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錦龍見到阿榮問起女兒,就對阿榮道:“我不能瞞你,瑞麗直到八一三開戰之前,確實都有留在虹口日語學校讀書,再有一年也就高中畢業了。”
嘆了口氣,又道:“不過,我判斷失誤得很,原以爲這次淞滬戰事又能很快過去,所以把瑞麗託付給住在租界裡的一個多年摯友,就沒有打算接她離開上海。”
阿榮反倒安心起來,勸沈錦龍道:“沈旅長此言差矣,若把沈瑞麗留給租界你的摯友照顧,其實要比送往其他地方,更爲安全得多呢。據我所知,日本軍隊在上次進犯上海時,就小心避着公共租界,一點也不敢怎麼樣。”又問:“你那摯友在租界裡是做什麼的,住在哪條路上,等我一回到上海就去看望沈瑞麗。”
沈錦龍沉默。
他當然不能夠把沈瑞麗在上海的住處,向阿榮透漏出一點口風,因爲代爲幫着照顧女兒的馮希全,正擔任着上海地下諜報特別分隊的負責人,其身份特殊而又秘密。
阿榮見到沈錦龍閉口不談,也就不好再繼續追問。
廖排長去後半個多小時,就開了一輛吉普車過來。
林國安對阿榮慚愧道:“國榮兄弟,都是我誤了你的事。今天已經沒有了去上海的火車,不如去前面的軍營裡委屈一夜,明天我派廖排長,再把你送回到松江車站。”
他因是對阿榮本來心中有歉,現在又知曉二叔林子均以前就對阿榮極其厚待,且是阿榮又被馮旅長欣賞,有了這好幾層緣故,自然對阿榮變得很是親切起來。
沈錦龍也向阿榮表達了同樣的意思,要他在軍營留宿一晚。
阿榮無意再去蔣平家裡添麻煩,此間沒有別的去處,當然是求之不得,立刻跟着上了車。
吃過晚飯,林國安命人在自己的帳篷裡,替阿榮支起一張行軍牀。之前的好幾天裡,他與蔣平混在川軍隊伍裡風餐露宿,哪裡有過今天的這般舒適,一躺了下來就呼呼入睡。但天剛發亮不久,就又被隆隆炮聲驚醒。
一個通信兵跑來向林國安急報:日本軍隊拂曉時突然佔據了松江火車站,如今正與我方臨近友軍發生激戰,旅長召集營級以上軍官,立即開會佈署迎敵。
戰況吃緊,瞬息萬變,日軍前田旅團由金山衛偷襲登陸,依靠其機械化先頭部隊,來勢洶涌,連夜就侵犯到松江一帶。
阿榮心中叫苦連連,不想只是貪睡了一晚,就被阻截了回上海的去路。
沈錦龍接到的軍令,是要帶領所部迅速奪回松江車站,以擊敗日軍利用鐵路線,向上海市區增兵的企圖。阿榮夾在隊伍裡跟着行動,一是能幫着救護傷兵,二是也好瞅準雙方交戰區域的某個空檔,冒險穿越過去。
林國安懂得了阿榮心思,卻因爲一場接着一場的戰鬥,無能爲力顧得了他,抽空時急急說了一句道:“但願你能僥倖,平安回到家裡!”
松江車站的爭奪戰,不單是激烈,更說得上極其慘烈。接連打了半個多月後,雙方几度奪回,又幾度易手,死傷無數。
這晚是中秋節過後,阿榮趁着日軍從車站全線後撤,還沒有來得及再次組織反撲,就溜過車站後面的一條橫街,向東直奔而去。疾行好幾裡,除了路過的一個小村子,有傳出了幾聲狗叫,並沒有見到其他動靜。
星光熹微,月色朦朧,陣陣微風吹過,阿榮倍感清爽。他此時完全放寬了心,頗有興致地哼起好幾年未曾出聲的小曲,不再如先前那般提心吊膽地一邊急走,一邊還要留意周圍情況。
跨過一道斜坡土坎,突然有幾束賊亮的電筒光線,從不同方向射到了阿榮的身上。他立時閉了聲音,不知道是遇到了什麼人,沒敢再向前移動半步。一個日語聲音道:“哪尼西特依路諾?”是在問什麼人。阿榮受了驚嚇,本能地回了一句“厄留格西幺”,日語的意思是:我是走路的。心中明白,這是意外碰到了埋伏的日軍,頓時兩腿哆嗦着打起圈來。
幾個日軍士兵衝了過來,在阿榮的身上摸索了一陣,沒有發現武器之後,就息滅了電筒,用刺刀頂住他的後背,帶到幾十米之外的一個坑窪之處。阿榮直到此時纔看的清楚,遠遠近近,竟是掩藏着烏壓壓的鬼子兵。
坑窪裡面,亮着一盞微弱的軍用馬燈,光線調到了最低,周圍聚集着六七個人,全都是軍官模樣。一個士兵上前敬禮道:“報告聯隊長,抓住一個從對面過來的傢伙,會說日本語,身上沒有搜到任何武器。”
那聯隊長道:“問明白了沒有,他是日本僑民,還是中國的探子?”士兵猶豫道:“在這裡,怕是沒法審問。”聯隊長點頭道:“那就由軍曹你,親自帶上兩個人,把這傢伙送交到旅團長的司令部,說不定在那裡能問出點什麼來。”
半個小後,眼睛蒙上布條的阿榮,被押向了一個村莊裡,直到進去一所院子的房間,那軍曹才扯掉阿榮的眼睛蒙布。阿榮揉了一下懵痛的眼睛,發現屋內光線幽暗,全靠了桌上燒燃的一隻蠟燭照着亮。
軍曹對桌前的一個正在看地圖的人,畢恭畢敬先深鞠上一躬,才敬了軍禮道:“報告前田旅團長,我是第三聯隊的藤下軍曹。奉聯隊長命令,把一個剛抓來的俘虜送交給您,親自審問!”那前田旅團長微微擡頭,對這藤下軍曹和阿榮各看了一眼,道了聲“哦,辛苦啦!”又埋下頭去,全神貫注繼續細看地圖。
藤下軍曹大氣不出,帶着阿榮站在門口的黑暗處,等待命令。
阿榮見這前田旅團長,大概四十幾歲的樣子,額頭皺紋不展,像是正在深思着一個什麼重大的決定。他想起了昨天下午,馮錦龍在車上提到過的叫前田平治的日軍旅團長,一定就是此人了。
又想到,這前田平治可是日軍的大官,他若是要親自審問自己,該不會輕易就能矇混過去,須是虛中有實,假裡帶真,相當的小心才能應付得過去。
阿榮經過如此一番盤算,底氣大增,畏懼之心稍減。他對這間屋子胡亂看了一陣,眼睛落在了前田平治的桌上。那裡豎擺着的一個木框照片上。照片裡的五個人,全都身穿和服。
阿榮琢磨,這照片該是好幾年前拍下,因爲那上面的前田平治,比如今的樣子可要顯得年輕許多。內中一對坐着的年邁夫婦,定是前田平治的父母,站着一個女人和一個十幾歲少年,便是他的妻子和兒子。忽又覺得好奇,似是見那少年與自己長得有些相像,只是因爲蠟燭的光線不甚明亮,室內頗爲昏暗,又離得遠了些,所以不能十分確定。
正在此時,由外面進來了一個日本軍官,手裡還拿了封信。
軍官走到前田平治跟前道:“將軍,剛剛轉來一封您的家信,是您的外甥前田正雄少爺寫來的,現在就要看麼?”前田平治道:“就麻煩笠川副官長,讀給我聽吧。”他說出這話時,依然沒有從地圖上擡頭。
笠川應道:“是,將軍!”
當即拆開信就讀了起來:“舅舅大人安好!首先稟告,外祖父、外祖母身體依然硬朗,請勿掛念。外甥自進入東京醫大後,於今年八月開始第二期軍訓。武德殿之劍道,眼下更有長進,嘗三無對手搏擊,亦能取勝。學校爲此鼓勵外甥報名入伍,踊躍參加對支那人的作戰。若是沒有意外,待明年十八歲之際,外甥即以候補醫官身份派遣中國,有望與舅舅一起,在戰場上驅肩作戰。”
前田平治聽到這裡,表情冷峻地擡臉向上,對着房頂無端直視了一會,現出有些心情煩躁的樣子。
笠川繼續讀信道:“另,前幾日回家見到母親,說起了打算給舅舅寫信之事。母親記掛之前曾向舅舅提及,務必打聽到一位中國男人及其兒子的下落,她再次請求您放在心上。外甥因是深感疑惑,向母親提問到這名中國人及其兒子,與我們前田家是何重要關係,卻令母親流淚不止。外甥儘管不明就裡,仍拜託舅舅一定設法成全母親心願爲切!叩上,外甥前田正雄。”
前田平治聽完,沉吟半晌道:“我眼下精力,全部放在即將發起的松江火車站對敵圍殲上,就請笠川君,以我的名義代筆回信吧!”
笠川誠惶誠恐道:“將軍信任,笠川倍感榮幸!您要求如何回覆爲好?”
前田平治道:“笠川君簡單表達出三層意思即可。第一,我從不掩瞞對這場中日之戰的觀點,寧願兩國休兵言和,也不願意看到生靈塗炭,所以希望正雄外甥在醫大安心讀書,今後不可再提出什麼報名參戰;第二,眼下前線戰事要緊,我不能因爲親妹之託而耽誤職責,對找尋那個中國人以及孩子的事,以後看情況再說;第三,之前爲正雄已經安排下的相親之事,我期望明年春天回國休假之時,能親耳聽到好消息。”
笠川目光猶豫地望着前田平治,用了吃不準地口氣道:“對將軍如何看待這場中日之戰,難道有必要……也要向正雄少爺明說麼,這樣的話會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