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矇矇亮,就聽到誰家的大公雞開始打鳴,臧水根還以爲是在自己家裡,心裡還罵了一句,這個該死的大公雞總是這麼早就叫我起牀, 不知道人家今天不上學嗎?他翻了身又繼續睡去。可是就在這時外面有人敲門,“小明,快點,去跑步了!”就聽到另外一張牀上的歐陽明在被窩裡發出的聲音, 隨後就看到屋裡的電燈亮了起來。
“水根,你去不去跑步?”歐陽明一邊穿衣一邊問。
“我也要出操嗎?”
“不是出操,是晨跑,鍛鍊身體。”
臧水根知道不是在自己家裡,看來懶覺是沒法睡了,也就翻身起來,胡亂套了件衣服,就和歐陽明一起下樓。到了院子裡,已經看到一男一女在那裡做着跑步前的準備動作,歐陽明正要上前介紹水根,那個女孩就過來問,“你就是鄉下來的那位?”本來她要說鄉巴佬,可是看了一眼自己的堂弟,還是留了點面子。臧水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一則是這個女孩很漂亮,讓他有點目瞪口呆,二則是他着實聽不大懂她說的什麼,於是就愣怔在那裡。這時候那女孩又繼續說,“看你身上這打扮,真像個小赤佬,還是回去換件衣服再跟我們一起跑步吧!”
“李馨,你要幹什麼?這是爸爸朋友的兒子。”那個大哥哥也走過來,制止那個叫李馨的女孩。不過臧水根知道了這個漂亮時髦的女孩名字叫李馨。“你就是臧水根,對吧?我叫李路, 來,咱們交個朋友!”說着,就伸出手來,臧水根知道這是要和自己握手,也就慢慢伸出手來,讓李路握了一下。
“你還挺有勁的嗎?”李路把手抽回來,笑了笑說。“走吧,先去跑步,回來後再去洗澡換衣服!”
四個人就這樣跑出了院子,外面的街道上一派寂靜,臧水根就納悶這裡爲什麼沒有人呢?偶爾碰到一兩個人也和他們差不多都是在跑步。
圍着那個街區跑了一圈,他們就回到了家裡,臧水根覺得這只是裝裝樣子,這一圈最多也就是二里地,不過這裡對他來說還很陌生,也只有跟着幾位有樣學樣。回到家裡,他們上樓去洗澡,李馨就說,“小赤佬,你先去洗。小明,把你的衣服拿兩件給他換上。”
“不用,我帶了衣服!”水根在歐陽明的拉扯下上樓,聽到這女孩的口氣不對,還是回頭說了一句。可是他看到那個李馨鼻子哼了一下,明顯是瞧不起的樣子,可是也沒再說什麼。
洗完澡,歐陽明還是把自己的衣服挑了兩件讓水根穿,可是水根說什麼也不肯。雖然他和歐陽明同學兩年多,可是已經有大半年沒有見到他了,他已經在穿衣說話方面和自己有很大的距離,雖然也還熱情,可是臧水根心裡多少產生了距離。
“穿吧,咱們老家的那些衣服真的不適合這裡,主要是如果你穿了那樣的衣服出去,我大伯會覺得丟人呢!”歐陽明在一邊勸他,實在沒辦法才把大伯擡出來唬他。
最後,水根還是穿了,對照穿衣鏡照了,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真的像是變了個人。歐陽明過來幫他整理頭髮,這一擺弄,更像是上海灘的洋學生。“水根,這衣服你穿很合適,就這樣,你就穿吧,今天上街我再去買一套!”
“不用,我買。要不我付錢。”
“快下來,開飯了!”那個李馨在樓下咋呼。
兩個人下了樓,就看到一對夫婦已經在坐,這一次歐陽明趕緊走上前去,拉住水根就說,“這是大伯, 大母,趕緊行禮!”於是,臧水根就行了家鄉的禮節, 並說了聲,“大伯大母好!”
“你就是水根呀,長的這麼水靈,大姑娘似的。比我們家李馨還要嫩呢!”大伯母搶在大伯前面先說話,並且站起來,走過來,拉住水根的手左看右看,“十幾了?”
“十八。”水根靦腆地答道。
“不像啊。”大伯母故作驚訝的樣子。
“我們老家都這樣說,那是虛歲,實際也就是十七。”大伯見到這個水根也很喜歡,就趕緊打圓場。“水根,快坐下來,吃飯!”
大伯母把水根拉到自己身旁坐下來,弄得李馨心裡極大的不高興。
早餐很豐盛,因爲大伯母不停地給水根盤子裡夾東西,他幾乎不用去選,就足夠吃了。但是多少他還是不習慣,看起來牛奶麪包,蟹皇小籠包,很不錯,可是水根還是更喜歡自己家裡的玉米麪紅薯粥。不過,他也不能說什麼,一來很新奇,二來作爲客人,他也不能說什麼,反正盤子裡的東西他是來者不拒,全部吃完。
吃完飯,大家來到客廳,坐下來,大伯就問,“你爹信上說你要到東洋去留學?”
水根‘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現在時興去歐羅巴,跟我一起去法國吧,要不英國也好!”一旁的李馨插嘴道。
“別亂插嘴,聽水根自己的意思!”大伯顯出不高興的樣子。李馨趕緊閉嘴,做了個鬼臉,窩在沙發裡,再也不說一句話。一直到了他們談話結束,大伯讓李路帶他出去走走,看看上海這個十里洋場,最後再做決定。這時候李馨才說她也要去。於是,四個人一起出門,算是自由了,水根也覺得大伯有一種威嚴,感覺比自己老爹厲害多了,心裡到現在還在砰砰跳呢。
“水根,你爸爸真是個縣長?”一出門,李馨就像籠中的小鳥被放了出來,一下子又活潑得不得了。
“我不知道。”水根出門的時候聽說老爹要當縣長,可是並不知道當沒當上,這時候既然大伯說是縣長,可能已經當上了。“也許是吧!”
“你怎麼這麼笨,自己老爸是不是縣長都不知道。”李馨就嘟嚕着嘴說。
“縣長不縣長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們自己,我們的一輩子就是要靠我們自己才行。”一直沒機會說話的大哥李路,這時候站出來說話。
“對,我贊成大哥的話!”水根像是得到了救星, 趕緊向李路靠攏。
“那不一樣,我就覺得官越大越好,這樣我們想要什麼就會有什麼,還不用操心!”歐陽明也接着話說。
“你這個不勞而獲的傢伙,說是來上海上大學的,這都大半年了,啥也沒學,整天就知道瞎胡混,我看你馬上就成了上海灘的混混兒了!”李路指着歐陽明的鼻子說。
“大哥,我不像你,有思想有抱負,我呢,有口飯吃就覺得滿足。上海灘也不錯,我已經寫信給我媽說了,在上海買個房子,我要是考不上大學,就在這裡找個工作,不走了!”
一羣人說說笑笑就來到南京路,他們先是帶領水根看了上海繁華的街道,並且還乘坐了有軌電車,最後還去了一家外國人很多的餐廳,喝了咖啡, 吃了簡單的漢堡。最後,李路因爲要回去寫作業,明天上學必須交作業,可是歐陽明不想回去,沒辦法,他們就兵分兩路,李路帶着李馨回家去,李馨還很不情願,可是她也一樣,作業不完成,週一沒法給老師交代。歐陽明和水根留下來繼續去玩。
跟着歐陽明這個老同學,繼續去玩,可是李家兄妹倆離開,歐陽明帶他去的地方就不是逛大街了,先是去看了電影,然後又去了舞廳,最後還去泡了一個熱水澡。臧水根很是興奮,這些大部分都是今生第一次見到,第一次享受到,可是到回家的路上,心裡也老大的不舒服,因爲他口袋裡的光洋已經花去了不少。每次都是歐陽明說沒帶錢,而水根毫不遲疑地付了賬。這樣一天下來,就花去了在家裡一年他也花不了的錢。心裡有點說不出的味道。晚上回到家,大家已經睡下,可是因爲白天接受了太多的新鮮事物,水根怎麼也睡不着,特別是歐陽明不停地在他耳邊說上海有多好,去外國讀書光是坐船都要十天半個月,甚至一個月,如果碰到風浪,葬身大海餵魚也不是不可能,這讓水根心裡有點動搖。
“水根,怎麼還不睡?”歐陽明見他坐在寫字檯邊上發愣,就問。
“我想給我娘寫信,告訴她我已經到了!讓她不用操心!”
“哎呀,你怎麼這麼笨呢,明天我領你去發個電報,快得很。這年月兵荒馬亂的,要是寫信,十天半個月也不一定能到。”水根覺得歐陽明說得有道理,也就打消了寫信的念頭,可是他依然沒有任何睡意,就說,“你先睡吧,我寫點日記。”
於是屋裡的大燈關了,水根就坐在臺燈下回憶白天裡的所見所聞,他一一記在自己的本子裡,並且把自己的感受也一併寫進去。老實說,這一天的見聞,讓他的思想有了個翻天覆地的變化。過去在縣裡讀書也聽說過上海的繁華,可是如今親眼看到還是被震驚到不少。如果說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朝皇帝,那也只能說在上海這樣的地方纔能真正的感受到,而在水根老家那裡,根本感覺不到清朝和民國有什麼不同。如果非要找出不同,也許就是貨幣不同,學校不同,別的沒有什麼變化,尤其在他們家裡,更沒有什麼大的變化,甚至他們金上那個鎮子裡,幾乎和過去完全一樣。就連每天吃的用的也都一樣。以前,水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也就是像娘一樣,過日子就這鍋碗瓢勺,可是來到了大上海,覺得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那些洋人,藍眼睛大鼻子,那些上海本地人,趾高氣揚,可是人家有驕傲的資本,看看黃浦江邊的高樓,看看那咣噹咣噹的電車,完全就是另外一個世界。或者說就不是自己生活的國度,興許這裡就是國外。也難怪,歐陽明不想走了,其實他臧水根纔來了一天就有點不想走了的感覺。
跟着歐陽明一直跑了一個星期,水根覺得開始瞭解點兒這座城市。這一星期是他人生經歷大轉折的一星期,或者說是他從一個懵懂少年到一個成人的一星期。在歐陽明的帶領下,糊糊塗塗地去了共舞臺, 去了大家樂,更去了只有男人才去的胭脂巷。在那裡,水根把自己從一個少年變成了一個男人。這一切經歷,水根不知道是好還是壞,他開始有點迷惑,不過摸摸口袋裡的銀元, 他開始有點擔心。娘給自己準備留洋的錢才一個星期就花去了一小半,這才一星期,這樣下去,就是不去留學住在上海,也不夠自己折騰的。他開始心虛,同時也很懷疑歐陽明每天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錢是從哪裡來的。他很想問問,可是礙於同學面子,去談錢的事情,好像太不禮貌。
又是週末,李家兄妹回家度週末,突然臧水根覺得好像自己有了主心骨,不知道是看到了李馨還是李路,總之他覺得他們好像纔是正經人。
“水根,行啊,才一個星期,乞丐變將軍了?”李馨挖苦地說。
“不是,是,是歐陽明幫我選的。”水根摸摸自己的衣服,覺得渾身上下不自然。
“這個要花不少錢吧?這好像是洋貨吧?”李馨過來用手摸摸衣料說。
“嗯,我也覺得太貴了,可是,他說要是男人不買兩件好料子的衣服,出門人家瞧不起,我都好幾次被人罵小癟三了!”
“水根,別人罵你什麼不重要,關鍵是你要做正自己,你還小,正是學習的時候,小癟三就小癟三,將來學到真本事的時候,到底誰是小癟三還不一定呢?”李路在一邊勸慰道。
“你確定了不去留學了?”
“還沒有,我覺得上海也好,留學也好,歐羅巴也好,反正每天這樣在街上瞎逛也不是個辦法。”
“等一會兒,我爸回來,肯定會問你的決定是什麼,他這個人,看起來很厲害,其實很尊重你自己的選擇。你可以把你真實的想法告訴他, 一切他會爲你安排的!”
果不其然,很快,大伯就從外面回來,一進門看到兄妹幾個人都在,第一句話就問,“怎麼樣,水根,喜歡待在上海,還是和你李馨姐姐一起去歐洲?”
水根儘管有了思想準備,可是沒想到大伯會問得這麼直接,眨巴了半天嘴,最後說,“大伯,我還是想去東洋!”
“好,看來還是你爹瞭解你,他就說你不會輕易改變主意,我叫人馬上給你安排船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