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哭到聲嘶力竭、筋疲力盡,眼腫鼻子堵就只張着一張嘴還在那裡苟延殘喘地呼吸着。但之前哭得過於驚天動地,以致即使此刻收了勢昏頭昏腦、癱軟地趴在李緋綾的肩頭上,仍餘震未平地時不時抽噎幾下,有時候連着好幾聲抽噎,大有回不過氣的勢頭。
李緋綾輕輕地拍撫小妖的背部,替她順氣連帶安撫,猶豫着要不要點小妖的睡穴。不點,怕小妖哭傷身子。點,又想讓小妖把心裡積壓的那些東西全部發泄出來,讓她哭個夠。
抽氣聲逐漸由急促轉爲平緩,小妖也慢慢地安靜下來,身子軟軟地貼在李緋綾的懷裡,呼吸也開始轉爲平和。李緋綾小心翼翼地挪動小妖,將扒在肩頭上的小妖平放在懷裡,見到小妖已經睡着了。雙眼哭得腫得像紅燈籠似的,鼻子通紅,臉上一片狼藉的淚漬。可即使睡着了,還不時地抽噎兩聲,召告她剛纔哭得有多傷心和徹底。
能像小妖這般嚎啕地哭是好事,越是哭得撕心裂肺、日月無光、山河暗淡,一副不哭到天崩地裂日月不罷休的氣勢,越是釋放得徹底。怕的就是那種將萬般情緒積壓在心底,表面上風雲浪靜,心裡卻翻江倒海、毒瘡暗生,其結果往往就是外表上看起來完好無損,骨子裡早腐壞化膿爛成一灘血水。這就算平時總吵吵鬧鬧的人,鬧不出什麼大事來,而不聲不響悶不吭氣的人卻會突然幹出一件讓人驚措不已的事一樣。
小妖哭累了,睡着了,只哭不鬧,嚷着要死,沒一刀捅向自己,就是不會真去死。李緋綾心疼歸心疼,心卻放下了。她脫下外袍裹在小妖身上,抱起小妖把她送回寢宮,吩咐婢女打熱水來,替小妖擦了把臉,把小妖的飾物環佩取了,外袍裡衫脫了,塞進被窩裡放任小妖睡個飽。
花燭淚沒小妖那麼能哭,能持久地哭上那麼長時間。又或許,是她的心裡沒如小妖那般積壓太多。她聽着小妖的哭聲,回想起曾經種種,從未想到過的對與錯在她的腦子裡浮現。爲所欲爲、無所顧忌,肆無忌憚地橫行,僅憑本心所想行事,若把她的所作所爲若批上對與錯的標準,再以造成的後果來判定,她做錯了吧!惡人谷裡沒有是非對錯,大家追求逍遙快活,拋卻人間束縛,強者爲尊。但凡有恩怨,以武力解決,看誰的拳頭大,打一場,輸的自己閉嘴閃邊去,想報仇尋恨,功夫練好了再來,爺等着你。可小妖的世界不是那樣的,她總有一番是非觀念道德信條。她在做什麼的時候,會去考慮該不該、能不能,總有一番框框條條架在身上。小妖總會考慮到別人,在她殺人掠貨的時候,小妖會指責她、怒斥她,憤而拔槍相向,即使那些人與小妖毫無關係,即使她那麼做是爲救小妖而爲之,小妖也會說她錯。她傷了小妖,她對小妖做了那些事,若換成惡人谷的人,講惡人谷的規矩,就算不和她決鬥,也會以牙還牙回敬給她。可小妖沒有,她把所有的傷害都壓在了自己的心底,把所有的責難都扛在了自己的肩頭獨自承受。那一雙稚弱的肩頭,壓了那麼多的擔子,揹負了那麼多的東西,還要倔強地強撐堅強,還要筆直地挺起胸膛,所以纔會那麼累,纔會最終壓塌了自己。想到這樣的小妖,花燭淚爲小妖心疼,自己也痛。她陪在小妖的身邊,守了小妖這麼久,卻一磚一瓦地把傷痛疊壓到小妖的肩上壓在她的心頭,生生地把小妖壓折摧垮。認識小妖這麼走,一同經歷了那麼多事情,她卻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小妖,只是想當然而爲之,憑着自己的感覺和想法走,最終走到這樣的地步,傷小妖至深。
以前她說喜歡小妖,現在回想起她所謂的喜歡,僅僅是單純的喜歡小妖的表面,喜歡她的純淨和正派的作風,喜歡小妖身上看得到惡人谷裡那些人身上所沒有的陽光,以及大多數女子所欠缺和剛勇。小妖所具備的,正是她所缺失的,所以,她纔會被小妖吸引,纔會在潛意識裡嫉妒和想要佔有。可如今呢?想到小妖,更多的是疼惜和自責以及懊悔,也因小妖所受的傷,想要攬入懷裡好好地呵護、寵着,是彌補,也是本心的一種慾念。只是,不知道她還有沒有那個機會再守在小妖的身邊。
如果她走了,小妖是否會快樂起來?從一個已經融入到自己生命裡的人身邊離開,她能忘得了放得下麼?
***
人總有怕死和想死的時候,覺得世界很美好、生活很幸福的時候就想一直一直活下去,到老到白頭還活着。在遭受瘡傷和打擊的時候,當人生跌至底谷的時候,總會想到用死來解脫。死很容易,要下決心去死卻很難。在選擇死亡的時候,要放棄的不僅僅是那份絕望和傷痛或是疲累,還有所愛的、所牽掛的以及未知的未來,拋卻的不僅僅是自己,還有那些愛和關心自己的人。
這個世界有一個詞叫“牽絆”。對某人、某事亦或其它什麼的牽掛、不捨。在某事情上對生而絕望,但總有另一個地方,有你放不下的東西。因爲放不下,所以還要活着。即使累、即使疲憊、即使滿身傷痛、即使恨不得閉上眼睛就再也不要醒來,也要強撐着爬起,睜開眼、頂着頭頂的天空繼續咬牙活着,繼續爲那份牽掛與放不下在這個人世間掙扎、存活。這是人生的無奈,但偏偏這份無奈也正是人生的一部分,很難避免的一部分。
小妖醒來後覺得自己像被五馬分屍後又重新拼湊回人形,又覺得自己像是死過一回在奈何橋上轉過一圈。沒有劫後餘生的感嘆、頓悟,也沒有脫胎換骨的醒悟,她只知道自己控制不住將深藏的情緒一股腦地迸發出來,如火山爆發般噴向別人,大失儀態地哭了個昏天暗地,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她睜開眼,見到李緋綾守在身側,眼裡滿是憐惜和關心,從她小姨這副小心翼翼的模樣來看,小妖就知道自己幹蠢事了,頓覺無地自容。
“醒了?”李緋綾低聲問,聲音又輕又柔,“餓了嗎?”
“有點。”小妖覺得餓,又沒什麼胃口。
李緋綾忙招來婢女,讓她們準備傳膳,又吩咐婢女打水準備替小妖沐浴更衣,服侍她起牀。
小妖坐起來,摸摸鼻子,很不好意思,低下頭,說:“小姨,那個……之前我失態了。”想起之前自己的舉動,想起那些是是非非,又覺一塊大石壓在心頭,沉沉地嘆了口氣。
李緋綾摸摸小妖的腦袋,揉揉她亂糟糟的頭髮,道:“有什麼失態的,開心就笑,不開心就哭,如果連自己的一點情緒都要藏着掖着,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她的話鋒一轉,又說:“小妖,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哭過了就把它放下,往後看,重頭再來,把將來的日子過好。”她握住小妖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只要人還活着,就談不上什麼絕望不絕望,總還有點希望在。”說到這裡,她淡淡澀澀地笑了笑,有些失落,又有些自嘲和自我安慰。就如同她,姐姐不在了,可這世上還有姐姐的孩子在。
“小姨,你說這話……挺老氣,像一個老大媽。”小妖說,她小姨說這話的語氣和她的容顏外貌氣質極不相稱。
李緋綾不以爲意地道,“我都快四十了,當然像老大媽。”
“真年輕的一個老大媽,水靈靈的。”小妖一本正經地下結論,她小姨從長相氣質上一點也看不出年齡,水漾光澤的肌膚比她的還嫩,別說臉上,連眼角也找不到一點皺紋,若非氣韻上透出成熟女人的優雅風情,誰敢說她有三十?至多看來,二十五六,和陸影紗一般年華。想到陸影紗,小妖又想到她和花燭淚乾的那事,眼眸又黯淡下去。
李緋綾捏捏小妖的臉頰,寵溺地叱道:“你不調戲你小姨就心裡難受是不是?”
小妖眨眨眼睛,滿臉無辜,反問:“我有調戲你嗎?”
李緋綾沒好氣地掃她一眼,無奈地搖搖頭,不同小妖爭辯,她不跟小孩子一般見識。
待小妖泡到浴池子裡,趴在浴池邊沿,李緋綾蹲在一側替她揉搓肩膀。本來這種事情是由婢女來做,可小妖這孩子死別扭,不肯讓人看她身子,把婢女全部趕出去。李緋綾又怕小妖情緒仍不穩,要是一個人泡在這裡洗澡,指不定又東想西想些什麼哭起來,於是擡出長輩的身份壓小妖,死活留了下來。
李緋綾的手法很好,十指壓在小妖肩膀上揉搓,力度輕重適當,張馳鬆緊有度,讓小妖舒服得像只慵懶的貓咪般閉起眼睛享受,全身放鬆到最自然的狀態。小妖舒服地享受着,李緋綾卻是紅了眼。之前抱小妖的時候就覺得這孩子輕,知道體弱身瘦,卻沒想瘦成這樣。薄薄的皮膚包裹着嶙峋的骨骼關節,手摸下去,摸不到幾兩肉,身上盡是骨頭。“你怎麼瘦成這樣?”她問。
“啊?”小妖睜開眼,擡直頭問:“瘦嗎?”問完又自答句:“沒覺得。”又趴回池邊,說:“也許吧,那陣子中毒吃不了什麼東西,就瘦了點肉,可這陣子又讓花燭淚養胖許多……”提到花燭淚,小妖的心裡一窒,忙把話打住,悶悶地趴在池壁上。
聽到小妖提起花燭淚,李緋綾也覺心情沉重起來。自小妖回寢宮後不久,花燭淚就從七星殿跟來,一直守在外面,一天一夜也沒離開。她也想過替小妖出氣,把花燭淚關起來教訓的念頭。可沒有愛,又哪來那麼深的恨;沒有愛,又豈能恨着還要湊成一堆,不揮戈相向都算是客氣。她也氣恨花燭淚,但看在花燭淚在外面一守就是一天一夜,滴水未進、滴米未沾,一副一守到底的模樣,又無從發作。她們兩人之間的糾葛,又豈是她能看得明道得白的?只怕是深了去了,錯宗複雜,三言兩語難下定義。關花燭淚容易,殺之也不爲過,可又怕牽動到小妖什麼,只能任其在外守着,置之不理。但現在小妖醒了,一會兒出去鐵定會見到,她是先給小妖知會一聲讓她有點心理準備還是直接派人把花燭淚弄走,省得小妖看見。又瞧小妖這模樣,明顯還是心裡有花燭淚的,不管是愛還是恨,總還在意。於是,她說:“花燭淚在外面站了一天一夜。”她實話沒說,沒任何褒貶成分,只是陳述實事。
小妖沒作聲,花燭淚在不在外面跟她有什麼關係?她吸吸鼻子,心裡更加氣悶,眉頭擰成一個結,腦子只冒起一個念頭——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