兒聞言一看,見是皇甫飛卿,笑道,“哎呀呀,跟着你們混了一段日子,漸漸地體悟了許多人生的哲理,憂生也!”
皇甫飛卿撲哧一笑,“那何以解憂呀?”
冷花兒看着皇甫飛卿笑道,“走,占上好位置!”
兩人忽就跑到前頭去了。
塵多海看見,本想追上去,但又想到今天…不由得看了上官鏡一眼。上官鏡點點頭,塵多海便即追了上去。
後面名逝煙喊道,“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