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水

梅家恩今天去衙門格外的早,袖裡放着一封請表,爲此,他熬了一夜,自認爲字斟句酌、情真意切,只等到了衙門與同僚們一拍即合,便可前途未可限量,心裡另有裝着一件事,昨天杜氏將若胭帶走後,老太太痛哭一番苦訴一番後,也就收了淚,先是用前所未有的嚴肅語氣警告鄭姨娘和映雪,若胭捱打只因收了雲府之禮,恃寵而驕、不敬長輩、不睦姐妹,誰要是敢將玉璧之事泄漏半個字,嚴懲不怠,兩人雖然不解,倒也恭敬的應了,後來,老太太又拉着他嘆氣,不過是反覆說爲了顧及梅家清譽,只好如此,反過來又擔憂,“怕是下手重了些。”

梅家恩也是個極看重名聲的,深以爲老太太的處置顧全大局,卻不以爲自己打錯了,哼道,“她這樣不要臉,就是打死也活該,老太太心慈,總爲她說情。”

張氏嘆道,“那又如何,我再爲她說情,也不見她念我的好,反而一心怨恨我,不但自己怨恨我,還攛掇壽兒和映霜都來怨我,你平時不在家,多少事看不見,剛纔可看清楚了,我哪一點對不起她了,到最後,連壽兒和映霜都說是我打了她,求我饒了她,這樣的話,多錐心。”

梅家恩義憤填膺,憤憤道,“這都是小畜生沒良心,忘恩負義,才叫娘這樣痛心,兒子生了個這樣不孝無德的女兒,實在愧對娘,愧對祖宗。”

張氏長吁短嘆,又說,“我倒是心裡掛着一件事,二小姐那玉璧到底是哪個男子送來的,映雪不是說雲三爺的丫頭和六小姐的丫頭,名字很像嗎,會不會是雲三爺送的?要是雲三爺真的看上二小姐……”

“決不會是雲三爺,”

梅家恩一擺手,“娘,您在內宅有所不知,雲三爺雖然狎妓宿娼、惡名遠揚,但是從不與官員女眷糾纏不清,這是京州人人皆知的,很可能是個身家名望都低下的子弟買通了六小姐的丫頭,藉着六小姐送禮的機會把自己的東西悄悄放進來。”

張氏點點頭,送了一口氣,“你說的也是,只要不是有身份有來頭的就好,我擔心的就是那男子聽說咱們打了她,對你挾私報復。”

梅家恩冷冷一哼,“他敢!不管他是誰,既然看上我的女兒,那就得恭恭敬敬的叫我岳丈,女婿半兒,娶了我梅家的女兒,自然也要敬着我梅家的規矩。”

張氏便呵呵笑了,等他離開,又讓人叫了鄭姨娘過來,鄭姨娘只是哭,說三小姐回去後眼都哭腫了,張氏便沉下臉道,“你也不必在我面前做這些把戲,我不過是懶的揭穿你,映雪到底年紀小,能有多大的主意?剛纔的事,少不了你的慫恿。”

鄭姨娘嚇得連稱不敢,張氏冷笑,“你就用不着再發毒誓了,回去也和映雪說,小姑娘家,別動不動就賭咒,事情哪裡就到那個地步了,非的要死要活的才行?老爺自然是信她的,不用賭咒也就信了。”

“只怕不肯信,這才說的。”鄭姨娘自知理虧,小聲的說。

張氏斜眼瞥她,“你當讓老爺真正信的,是映雪的賭咒嗎?而是你的那些話,可見,映雪到底比你嫩,算了,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叫你過來,是怕你大嘴巴胡咧咧,再給你敲一敲警鐘,你記好了,二小姐的名聲就是梅家的名聲,這件事必須捂嚴實了。”

“難道這樣的醜事,就這樣算了?”鄭姨娘到底不甘心,費了這麼多功夫,最後不過讓她挨頓打,絲毫未動根本。

張氏目光猛地變厲,道,“醜事?這醜事是不是真的,還不一定,不過,我們都信了就是,你這麼急做什麼?我已經和杜氏說好了,我答應你,映雪的親事我一定挑最好的,也讓你看好了滿意了再定,算是封你的口。”

鄭姨娘眼睛一亮,喜不自禁,隨即又道,“大姑太太那邊?”

張氏漫不經心的哼道,“她一向喜歡湊熱鬧,今天倒是縮在殼裡連頭也不冒一下,也是個心裡有大主意的,還用的着我操心嗎?”

這一天,梅府很忙,聽說又來了一個媒婆,不知道是說的哪家,鄭姨娘又躲在屏風後聽了,回去和孃家人一商議,再去和老太太說沒看上,張氏也沒多說,就一句,“沒看上就算了,只是別挑花了眼。”等鄭姨娘離開,就讓人把媒婆的話轉給梅順娘。

梅順娘這次沒去偷聽,正在屋子裡焦急的來回走動,打發回去接賈秀蓮的人昨天就回去了,今天還不見來,真不知出了什麼事,自打上次離開梅家,她就覺察出女兒有些變化,又說不上哪裡不對,讓賈俊回家去催,賈俊這兩天成天的和鄭全中混在一起,兩人不是在西跨院,就約了出府去了。

到金烏西斜時分,梅和娘帶着沈淑雲突然不請自來,這可真讓梅順娘氣不打一處來,當即去找了吉祥來,道,“你現在就帶着我的丫頭回去,務必要把小姐請過來,你記好了,小姐要是不過來,你就永遠不用過來了,我也不想再見到你,你在大少爺身邊時間久了,難得老太太那麼喜歡你,自然說明你聰明,知道怎麼勸說主子,不用我再多說什麼了。”

吉祥慘白着臉走了。

若胭半合着眼,聽初夏細碎的說着府裡的亂七八糟的事,一點興趣也沒有,初夏就住了口,將帶去庵裡的東西彙報了一下,因爲天氣熱,換洗衣服沒少帶,釵環首飾本來也沒多少,受了傷更沒必要累贅,意外的是,杜氏讓巧雲特意過來叮囑了,一定要帶上那隻紫玉鳳釵,若胭暗自猜度杜氏的用意,大約另有用處,就吩咐初夏放進包袱,過了一會,就聽着門外有動靜,初夏出去一看,回身稟道,“二小姐,沈家表小姐來了。”

等進了屋,若胭笑道,“表姐過來看若胭,若胭躺在牀上,確是失禮了。”

沈淑雲輕蹙眉頭,“二表妹這是見外了,我是纔到的,聽說二表妹身體不適,特意過來看看,現在可好些了?”說着,輕輕擼起若胭的衣袖。

看到那些傷痕,眉頭就擰的越發緊了,輕聲道,“二表妹的性情爲人,我是相信的,斷不會目中無人、不尊不悌的,興許有些誤會,惹了舅舅生氣,等過些日子,解釋清楚,也就是了,只是委屈了二表妹,受這些苦痛。”

若胭呵呵笑,“多謝表姐的信任,表姐言之有理,若胭理當聽從。”

沈淑雲點點頭,坐在牀前,專注的打量若胭,遲疑片刻,道,“我與二表妹雖然相處時日不多,上次初見,就看出二表妹是爽直、明朗的性子,今天再見,二表妹似乎有心事縈結於心,與上次的心境大爲不同。”

若胭垂睫微笑,自嘲道,“多謝表姐關心,這不是才惹的長輩生氣,心裡頗爲後悔……”

沈淑雲似有不信,還有什麼話要說,就見梅映霜進來,便將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梅映霜一看到若胭就紅了眼眶,倒惹的若胭好一頓哄,又見巧雲過來確認次日出府之事,初夏就答是都收拾妥當。

梅映霜聽說若胭要去庵裡,好生羨慕,也想同往,也知道難以應許,杜氏未必強硬拒絕,張氏和鄭姨娘卻絕對不會允許。

若胭安慰道,“等下次四妹妹再去,我也能陪你一起走走,這回要去,卻只能勞動四妹妹給初夏幫忙照顧我了,四妹妹大病初癒,我可不忍讓四妹妹再受累。”

沈淑雲也笑,“我纔過來,你們也不陪陪我,二表妹是去養病的也就罷了,四表妹可不許不理我。”

既然這樣說了,梅映霜也就笑着歇了嚮往出府的想法,姐妹三人說了一陣話,沈淑雲便與梅映霜一同離去,到底也沒再多說什麼。

第二天剛露魚肚白,幾輛馬車就悄然離開梅府,穿過靜寂的街道,出了城門,迎着初生的紅日,在晨曦鳥鳴中上了山,若胭躺在鋪的平整的馬車裡,摸了摸腰間的玉璧,沉沉入睡,昨夜,她睜着眼與月光對視了一整夜,當夢幻般的光華投落在牀前,她幾度恍惚,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是醒是夢。

依舊是靜雲師太前來迎接,只是這一次若胭沒有上前行禮,反而是靜雲師太親自過來看她,溫和的說了一句寬懷的話,“二小姐只管在此靜養,佛門淨地,養身,亦養心。”

若胭聽着,怎麼都覺得似有深意,也只是說了句“叨擾師太”,規矩的謝過。

衆人住的依舊是上次的廂房,時間彷彿從來沒有在這裡流走,屋裡的所有陳設,甚至一杯一盞,都保持着原本的位置,人世間的塵埃,也自覺污垢,不敢入門,一切都明淨若虛。

初夏打了水來,服侍若胭洗了臉,又端着銅鏡讓她自己瞧,道,“二小姐瞧,臉上的痕跡都不見了,也可放下心來。”

若胭確實放了心,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自己也不例外,正是花苞初綻的年紀,總是揚着一張道道青痕的包子臉,也夠寒磣的。

洗了臉,初夏又給若胭抹了一回藥,若胭自己看着也覺得身上的痕跡輕了許多,亦不怎麼疼了,只是車馬顛簸半天,腰有些痠痛,等初夏抹完藥,就繼續睡覺,這一次,卻怎麼也睡不穩,覺得腰痛越來越厲害,連小腹也牽連的疼起來,這種感覺很奇怪,既熟悉又陌生。

若胭迷迷糊糊的在牀上試着伸胳膊蹬腿,猛然想起久遠如隔世的一件事來,伸手往被子裡一模,愣住了,發了好一陣呆,纔回過神來,輕聲喊初夏。

初夏從外面進來,見若胭神色怪異,緊張的問,“二小姐,您怎麼了?喚奴婢何事?”

若胭有些口吃,“初夏,我……好象……來癸水了。”

初夏也愣住了,伸手往被子裡一模,歡喜的笑起來,“恭喜二小姐,二小姐長大了。”

也不等若胭說話,接着又道,“二小姐躺着別動,奴婢這就去告訴太太。”說着,跑着就出去了。

若胭哭笑不得的看她這樣歡天喜地的模樣,這也算是什麼大喜的事,恭喜我做什麼?我正難受着呢,你倒是高興的很。

正無語,就看見杜氏帶着巧雲、初夏都過來了,三人都是一副激動的熱淚盈眶的表情,尤其是兩個丫頭,一臉喜色的圍着若胭,像是圍着一朵開的稀罕的花。

杜氏到底是過來人,鎮定些,也是笑得歡,笑眯眯的盯着若胭的臉看,“二小姐如今可不再是小姑娘了。”

巧雲在一旁笑着接過話,“是大姑娘了。”

初夏也掩着嘴直笑。

若胭瞪着這三人滿臉的笑,被她們笑得心裡直髮怵。

杜氏吩咐道,“巧雲,別光顧着站着笑了,快去打了熱水來,初夏,你趕緊給二小姐準備換洗衣裳。”

直將兩人都遣了出去,才坐到牀邊,含笑問若胭,“可覺得緊張?疼不疼?肚子疼,還是腰疼?還有哪裡不舒服?”

若胭這才慢慢的從一羣人緊張兮兮的反應中清醒過來,笑道,“母親,略有些腹痛,倒不嚴重,勞母親費心了。”

不就是來個月經嗎?這種事,上輩子都習慣了好不。

杜氏點頭道,“那就好,你放寬心,這是做女人必經的一遭,以後慢慢的也就不疼了,”

笑着將若胭左看右看,笑容很是神秘,“來的倒是時候,我也放了心,正好,正好。”

若胭被她這話說的雲山霧罩,不知何意,總覺得杜氏在做着一件很大的事,只是她不說,自己也不問。

過了不多會,巧雲和初夏前後回來,扶着若胭下牀洗淨了身體,換了衣裳,又新換了牀單被褥,在牀上鋪了厚厚的棉褥,扶了若胭又躺上去,初夏又灌了湯婆子讓若胭捂着肚子,熱氣傳入,若胭果然覺得鬆快不少。

杜氏就讓巧雲下去收拾,卻留了初夏在屋裡,當着若胭的臉,細細的說了注意事項,只因初夏不比巧雲,並沒有這樣照顧主子生理期的經驗,若胭躺在牀上聽着作聲不得,只是兩頰緋紅,聽到後面,便只是感動了,有巧雲在,杜氏身爲嫡母,完全不必親自來說這些的。

等若胭抱着湯婆子入睡,杜氏讓初夏陪着,自己回到廂房。

巧雲收拾利落進來,笑道,“太太這次可是真放了心了。”

杜氏也不對她隱瞞,笑道,“映雪比若胭還小兩個月,卻是去年就來了,若胭馬上就及笄了,確實來的晚了些,我心裡也多少有些不安,如今可算鬆口氣,我張羅若胭的親事,你也都是知道的,我心裡是看重這孩子的,只是許家這一輩也就明道一根獨苗了,出不得差錯,這下安了心了,你明天下山去再問問,明道和明玉倆到哪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