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頭

縱使富貴遮掩,巧雲仍是聽出了其中貓膩,冷冷一笑,“老太太當真是菩薩心腸,這般體恤我們太太,只是,這到底是人家的盛情,去還是不去,總要太太看過帖子才能定。”

富貴面色有些凝重,卻沒作聲,帖子既然已經收了,想必閔家的下人也已經走了,這話也沒必要傳了。

巧雲看她繃着臉,也知道她的爲難,就換了友善的口氣,“富貴,你回去老太太那,只要直說,帖子已經被我拿了,人已經走了就是,老太太想自己做主推了這事,太太自然是感激的,去或不去,都是感激的。”太太感激不感激不管,巧雲肯定是不會感激的。

話說到這裡,富貴只好微微一笑,往回走,巧雲也沒多停留,匆匆離去。

再說若胭放了學,回到廂房,章姨娘早在門口探首張望,歡喜的接進去,笑問,“二小姐今天上學,累是不累?”

春桃利索的端了茶來。

若胭連說“不累”,看書看得忘神,有什麼累的,倒是有趣呢。

正說着話,就有巧雲領着兩個丫頭進來了,“這是太太親自挑的,這個大一些的,今年十四了,也識得字,因父母雙亡沒了依靠,自己投身做了丫頭,這個小的今年十二,因是家鄉旱災沒了收成,爹孃養不起了才賣的,都是清白家身,章姨娘和二小姐瞧着可還滿意?”說着招呼兩人近前來行禮。

兩個丫頭就齊刷刷的過來,雖不熟練,但很恭敬。

章姨娘尚在府外就從梅家恩那打聽了,知道杜氏是個難得的仁慈無爭的正室,才進府不過兩日,就蒙她幾次照拂,心裡感激不盡,就是這兩個丫頭,也是杜氏爭取來的,她雖說性格怯弱,心裡卻明白善惡,又見這兩個丫頭,生得模樣齊整、規規矩矩,那還有什麼意見,只是連連稱諾,連帶着對巧雲也感謝起來,又問若胭是否滿意,若胭原本打心眼裡就沒想過要使喚誰做奴做僕,又心知世道如此無法推脫,任其安排罷了,不想打量兩人,越發喜歡起來,使喚不使喚,總是個伴,多些人,也熱鬧些不是。

巧雲看在眼裡,便笑,“姨娘和小姐滿意就好,他們今後就留在這裡用了,先送去佟媽媽那邊學學規矩,過些日子再過來聽差,這幾日便累着春桃姐姐,裡裡外外都是她一個人,若有忙不過來,只管去東園叫奴婢就是。”佟媽媽也在梅家幾十年了,只因不是張氏的陪嫁,不得張氏重用,平時只管着各園子丫頭的規矩等一些不起眼的雜事。

章姨娘連稱“不敢勞煩”。

巧雲也就笑了笑,沒再多說,又問了兩個丫頭的名字,大的那個回道,“因是初夏生的,爹爹生前給取得小字夏兒,請姨娘和小姐賜名。”

巧雲目光一閃,欲語又止,在章姨娘和若胭臉上輕輕掃過,到底笑立一側。

章姨娘因自己的姨娘身份也算個奴婢,不敢託大,就看向若胭,道,“二小姐,還是你取吧。”

若胭知道她拘於身份小心謹慎,就點點頭,“既是初夏生的,就叫初夏吧,還帶着個夏字,也不算駁你爹的一片心意。”

初夏心口一熱,眼就朦朧了,撲通跪下來,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冷不防被人跪地磕頭,若胭頗覺不適應,側了側身子,將她拉起,又問小的,小的咬着嘴脣低了頭,微微有些臉紅,輕聲道,“並沒有名字,家裡兄弟姐妹多,我排行第五,爹孃只管我叫小五。”

若胭就問她生日,小五卻露了點笑意,“這個我知道,娘說過,我是秋分那天生的,好記。”

若胭就笑了,“那就叫秋分吧,你好記,我也好記。”

秋分歡喜的磕頭謝了。

巧雲就在一旁微笑,“二小姐取得這兩個名字倒是妙,既好聽又好記,還合了她們自己的意。”行了禮,又領了兩人出門。

春桃送出門去,纔要進門,就聽背後有人喚,回頭一看,一個穿薑黃褙子的丫頭追上來,“你是章姨娘身邊的春桃姐姐吧,我是鄭姨娘屋裡的來喜,鄭姨娘讓我來要二小姐、章姨娘和姐姐你的身量尺寸,府裡年前就開始做春衫了,其他人的尺寸早就送去了繡莊,只差你們了。”

春桃就笑着攜了她手往屋裡走,“有勞來喜姐姐過來了,二小姐和我們姨娘才進府來,也不知道情況,現府裡的制裳都是鄭姨娘管着嗎?”

來喜憨憨的點頭,“正是,四季衣裳裁製這幾年都是我們鄭姨娘管着,主子們的尺寸自有繡莊的人過來現量,下人們的尺寸就是各園裡統計好了送到北園去,今年就差你們了。”

春桃就笑,“四季製衣可是件累人的活,辛苦鄭姨娘了,不知道府裡的規矩,主子和下人們的春衫都是什麼定例,每人幾身,有什麼講究?”

來喜就撓了撓頭,眨着眼睛想了想,“主子的衣裳並沒有定例,需要什麼就做什麼,下人也看司職不同,像姐姐和我這樣在小姐和姨娘屋裡伺候的,就是每季兩身,要是再缺什麼,也可以和主子說一聲,一併做了,也不是不可以。”

說着話就進了屋,來喜先進了次間向若胭和姨娘行了禮,說明了來意。

若胭和章姨娘正在收拾從外面帶進來的東西,章姨娘聽了很高興,就向春桃道,“我的尺寸也不必現量,年年都一樣,找件以前的,一比就是了,你現給二小姐量量。”

春桃笑着應了,招呼來喜稍等,就去找軟尺。

來喜忙擺手,“春桃姐姐不用着急,奴婢來的時候,我們姨娘叮囑了,只讓過來說一聲就是,並不是催着要,繡莊那邊做着全府裡的衣裳,一時半刻也做不完,不急在今天,春桃姐姐得了空量好了,送去北園就是了。”說完,就行禮辭行。

章姨娘這邊正騰不開手,也就不留她,道了聲謝就讓春桃送出去,臨出門去章姨娘又塞了個荷包在來喜手裡,來喜先是扭捏的不要,章姨娘說這也是第一次見面,一點心意,你們姨娘也不會怪罪,來喜想了想就收了。

中園。

方媽媽一邊啪啪啪的打着算盤,一邊彙報,“一大一小,小的倒好,老實巴交的,大的識字,一瞧就是個伶俐厲害的,說起話來很利索,瞧着不是個恭順謙卑的,老奴只怕這丫頭心太大,回頭再若出是非來。”

張氏就歪在炕頭,蓋着個厚厚的褥子,半眯着眼,用掏耳勺有一下沒一下的掏着耳朵,聽了就冷冷一笑,“一個丫頭,能出多大的是非,不過是仗着自己識幾個字,就把眼睛長到頭頂上了,再伶俐厲害有個什麼用,還不過是個丫頭,主子要打要罰還不是任便,要不我總說,這女人還是不要那些學問的好,最多也就能背個《女誡》也就是了,安安穩穩的一輩子,省得整日裡不知道自己是誰,壞了綱常。”

方媽媽心裡就樂,張氏說話看着海闊天空的一堆空話,實則每每話中藏話、字字鍼芒,而且針對性很強,馬上順着話就爬,“老太太說的正是,老奴也是這麼說的,一個丫頭罷了,老老實實的端茶倒水伺候着主子也就行了,要那些個沒用的做什麼,太太卻說什麼,識文則能明理,明理即知善惡,這話說的老奴當時就臉紅了,也不敢說什麼了,太太想是暗指老奴不識字、不明事理、善惡不分呢。”說着,頗顯委屈的抹了抹眼,垂着眼皮,悄悄從眼角瞟一眼張氏。

張氏出身小門小戶,也不識字,所以她最是妒忌那些讀書識字的女子,更恨有人提及讀書識字一事,方媽媽故意添點油加點醋,張氏就能把杜氏恨到骨子裡。

果然張氏眼中寒光一閃,像刀一樣鋒利,方媽媽只瞧一眼就忍不住打了個顫,張氏咬着牙,心裡恨不得撕了杜氏,但又迅速恢復了平靜,目光中已不見刀鋒,只剩下淡淡的譏誚,抖了抖掏耳勺,見抖不掉耳垢,又對着嘴吹了吹,反而安慰起方媽媽來,“你也多心了,她自己識字,自然想着別人也識字纔好,若是能挑個識字的丫頭,也顯得她自己有才學不是,我瞧也不是針對你什麼。”

方媽媽雖有些失望,卻立刻笑起來,“老太太說的是,倒是老奴小心眼了,老奴多句嘴,不知二小姐在府外啓蒙了不曾,可識得字?若是識字,這以後,主僕二人倒是相稱了,若是不識,身邊有個識字的丫頭幫襯,倒也吃不了虧,這樣一想,倒底還是太太心思慎密周全。”說話間,停了停算盤,又看張氏。

張氏也看着她,半眯着眼,看不出什麼神色,只覺得深不可測,靜默了一會,笑,“你想的倒是長遠、周到。”

方媽媽心一顫,趕緊撥算盤。

張氏熟視無睹,接着說,“聽老爺說過,那章氏她爹原是個教書先生,章氏小的時候也跟着她爹的學生們一起念過書,可見也是個能識字斷文的,二丫頭跟着她這麼些年,想必也識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