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獄

“富貴過來了,你還在想什麼?”

若胭噘嘴道,“瑾之活太少,閒得沒事做,我得給她找點事情。”托腮回憶了一下,笑道,“我記得以前在梅家時,我和姨娘住在小角院裡,一開始身邊只有春桃,姨娘膽怯,我又病着,直忙得她一人腳不沾地,後來虧了母親買來初夏和秋分,秋分她……”

提起這名字,若胭就想起這個幾乎被忘記的人,她曾是個單純怯弱的小女孩,自己也試圖用微不足道的力量呵護她的弱小與純潔,將她放在章姨娘身邊只做些端茶遞水的清閒活,卻沒料想世事變化,幾多風波之後,她會將自己私隱公之於衆,當日在東園被梅家衆人逼問的一幕又浮現在眼前,不由得心緒紛亂、感慨萬千,再緩緩一想,又爲她開解,她只是個年幼的孩子,要在梅家生存,博取主人歡心,哪裡顧得上他人,這也情有可原,只是,那原本相處不長的情分就再沒有了。

“秋分她還小,幫不上大忙,好在初夏能幹又聰敏,爲春桃分擔不少,但是兩人打理裡裡外外,也總不得閒。”若胭前後對比一番,又笑看雲懿霆,“那時我總心疼她們太累,現在好了,又爲丫頭們沒事做發愁。”

雲懿霆在她額前輕輕彈指,略一沉吟,揚眉笑道,“你要想讓她們忙起來,這也不難,大嫂生了病,身子不便,不如你就把府裡一些事情接手過來打理,丫頭們少不得爲你分憂,這個事父親也和我說過,因你曾幾次拒絕,父親便先來問我,萬事都隨着你的意,內宅支出或是產業進賬,你願意管着哪個?”

若胭驚得險些跳起,忙擺手道,“這可不行,我不願沾染府裡的帳目,免得多少雙眼睛盯着,不得安生。”

出嫁前,杜氏就打了預防針,千萬別顯露出有意管賬的心思,恐被人提防陷害,因此自己這一年來吃喝玩樂,低調安分,堅決推卻國公爺的好意,正是爲了避嫌,這般默默無聞,仍幾次三番惹來妒忌,要是再攬幾樣差事在手,還不得被人撕了?

“你害怕旁人不悅?”雲懿霆眉尖輕蹙,神色凝重,沉沉問道。

“不是。”

若胭不想他多心,立刻否認,尚未多做解釋,又聽他緩緩言道,“以前是我疏忽,沒有想到後宅這些事,往後不會讓你害怕,你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在你身邊,誰也不敢對你怎樣。”

若胭怔怔看他,心頭暖熱,鼻頭一酸,差點滾出淚水,吸了吸鼻子,抿脣憋住,笑道,“有你在,我就很好,何必計較別人的看法?我是個懶憊不思進取的人,每天有口飯吃就很滿足,比不得別人積極向上、勤勞操持。”

雲懿霆捏捏她的鼻子,輕輕笑,“你用不着那樣,能吃能睡就很好,不管多少事情,都可以分派下去,自有人去做。”

若胭嘿嘿一笑,正要說話,就見曉萱在門口請示,說是想過去琉璃巷子一趟,若胭當即許可,接着又有迎春喜滋滋來說,大成過來了,是因昨天上山打了幾隻山雞,宰殺收拾利落了送來給若胭吃,若胭笑說,“這是記得我上次過去莊子裡多吃了幾口雞肉就上了心,真是難爲他們了。”親自出去謝過,又賞了些曉蓉做的點心和府裡的食料,叫迎春送出去。

再回屋來,若胭就忘了先前自己要說的話,得意的揚眉向雲懿霆道,“今天晚膳吃山雞了。”說完靈光一閃,竟是開了一竅,立時兩眼放光,喜道,“我有個主意了,既然富貴在瑾之閒着不安,不如就給個差事放在府外,莊子也好,鋪子也好,都使得。”

“是個好法子。”雲懿霆含笑點頭,見她已經掰着手指、一臉認真的思考究竟把富貴送去哪裡合適,忍不住將她拉起,“此事不急於一時,總要吃了雞肉補補腦子纔好思考問題。”

若胭這回反應很快,跳起來攀住他,呲牙笑怒,“你是說我沒腦子麼?”

“不敢。”

雲懿霆馬上認錯,將她哄去西園子散步,晚膳的桌上,果然放了新燉的山雞,香氣四溢,令人聞之食指大動,若胭連贊曉蓉好手藝,又特意吩咐了將剩下的都做了,讓幾個丫頭們一起嚐嚐。

富貴自此留在瑾之,初來乍到,若胭讓初夏專職陪着,以幫迎春置辦嫁妝爲由,帶出去逛街,迎春聽了也要跟着,她雖是若胭陪嫁,但是在梅家時間不長,先前與富貴沒打過交道,勝在這妮子性子好,任誰都能聊到一起,連着兩日來,三人同出同進,很快便熟絡了。

這天下午,三人歸來,向若胭請安,若胭例行問了幾句採買事項,就讓她們下去休息,忽見富貴臉色難看,迎春亦有些怪異,唯有初夏十分鎮定,飛快的超兩人使眼色,又趁轉身之時,悄悄的動了動兩人衣袖,意識她們快走,這番小動作讓若胭頗爲詫異,立時察覺今兒必是出了異常,卻不知何故初夏有意隱瞞,心念微動,笑道,“富貴,你過來兩日,我尚未與你好好說說話,現下無事,你陪我閒聊片刻,如何?”

富貴垂首應是,初夏皺了皺眉,顯是看出若胭有私下問詢的意思,卻不好阻止。

等兩人退下,若胭將她帶去次間,果然就直問緣故,“我知你素來誠實,從不欺瞞隱晦,今兒在外遇見了什麼,大可坦誠說來。”

富貴斂目垂首,遲疑道,“三奶奶問話,奴婢本不該隱瞞,只是此事雖然重大,如今卻與三奶奶不相干,三奶奶不問也罷,再者說,奴婢初到三奶奶身邊,言語不敢魯莽,一詞一語還是要斟酌而言,初夏服侍三奶奶已久,人情關節都比奴婢清楚,初夏既不說,自然是不該說,奴婢若說,怕有不妥。”

若胭有些啞然,她一向知富貴立身端正、不傳是非,卻第一次知道她這等有見識,心中又贊兩分,笑道,“你說的有理,這個事是我爲難你了,我不問你,你去吧,去把初夏叫來。”

富貴謝過,卻又道,“初夏剛纔不說,必是有不該說的理由,三奶奶再問,初夏還是不會說。”

“她會說的,你去吧。”

富貴不再多言,默默退出,果然很快換了初夏進來。

卻如她所言,初夏臉上那表情就是大寫的三個字“我不說”,並且先發制人的寬解起若胭來,“街頭一點小事,奴婢們自己已解決,何必勞三奶奶動問。”

若胭微微一笑,示意她坐下再說,自己則笑呵呵的抱了個四方迎枕在懷,比了比位置,然後懶洋洋的靠着椅背,等她坐穩了,纔開口,“你瞞我也沒用,我猜也猜出來,所謂一點小事,並不與你們三個相干,談何解決?不過是路遇某個人,或是聽聞一樁事罷了,而且這人這事與我有些淵源。”

一語中的,初夏沉默片刻,面色變換,最後有些怨意,“三奶奶猜得不錯,只是淵源不淵源,也不重要,左右三奶奶當一陣風颳過就是。”

若胭又聽出幾分,笑道,“我大概知道了,是梅家有什麼消息吧?你說的對,梅家的事如今與我沒關係,天大的事也不過一陣風,不過,既是一陣風,你便說來與我解個悶,又有何妨?難道我今時今日,還能再被風颳跑?”

初夏“撲哧”笑了聲,神色鬆緩,想一想也覺有理,遂道,“梅家的確出了天大的事,三奶奶還記得幾個月前從新鄉來京州尋找梅家的那對父子麼?”

“依稀記得,說是小鄭姨娘的未婚夫家,姓祝。”若胭略一回憶,想起了那兩人,皺眉詫問,“不是當時就被老太太用五十兩銀子打發走了嗎?”

初夏冷笑道,“當時確是打發走了,不知爲何,又來到京州,這一回卻沒有去梅家門口找麻煩,而是一紙訴狀告到了京州府衙,把整個梅家都告了。”

“此話怎講?”

饒是若胭做了心理準備,也被這話嚇一大跳,坐直了身子,滿面的驚異,“五十兩銀子不是個小數目,簡直是老太太的肉,當時舍了給他們,也是爲了梅家的聲譽,唯恐事情鬧大,走漏了風聲不好看,這樣看來,這肉算是白割了,祝家父子是嫌銀子不夠,還要回來咬一口?”

初夏點點頭,接着又搖頭,“是不是嫌銀子少卻不好說,想再咬一口怕是咬不上了,他們這回告的不僅是鄭家一女二嫁、梅大人奪妻爲妾,還有更驚人的呢。”

“你說。”

若胭來了興趣,起身倒茶,準備邊喝茶邊聽說書,初夏見了,忙接過手。

“奴婢今兒也是開了眼,頭一回見着差役拿人,一隊人浩蕩蕩的穿過街進了梅府,奴婢三個是跟着一路跑,瞧了一全套的熱鬧,宅院裡面怎麼雞飛狗跳是牆擋了眼,但裡面那哭嚎之聲可擋不住耳,沒多久就見差役將鄭家幾人盡數捉了出來,背縛着雙手拘進衙門去了,鄭家老太太和大鄭姨娘嚎哭一路,把梅家幾十年的醜事罵了幾條街,小鄭姨娘沒出梅家大門就昏倒了,耷拉着腦袋,是兩個差役拖着走的,那場面甚大,圍觀衆多,梅家這一遭可是覆了舟、塌了天了。”

若胭驚呆,梅家恩好歹是個朝廷命官,臉上多少掛着皇上的招牌,莫非大罪,差役怎敢進府拿人?自己倒是不知這個世界上,一女二嫁、奪妻爲妾是個多大的罪名,但聽初夏所說,官差抓的僅是鄭家人,莫非因梅家恩是官身,所以得了免赦?只是單憑小鄭姨娘定親再嫁一條,怎麼也不該累及鄭家滿門入獄吧,恐怕是別的原因。

初夏一口氣說了一大段,甚是解氣,長吐一口,才又道,“三奶奶你猜這是何故?奴婢聽那領頭的差役說了句‘鄭效忠私吞貢品、貪贓枉法、草菅人命’猜想那鄭效忠是鄭家人,因此受累。”

鄭效忠?若胭默默嚼了兩遍,猜出了七八分,約摸這就是已經過世的鄭老太爺、曾經的新鄉知縣,一個知縣,連個芝麻官也算不上,倒有這膽子犯下數條掉腦袋的大罪,着實了得,怨不得就算死了也會株連全家,奇怪的是,這樣大的罪過,鄭效忠在世時全無人知,死後十幾年無人問起,可見隱晦,祝家父子又是如何知曉內情的?他若早知,上次來京怎麼不提?

“看見梅大人了沒?”

“沒有。”初夏搖頭,“這等丟人現眼的場面,必是不敢露面。”

若胭默默不語,心說不全是怕丟人呢,應該還有別的原因,即便奪妻爲妾這條罪可輕可重,但是鄭家舉家入獄,他必定難以脫身吧。

金烏西墜時,雲懿霆從國公爺那邊回來,面色如常。

若胭托腮看他,左看右看看不出有什麼不妥,只好直接發問,“梅家今天出事了,三爺知道麼?”

“知道。”

雲懿霆竟是氣定神閒的笑了笑,“街上人人皆知,我怎會不知?”說着還笑意融融的走近些問她,“你也知道了?說說,你還想知道什麼?”

若胭頓時窘然,氣笑一聲,也不客氣的問道,“鄭老太爺究竟犯的什麼大罪?”

“私吞貢品、貪贓受賄、私刑罪犯致死、褻瀆公職、袒護包庇鄉紳惡霸、魚肉百姓、縱僕爲惡……大概有十來條罪名吧。”雲懿霆慢悠悠的數了好幾條,挨着她坐下,脣角笑容勾起,“你看,每一條都是大罪。”

若胭一時無言,這麼多罪名,怨不得死了也不能放過,尤其是前面幾條,怕是震怒龍顏了,“看來你知之甚詳,那麼,最後判決如何?”

“流放,男爲役、女爲奴,永不得回籍。”

“聽說,這是一對姓祝的父子去衙門告發的?”若胭定定的看住他,輕聲問,“三爺,你與我說實話,不是你所爲?”

雲懿霆神色不改,只是低低一笑,伸手在她臉上輕柔撫過,指尖溫暖眷戀,片刻,答道,“你說對了,是我指使。”目光所向,柔情脈脈,言辭冷厲,偏偏語氣溫柔,“鄭效忠任新鄉知縣時,做盡惡事,勾結鄉紳欺壓良民,因手段過硬、鄉民畏懼,無人上告,加上上級知府庇護,朝廷並不知曉一個小小知縣竟敢膽大包天,他的這些罪狀,皆是近幾月來密查所得,種種賄賂上級、與當地惡霸聯手共謀之事數不勝數,你道那祝家只是普通百姓?卻小看他們了,祝家數十年前也是當地巨賈,與鄭效忠狼狽爲奸,若非如此,鄭效忠怎麼會將次女許配給他?只因後來祝家生意失利,又遭流寇洗劫,恰好祝母重症請醫,沒多久就傾家蕩產、再無翻身資本,鄭效忠因此嫌惡,不肯與之往來,早就有悔婚之意。”

“這麼說,祝家的確知道鄭效忠的私密惡行?”若胭沉吟,問,“祝家是因鄭家毀親,惱羞成怒才一氣之下抖出舊事?這卻不妥,他們若果真拿着鄭家這麼大的罪證,鄭家當年也不敢毀親,無論如何也會把女兒嫁過去,或是早就絕了祝家一門,豈肯容他到今日?再說,數月前,祝家父子來京,梅老太太打發了五十兩銀子攆走,祝家若當時說出這事,拿到手的何止五十兩,五百兩也能拿到。”

雲懿霆輕笑起來,“你推斷不錯,所以說,祝家當時並不知曉內情,祝家當年雖與鄭家訂下姻親,又有利益往來,但是鄭效忠行事謹慎,怎會將自己滅門之罪泄漏給他?祝家知道的只是鄭效忠爲官不仁的惡行罷了,這個罪,一死足矣,連累不到家人。”

若胭心頭頓凜,不由自主的挺了挺背脊,“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雖說雲懿霆如同皇上不爲人知的臂膀,暗中爲他立下不少功勞,若胭也不信這兩人耳目通天,早就盯上了京畿之外一個窮鄉僻壤的知縣,一步步收集罪證,最後將其家人捕住,鄭效忠已死了多年,皇上剛登大寶,手頭的國家大事千千萬萬都等着批閱處理,犯不着在一個死人舊犯身上費神,挑事的,必定是雲懿霆。

而他的動機,必定是爲了自己。

雲懿霆沒有立即答話,懶洋洋的起身來,在妝盒中順手拿了樣東西掂在手裡,遞到若胭面前。

一隻極品的羊脂白玉手鐲。

若胭愣了愣,想起來這是很久以前,大鄭姨娘爲了賠罪送給自己的,自己幾乎沒戴過,也沒什麼印象,隨手擱在妝盒裡,莫非這鐲子有什麼不爲人知的來歷?她取過手鐲細細打量,一邊回憶舊事,猛然想起自己決意離開雲懿霆那次,讓初夏拿着這鐲子去當鋪換成票據,方便攜帶,後來回到瑾之沒幾天,又發現這鐲子回來了,當時自己只以爲那當鋪是雲家的產業,因此掌櫃的不敢私瞞,又歸還給主子,現在看來,事情並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