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呼

若胭站在遊廊上發呆,直到富貴過來,歉意的道,“二姑奶奶,老太太剛睡下。”

“老太太莫不是病了?”若胭問。

富貴抿了抿脣,搖頭,“奴婢不知。”

不知?貼身丫頭說不知,自然是沒病了。

微揚首,望天,正是辰時將盡,記得往日這時候,張氏剛吃過早飯,正精神抖擻的在中園裡來回轉悠,怎麼今天睡起覺來,心知這是不願見她了,若胭淡淡一笑,垂眸看了眼身上的孝服,可惜了,本來還想穿着在張氏面前走一圈晃晃她的眼,誰知道對方連面也不見,也罷,各自安生吧,又與富貴閒說了幾句,得知梅家恩一早就去衙門了,此刻並不在家,小鄭姨娘安居北園養胎,這兩天倒是清靜。

穿過小徑,從破敗狹小的小門過去,就來到熟悉的小院,秋分正在打掃院子,聽到腳步聲猛一擡頭,見若胭帶着個丫頭迎面走來,好一陣發愣,然後狠狠一跺腳,才反應過來,急忙忙的過來行禮,“二姑奶奶來了,姨娘在屋子裡做活呢。”

若胭點點頭,便往裡走,秋分怯怯的跟在後面打量她身上的孝服,待到了門口,才驚覺失禮,慌張的上前引路,大聲喊,“姨娘,二姑奶奶來了。”

屋裡瞬間的寂靜之後,緊接着就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若胭往裡,章姨娘往外,兩人在門口迎面碰上,章姨娘一把抓住若胭的雙肩,瞪圓了雙眼,將她上下端詳,然後猛地抱住,失聲痛哭起來,“二姑奶奶,你可嚇死姨娘了。”

若胭原想着章姨娘見到自己會如上次一樣惶惶恐恐的拉開距離,乍見這陣勢,也唬了一跳,聽她哭起,又滿心的愧疚,說來這段時間,自己心想的、感念的無不是嫡母杜氏,倒把這生母擱在了腦後,即便偶然想起,也多少對她有埋怨之意,認爲她不夠重情義、不夠有膽氣,時值此刻見她痛哭,才真正意識到,百態人生,各有不同,原不該強求千篇一律,杜氏自然是敢愛敢恨、堅韌倔強,自訂終身又自請出戶,有本事安置產業,亦有魄力安排後事,章姨娘遠不如她,平生只求一隅遮蔽風雨,兩人不可相提並論,然而待自己之心,卻是不相上下,無高低之分,不過是對命運是抵抗還是順從的區別。

“對不起,姨娘,讓您擔憂了。”若胭柔聲勸慰,兩邊的丫頭都過來行禮,章姨娘也就尷尬的收了哭聲,卻又漸漸回到了生疏狀態,也向若胭行禮。

“二姑奶奶見諒,姨娘失禮了。”

若胭有種深深的無力感,苦笑一聲,挽她一同入座,春桃含着淚端了茶來,已不是當初從古井衚衕帶來的茶葉了,換成了梅家的通用茶梗,不必問也知道緣故,桌子上擺着尚未來得及收拾的繡活工具和布頭,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擺滿一桌,想來章姨娘成日裡就靠這活計打發時間,也是,除此之外,她還能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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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姨娘看着若胭的裝束打扮,滿臉羞愧,不知該說什麼,若胭就簡單的將杜氏的後事說了一遍,並不帶對旁人的情緒,章姨娘囁喏着仍是不說話,若胭就問她,近來府裡如何,章姨娘只道“一切都好。”

這也是若胭預料之中的答覆,以章姨娘的性格,怎麼可能說長道短,便不再問她,叫了春桃過來問,到底還是春桃性子直,一腦古兒便都說了,“這幾天府裡很不安寧,老太太和老爺動不動就發脾氣,老太太哭了好幾次,老爺還喝醉了一次,三姑爺來了兩回,好像老爺都沒見,老太太爲這事還罵了老爺,聽說朝廷有個大官也來過一次,奴婢沒見着,也不知道來做什麼,不過大官走了以後,老爺去了東園,把自己關在裡面一整天。”

若胭也有些糊塗,她對朝廷的體制和官員之間的往來知道的太少,猜測着不是御史大人派人來了解情況,就是同僚問候,總之,都與杜氏的死、兩人的和離有關,想了想,就問,“府裡是怎麼說老爺和太太的?”雲懿霆已經讓齊王壓下御史的彈劾,梅家恩的官位大約不會有變,但是府裡的私下議論還是免不了的。

春桃有些尷尬的看了看若胭,彆扭的道,“太太……太太……二姑奶奶,老太太下了令,不許大家再叫太太……”

“哦?”若胭一怔之下便理解了,死了,又和離了,還讓梅家陷入被人指點的困境,張氏只怕恨不得揚其骨灰,哪裡還會允許下人繼續稱呼“太太”,這也是情理之中吧,“那叫什麼。”

“叫……叫……”春桃咬脣不語,委實說不出口。

“算了,你接着往下說,大家是怎麼議論的。”也不必爲難春桃,若胭猜得出來,總不是什麼好聽的稱呼。

春桃猶豫了片刻便如實答道,“說什麼的都有,有說……太太……太太得的是會過人的惡疾,不能再住府裡,要不然府里人都會過病;有說太太是掃把星,會害死小鄭姨娘肚子裡的二少爺,所以被趕出去了,還有的人說老太太想讓老爺再娶,所以……”當着若胭的面,到底還是叫了“太太”。

果然流言蜚語,傳言百出,府裡有張氏的高壓政策尚且這樣,外面就更堵不住口了,還不知道會傳出什麼離奇的版本來,這也不是若胭能解決的了了,總是梅府的事,當初絕情是爲了名聲,自然還該梅府去挽回名聲。

“老太太和老爺怎麼說?”

“老太太說……老太太說,老太太先說太太當年就是私定的,不算,後來……改口了,說是和老爺八字不合……”春桃說的時候,她自己也納悶。

若胭卻明白了,老太太原本就是想把污水扣到杜氏頭上的,興許是自己先後讓從敏、梅映霜轉達“誰都要名聲,別逼的我把真相抖開,梅家也不好看”的意思,讓張氏有了顧忌,興許是御史和齊王的介入,使張氏只能忍聲吞氣、息事寧人,這才改了口,總之,若胭鬆了口氣,只要從張氏嘴裡出來的版本,對杜氏沒有污衊就夠了。

放下杜氏的話題,若胭又問了問章姨娘的起居日常與身體情況,春桃說,“飲食越發清淡了,倒是沒有病痛,這些日子,大家都忙着照顧小鄭姨娘,也顧不上這裡。”

只要章姨娘沒痛沒災就是萬幸了,若胭吩咐曉萱包了銀兩遞給春桃,讓她想着法子給姨娘買些營養,章姨娘連忙推卻,哆嗦着不肯接受,若胭堅持一番,她也不敢再說什麼,由着春桃收了,又坐了好一會子,若胭該走了,章姨娘眼圈一紅,險些落下淚來,若胭心有潸潸,又拉着說了些寬慰和囑託,這纔出門,章姨娘站在門口,扶門相送,連院子裡也不去,倒是春桃送到小門口。

上了遊廊,若胭便徑直東轉,西園與此不遠,若胭遲疑片刻,終是沒有過去,不是不想和梅映霜說說話,而是不願見到梅映雪,不願與她起衝突,然而天不如人願,若胭沒走幾步,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冷笑,“喲,我莫不是看錯了,前面是二姐姐嗎?”正是梅映雪的聲音。

得,人家都喊了出來,自己也不好裝聾了,駐步,轉身,就看見一身粉紫衣裙的梅映雪嫋嫋而近,眉梢眼角都是嬌俏傲然之色,後面跟着六個丫頭,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很是排場,到若胭面前停下,漫不經心的行過禮,目光就在若胭的孝服上打轉,冷冷笑道,“二姐姐真是個重情重義的,不過是個相識半年的人,也能不顧身份爲她操辦後事、披麻戴孝,連婆家、孃家都不要了,實在難得。”

她?連個稱呼都沒有!

若胭眯了眯眼,不去看她發間那兩隻金光閃閃的釵,也毫不客氣的回道,“三妹妹可不要亂說話,我可沒有不要誰,難不成三妹妹聽到誰說不要我了?我雖是與母親相識半年,但是受恩非輕,情義都在心裡,重情重義總比無情無義、薄情寡義要強多了,起碼我於心無愧,不怕死了之後下地獄,不像有的人,可要小心了。”

“你說什麼!”梅映雪尖利的喊道,“二姐姐這是詛咒我下地獄嗎?”

曉萱敏捷的上前一步,緊靠在若胭身邊,目光冷厲的盯住梅映雪。

若胭冷笑,“我可沒說過這樣的話,這是你自己說的,看來,你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三妹妹,我進府晚,不好說這十幾年來母親都給了你什麼,起碼我知道,三妹妹頭上這兩隻金釵,是母親送的吧?”

“你!”梅映雪又羞又惱,伸手拔下金釵,揚手就要扔出去,揚到半空又捨不得,遲遲不肯脫手,咬緊了牙,進退兩難,若胭哼一聲,真想搶過來幫她丟出去,到底不願與她過多糾葛,只譏諷的看她一眼,轉身就走。

“她不是自己寫的和離書嗎?還是你讓人送去衙門公證的,如今她已不是梅家太太,也算不得我母親,這事天下人都知道了,二姐姐你要戴孝,自管回婆家戴,穿着孝服跑到梅家來做什麼!”梅映雪追着怒喊,悄悄將金釵藏了起來。

不提這事還好,一提若胭就來了氣,當時籤和離書時,張氏、杜氏和梅家恩三人當場,擺在明面上的理由就是梅映雪的婚事,她不信梅映雪不知情,無論如何,這封和離書算是保住了她的大好姻緣吧,說句真心話,若胭可不認爲憑梅家恩和張氏的本事能爲梅映雪找到一門更好的親事。

“希望三妹妹嫁到齊府能謹言慎行,別再說這樣狼心狗肺的話,丟梅家的臉不說,齊大人也未必喜歡。”

杜氏喪禮上,齊大人幾次上山祭奠,從這件事看,齊大人也是個重情之人,應該不會樂意聽妻子口出不敬之言。

梅映雪卻大怒,“我的事何須你多嘴!你還是管好雲三爺別再到處沾花惹草吧,免得家裡姬妾太多,你這個雲三奶奶也不過是個笑柄。”

“放肆!”曉萱厲聲喝道,“主子的是非也是你能胡說的嗎?”

梅映雪一時怔住,她雖然是個庶女,也是自小被羣星捧月般寵着,何曾被丫頭斥責過,很快反應過來,便氣得渾身直抖,指着若胭道,“二姐姐,這是你的丫頭嗎?怎樣沒大沒小、不分尊卑!一個卑賤的下人敢對小姐大呼小叫,這是翻了天了嗎?二姐姐,你是怎麼管教下人的!”

若胭清涼的看着她失態尖叫,淡淡的道,“下人維護主子,是本分,我倒覺得,不但無錯,反而應該嘉獎,回府後獎曉萱銀二十兩,珠釵一對。”

如此令人乍舌的重賞,別說梅府的下人,就是梅映雪貴爲小姐也從沒有得到過,當即就傻了眼,曉萱則神色微動,恭謹的道了聲謝。

賞過曉萱,若胭又正視一臉花色的梅映雪,道,“三妹妹已是待嫁之身,不再是垂髻幼兒,該知道有些話是不能亂說的,且不論我是你姐姐、三爺是你姐夫,姐姐與姐夫的私事,妹子應當慎言,就是外人,也不該隨意說道。”說罷,也不再理她,徑直往東去了,徒留梅映雪在身後咬牙切齒。

東園關着門,未上鎖,若胭推門而入,園中荒蕪敗落,顯然是數日未打掃,落葉滿地,灰塵鋪徑,記得杜氏在時,這院子甚是清幽潔淨,巧雲和巧菱兩人總是收拾的乾淨利落,如今,杜氏已死,巧雲離去,巧菱呢?衆人一路走進,不見人影,想來也被張氏另作安排了。

上了臺階,走進內室,慢慢的看,慢慢的回憶,佈置一應未動,只是薄塵輕蒙,空氣冷肅,透着一股死亡的氣息,回想不久前,自己還常來這裡與杜氏閒聊、看書,在這裡及笄、張羅嫁妝,那時候,陽光滿室、笑語嫣嫣、溫情融融,轉眼間,人去樓空、滿目荒涼,恍如隔世,禁不住悲從心來,淚落如雨,曉萱扶住,也不勸說,只由着她滴答滴答的掉着淚,待進了書房,見書架上的書還在,略鬆口氣,拭去淚痕,吩咐曉萱將書盡數收了,兩人一起動手,準備都帶回雲家。

門外卻傳來雜亂的腳步聲,“誰讓你動我梅家的東西!”

若胭回頭,只見張氏帶着數人衝了進來,一臉的恨意,張牙舞爪的盯着若胭怒吼,在她身後,大鄭姨娘、小鄭姨娘、梅映雪,都在等着看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