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循線追查_8 大人物商議

8 大人物商議

美輪美奐的外交部會議中心位於卡爾登庭園,等候室裡的人逐漸增多,三兩成羣,彼此不相往來,猶如喪禮中前往致哀的人。牆上掛了一張印刷告示,寫着“警告,禁止討論機密事宜”。史邁利與吉勒姆坐在告示下方的燈絨長椅上,鬱鬱寡歡。等候室呈橢圓形,裝潢着建築部門慣用的俗氣過時風格。天花板繪有壁畫,畫中酒神巴克斯追逐着小女妖。她們遠比默莉·米金更希望被追上。未裝水的消防桶靠牆站,兩名政府傳達員守衛着通往內部的門。在彎曲的上下推窗外,秋天的日光灑滿公園,曬得每片樹葉鬆脆,互相摩擦。索爾·恩德比大步走進來,帶領外交部代表團。吉勒姆只認得他的姓名。他是前任駐印度尼西亞大使,如今是東南亞事務首席專家,據說大力支持美國強硬派。伴隨而來的是一名畢恭畢敬的國會事務次長,一名商業工會的代表,以及一名穿着過度花哨的男子。這名男子正朝史邁利方向踮腳尖前進,雙手水平舉起,彷彿逮到了史邁利打瞌睡。

“可能嗎?”他低聲說,感情豐富,“是嗎?的確是!喬治·史邁利,如假包換。親愛的,你掉了好幾磅吧。這位年輕人是誰?別告訴我。彼得·吉勒姆。我久仰大名。據說他百折不撓。”

“啊,不會吧!”史邁利不自主地驚呼,“啊,上帝。羅迪。”

“什麼意思?‘啊,不會吧。啊,上帝,羅迪。’”馬丁臺爾質問,全然沒有收斂之意,喃喃低聲說,感情同樣豐富,“應該是‘啊,是你’纔對吧!‘是你,羅迪。真高興見到你,羅迪!’言歸正傳。在閒雜人等進來之前,我想先問候你夫人。她最近如何?我不會到處亂講的。能不能請兩位到寒舍吃個晚餐?來賓由你們選。意下如何?對,我在名單上,如果你的小賊腦正在盤算的話,小彼得·吉勒姆,我被調動了。我做人正派。新老闆欣賞我。是該欣賞我纔對,看我對他們多尊敬。”

內門轟然開啓。傳達員之一高喊“男士們!”懂規矩的人向後站,讓女士先行進入。只有兩名。男士跟隨在後,吉勒姆殿後。前幾米猶如圓場:臨時瓶頸形檢查口,由看門人查看每人臉孔,然後是臨時隔開的走廊,通往狀似工棚的小屋,坐落於挖空的樓梯井中央。只是這個工棚沒有窗戶,而且是上面吊着鋼絲,四周以鋼纜緊緊固定。吉勒姆完全看不到史邁利人影,登上硬木階梯、進入安全室時,他只看見藍色夜燈下有陰影徘徊。

“動動腦筋嘛,來人啊。”恩德比咆哮,語調猶如窮極無聊的用餐者抱怨服務不周。“燈光啊,老天爺。你們這些人真可惡。”

吉勒姆進入後,門用力關上,鑰匙轉動門鎖,電動儀器嗡嗡作響,耳朵幾乎聽不見。三盞日光燈嗤嗤閃爍後轉爲全亮,病態的慘白灑滿每人身上。

“好了。”恩德比說,然後坐下。事後吉勒姆回想,不知何以確定當時是恩德比在黑暗中呼喊,不過有些人在出聲前就能讓人聽見。

會議桌鋪上裂開的綠色貝斯呢布,有如少年俱樂部的撞球檯。外交部坐在一端,殖民部坐在另一端。雙方隔桌而坐,象徵了內心隔閡,而不是法令上的隔閡。過去六年來,兩部正式結合,共處於外交事務部的宏偉布篷之下,但只要神志清楚的人,想必不會認真看待兩部結合一事。吉勒姆與史邁利坐在中間,肩並肩,兩側各有空椅。吉勒姆觀察着與會人士,竟荒謬到注意他們的服裝。外交部衣冠筆挺,炭灰色西裝,繫上卓越特權的秘密表徵——恩德比與馬丁臺爾皆繫着舊伊頓領帶。殖民部的人則如同身穿井字圖案的鄉下人,領帶最體面的是一位皇家炮兵,是代表團的領隊克理斯·威布漢,誠實正直,具有小學校長般精瘦身材,飽經風霜的臉頰浮出深紅色靜脈。一旁輔佐的冷靜女士,身穿教堂風琴般褐色衣服。另一旁坐的是個初出茅廬的男孩,長了雀斑,一頭蓬亂的薑黃頭髮。委員會其餘人員坐在史邁利與吉勒姆對面,宛如以助手的身份參加一場他們不願苟同的決鬥,還兩兩成行,互相關照。膚色稍黑的是境內情報處長,其助手則是不知名的女性;來自國防部的兩名膚色蒼白的勇士;兩名來自財政部的財金專家,其中一人是漢姆·韋爾斯,韋爾斯榔頭。奧立佛·拉康遠遠離開衆人獨坐,與人絕少來往。每人雙手前擺着史邁利的報告,放在粉紅與紅色的檔案夾裡,註明“最高機密,保留”,有如紀念品部賣的節目單。所謂“保留”,意思是禁止泄露給表親。報告由史邁利起草,交由媽媽們打字,吉勒姆親自操作複寫機印刷十八頁,監督二十四份的裝訂。如今他們的心血結晶散佈在這張大桌上,擺在開水杯與菸灰缸之間。恩德比舉起一份,離桌面六英尺高,然後任其降落,啪的一響。

“全都看過了?”他問。全看過。

“那我們就開始了。”恩德比以佈滿血絲、傲慢自大的雙眼環視,“誰先開炮?奧立佛?是你找我們來的。你先請。”

吉勒姆忽然注意到,圓場與其業務的大禍害馬丁臺爾,竟出奇地收斂。他的雙眼乖順地固定在恩德比臉上,嘴角向下,不甚高興。

拉康這時擺出防衛姿態。“我先聲明,我和各位一樣,看了報告後大吃一驚。”他說,“喬治,這事非同小可啊。要是能事先稍微準備一下該有多好。我不得不告訴你,我看得有點不自在,因爲我的工作是爲本單位擔任聯絡人,而最近本單位卻希望切斷聯絡關係。”

威布漢說:“說得好。”史邁利維持官僚的緘默。普利托里亞斯皺眉表示贊同。

“時機也不太對勁。”拉康接着以不祥的口氣說,“我的意思是,這套理論,光是你的理論嘛,事關重大。很難下嚥。很難面對啊,喬治。”

這話先爲自己找臺階下後,拉康擺出“反正事態可能不算太緊急”的模樣。

“我來概述一下好了。可以嗎?攤開來明白講,喬治。香港華裔名人疑爲蘇聯間諜。重點是這個吧?”

“經調查,他收受大筆蘇聯資助。”史邁利糾正他的說法,卻對着自己雙手說話。

“款項轉自資助滲透情報員的秘密基金?”

“對。”

“單純用來資助情報員,或者有其他用途?”

“就我們所知,完全沒有其他用途。”史邁利以同樣莊重簡潔的語調回答。

“例如說,用來宣傳,用在非正式的促進貿易行動上,回扣,諸如此類的用途。沒有嗎?”

“就我們所知,沒有。”史邁利重複。

“啊,可惜,他們所知的,能好到哪裡去?”威布漢白鬚下的嘴巴呼喊,“以前一向不太好嘛,對不對?”

“我想說什麼,你清楚吧?”拉康問。

“我們希望看到更多、更多的佐證。”身穿風琴褐色的殖民部女士說,亮出窩心的微笑。

“我們會的。”史邁利輕聲同意。一兩顆頭訝然擡起。“我們要求許可,就是爲了獲得證據。”

拉康恢復攻勢。

“暫時接受你的理論。一個秘密的情報基金,依照你的說法。”

史邁利冷淡地點頭。

“有沒有跡象顯示,他意圖顛覆香港?”

“沒有。”

拉康瞥了一眼自己的筆記。吉勒姆心想,他事先做了不少功課。

“比方說,他沒有倡議從倫敦提出英鎊準備金吧?準備金一走,我們的赤字會增加九億英鎊的。”

“就我所知,沒有。”

“他沒有提倡趕我們走吧。也沒有製造暴動或提倡與中國大陸統一,或是拿着條約在我們面前亂揮吧?”

“就我們所知,沒有。”

“他不是追求平等的人吧?不會要求商業工會認真做事,不會要求自由選舉,或是訂定最低薪資,或是提供義務教育,或是提倡種族平等,或是讓華人自組國會,撤除乖乖牌的什麼會議來着?”

“立法會和行政會議,”威布漢脫口而出,“不是乖乖牌。”

“對,他的確沒有。”史邁利說。

“這麼說來,他做了什麼事?”威布漢激動地插嘴,“什麼也沒有。沒錯。他們全搞錯了。根本是白費心機一場。”

“其實呢,”拉康繼續說,彷彿沒聽見,“他和有錢有勢的其他華商一樣,對殖民地作出的貢獻可能一樣多。或者一樣少。他跟總督應酬,不過就我猜測,他不會去亂翻總督的保險櫃吧。事實上,從外在每個角度來看,他是典型香港人,是賽馬會的理事,支持慈善事業,是融合社會的支柱,飛黃騰達,樂善好施,富可敵國,具有妓院的商業道德。”

“那樣講,有點太過火了吧!”威布漢反對,“沉着一點嘛,奧立佛。那些新的住宅區,可別忘了。”

拉康再度不予理會,說:“只差沒獲頒維多利亞十字勳章,戰殘撫卹金和準男爵的爵位了,因此不難看出爲什麼英國單位想騷擾他,爲什麼蘇聯單位想吸收他。”

“在我們的圓場裡,我們認爲那是很不錯的僞裝。”史邁利說。

“一針見血,奧立佛。”恩德比滿意地說。

“噢,最近什麼東西都說得上是僞裝。”威布漢語調感傷,卻未能替拉康解圍。

吉勒姆欣然想着,史邁利撐過了第一回合,同時回憶起拉康家那頓可怕的晚飯:“希弟皮弟在牆外……泊弟佛啪一聲掉下去!”他在心裡唸誦,向女主人致意。

“漢姆?”恩德比說。財政部曾與史邁利短暫交手一次,質疑史邁利的金融賬戶,進行嚴格調查,但除了財政部之外似乎沒人覺得史邁利的逾矩與此事有所關聯。

“當初准許給你秘密的散裝文件,用意並不在此,”滿懷韋爾斯怒火的漢姆緊咬不放,“那只是事後資金而已——”

“好了,好了,就算喬治以前是個壞小孩,”恩德比最後插嘴,阻止他繼續發言,“問題是,難道他亂撒過銀子嗎,還是因此揹着良心發財了?該輪到大英帝國請客了吧。”

接獲邀約,殖民部威布漢正式起立發言,陪同的人有身穿教堂風琴褐色的女士以及薑黃髮色的助理。助理的年輕臉孔已擺出勇於護主的態勢。

有些人一開始思考,往往忘記時間,威布漢就是這種人。“對,”思考了一世紀,他纔開口,“對。對。可以的話,我希望先從錢開始談起,和拉康一樣。”至此明朗化的是,他認爲此報告進犯了他的領土。“因爲錢是我們目前惟一能查的線索。”他語氣尖銳,翻過檔案夾裡的一頁。“對。”之後又是一段永無止境的沉默。“你這裡說,這筆錢最先從巴黎流向萬象。”停頓。“然後俄國人等於是改變方式,可以說,改由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渠道支付。漢堡加萬象加香港的組合。可以說,複雜得無以復加,無所不用其極的逃避。我們先把你的說法當真來看,好嗎?可以說,同樣款項,不同來源?對。他們爲什麼那樣做,你有什麼看法?”

對口頭禪最敏感的吉勒姆記下,可以說。

“隔一段時間更動固定方式,是很合情合理的做法。”史邁利回答,說出報告裡已提出的解釋。

“情報手法,克理斯。”恩德比插嘴。他喜歡用術語。表情依舊乖順的馬丁臺爾對他投以景仰的眼神。

威布漢再度慢條斯理熱身起來。

“我們應該從柯做的事來探討。”威布漢高聲說,帶有費解的熱誠,指關節在綠布上嗒嗒敲。“而不是看他得到了什麼。我的論點在此。再怎麼說啊,那錢又不是柯自己的錢,對吧?法律上來說,跟他沒有關係。”這個論點引來一陣迷惑的肅靜。“第二頁,最上面。錢全存在信託裡。”衆人紛紛伸手翻開檔案夾,惟有史邁利與吉勒姆例外。“我是說,不只是一毛錢未花,本身就有點怪異——這一點稍後容我再談——根本算不上是柯的錢。錢存在信託裡,領取人出面時,不管是男是女,錢才歸這人所有。可以說,領取人出現前,錢是信託裡的錢。所以,我想說的是,柯做錯了什麼事?開了信託賬戶嗎?又沒有法律禁止開信託賬戶。家常便飯。特別是在香港。信託的受益人呢?可能住在隨便一個地方!莫斯科啦,或是廷巴克圖……”看來他想不出第三個地名,所以說不下去,讓薑黃頭髮助理不甚自在。助理對吉勒姆怒目相向,彷彿想挑戰他。“重點是,對柯不利的地方是什麼?”

恩德比拿根火柴湊在嘴邊,以門牙捲動着。或許是察覺到對手說得有道理卻詞不達意——而他的專長卻往往相反——因此取出火柴,看着潮溼的一端沉思。

“拇指紋呢,又有什麼關係,喬治?”他問,或許是趁機挫挫威布漢的銳氣,“像是小說家歐本海姆寫的東西嘛。”

吉勒姆心想,倫敦上流口音,是語言崩盤的最後階段。

史邁利的回答所帶的感情,大約可比擬報時鐘。

“中國沿海使用指紋來從事金融活動,由來已久,因爲舊時文盲到處都是。很多海外華僑比較喜歡英國銀行,不喜歡華人銀行,這種賬戶的結構一點也不特別。開戶時沒有指定受益人,以視覺方式驗明身份,例如從中撕開鈔票,或以左手拇指蓋印,因爲右手經勞動的磨損比左手嚴重。只要開信託賬戶的人保障受託人不受意外支付或不當支付的風險,銀行不太可能過問。”

“謝謝你,”恩德比說,繼續以火柴棒挖嘴,“我猜大概是柯自己的指紋吧。”他暗示。“沒人規定不行吧?這樣看來,錢的確是他的沒錯。如果他既是受託人又是受益人,錢當然是他自己的。”

對吉勒姆而言,這件事已出現相當荒誕而錯誤的轉折。

“那只是純粹臆測而已。”過了尋常的兩分鐘沉默後,威布漢說,“假設柯是幫朋友一個忙。只是暫時假設而已。這個朋友是個騙子,或是隔好幾層關係跟俄國人做生意。華人啊,最喜歡搞陰謀了。可是說,用到所有詭計,連心地最善良的華人都一樣。柯也是,我敢擔保。”

姜紅頭髮男孩首次開口,正面支持老闆的論點。

“這份報告依據的是謬論。”他唐突地宣佈,對象是吉勒姆多於史邁利。吉勒姆心想,十六歲的清教徒,以爲**傷身,以爲間諜行動有違道德。“你們說柯拿俄國人的錢,幫他們辦事。我們說,沒有證據顯示如此。我們說,信託可能含有俄國人的錢,不過柯和信託是不相干的兩個個體。”憤慨之餘,他的發言拖得太長。“你們談的是有罪。我們呢,則認爲柯沒有觸犯香港法律,應該享受殖民地子民應享的權利。”

幾個嗓音同時撲向前去。拉康的嗓音獲勝。“沒人在談有罪沒罪的問題,”他反駁,“這裡一丁點兒也扯不上犯罪。我們談的是安全。很單純。安全,以及有無意願調查明顯的威脅。”

韋爾斯榔頭的財政部同事是個表情陰沉的蘇格蘭人,風格淡而無味,與那個小男生一樣。

“沒人打算侵犯柯的殖民地人權,”他脫口而出,“他什麼權利都沒有。香港法裡又沒規定總督不能拆開柯先生的信件、監聽柯先生的電話、收買下女或在他家安裝竊聽器,搞到天下大亂爲止。沒有一條法律禁止。要是總督高興,還有其他幾件事可做。”

“同樣純屬推測,”恩德比說,一

眼瞥向史邁利,“圓場反正也沒有地區性的編制耍這些把戲,就算有,反而會危及他們的安全。”

“會惹出醜聞的。”薑黃發男孩說得很不明智。恩德比懂得品味美食的眼睛擡起。眼球因一生享用午宴而變黃。他以眼光記下薑黃發男孩一眼,以便未來處置。

第二回合交戰到此結束,並無結論。衆人如此你來我往,一直討論到休息喝咖啡爲止,沒有勝利者,也沒有屍體。吉勒姆認定,第二回合平手。他意志消沉地想,究竟會舉行多少回合呢?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在嘈雜聲中壓低聲音問史邁利,“討論再久,他們也不能把這件事變不見。”

“他們必須將這件事變小,小到他們的尺寸。”史邁利以不帶批判意味的語氣解釋。除了這句話外,史邁利似乎堅決效法東方人自我貶抑的作風,任憑吉勒姆再如何旁敲側擊,他仍不願恢復原來的他。恩德比叫人來倒菸灰缸。國會事務次長說,大家應該努力談出個進展。

“想想看,光是找我們坐在這裡,要花掉納稅人多少錢。”他驕傲地督促大家。距午餐時間仍有兩小時。

第三回合開始,恩德比提議討論是否告知香港政府。以吉勒姆的見解,他認爲恩德比愛說笑,因爲影子殖民部(恩德比如此稱呼他平凡的同行)的立場仍是沒有威脅的存在,因此無需通知任何人任何事。然而誠實正直的威布漢未看清此陷阱,掉了進去,說:

“我們當然應該告知香港!他們是自治區。我們別無選擇。”

“奧立佛?”恩德比鎮定如手握好牌的賭客。拉康擡頭,顯然討厭被拱出來。“奧立佛?”恩德比重複。

“我很想講的是,這是史邁利的案子,是威布漢的殖民地,我們應該讓他們自行解決。”他堅定中庸的立場。

史邁利只好說:“好吧,如果是總督,我就不太能反對其他人了,”他說,“換句話說,如果你們認爲不算太麻煩他的話。”他說得模棱兩可,吉勒姆看到薑黃發男孩再度揚首。

“太麻煩總督,扯什麼鬼?”威布漢質問,這下子真正迷糊了,“他是經驗豐富的行政官,精明幹練的協商人。什麼問題都難不倒他。爲什麼太麻煩?”

這一次,停頓的人換成史邁利。“從此他的電報,都要親自鎖碼解碼了。”他沉思後說,彷彿直到現在他才恍然大悟地考慮所有的影響。“我們當然不能讓他的部屬分享秘密。那樣對任何人而言都太麻煩了。個人密碼手冊——我們當然可以幫他弄幾本。若有必要,幫他惡補密碼。我想,還有一個問題,總督顯然有必要繼續在社交場合上接見柯,因此總督會被迫扮演臥底密探的角色。在這個階段,我們不能打草驚蛇。他會不會在意呢?也許不會。有些人扮演起來輕鬆自然。”他瞥了恩德比一眼。

威布漢已開始說教了。“可是,天啊,老兄,如果柯是蘇聯間諜,我們可沒說他是,如果總督私下請他吃晚餐,完全合情合理。若不小心泄露了機密,那樣的話,也太不公平了,會壞了他的前途哪。更不用說會對香港造成什麼危險!一定非告知他不行!”

史邁利的睡意更加濃厚了。

“對,當然了,如果他行事不夠謹慎的話,”他順從地喃喃說,“可能有人會說,根本就不適合通知他。”

冰冷的沉默中,恩德比再度懶洋洋地取出口中的火柴。

“後果會變得很怪,對不對,克理斯,”他欣然對會議桌另一端的威布漢高聲說,“如果北京哪天早上醒過來,高高興興聽見身兼女王代表、三軍統帥等等的香港總督,居然每個月宴請莫斯科的王牌間諜,還頒發獎章給他。他目前爲止拿過什麼?沒冊封騎士吧?”

“大英勳章。”某人很輕地說。

“可憐的傢伙。儘管如此,我認爲他還是大有前途。他會繼續往上爬,跟我們一樣。”

其實恩德比早已受封騎士,而威布漢則由於殖民地日漸減少,冊封之途上遇到塞車。

“本案不成立。”威布漢斷然說,一隻毛茸茸的手平放在眼前顏色豔麗的檔案夾上。

接下來是自由討論時間,在吉勒姆的耳裡算是間奏曲,是衆人默契下讓小角色提出無關痛癢的問題,以求列名會議記錄。韋爾斯榔頭希望現在、當場確定,假使莫斯科中心的五十萬元最後掉進英國手裡,應該如何處置。他警告,這筆錢無疑會由圓場吸收。財政部具有獨家處置權。懂了沒有?

懂,史邁利說。

吉勒姆開始察覺出一道鴻溝。有些人假設,就算是假設得不情不願,也認爲這項調查是既成事實;也有一些人繼續打後衛戰,避免調查開始進行。他驚訝地發現,韋爾斯榔頭似乎寧可進行調查。

一連串有關“合法”與“非法”駐地情報單位的問題,儘管討論起來累人,卻有助於鞏固對紅色災難的恐懼心。國會派的勒夫希望明確定義出兩者的相異處。史邁利捺着性子解釋。他說,“合法”或“檯面上”的駐地情報員,是頂着官方或半官方防護罩的情報官。北京對俄國敏感,港府爲了尊重北京,禁絕蘇聯在香港建立任何形式的代表,無論是大使館、領事館、塔斯社、莫斯科電臺、俄新社、蘇聯民航、蘇聯國際旅行社,以及其他合法駐地傳統上方便利用的國家機構,全部免談。因此就定義上而言,蘇聯在香港的任何活動,都是由非法或檯面下的單位進行。

他說,在這個前提下,圓場的研究員才發現這筆款項的動線。他避免使用術語“金棱線”。

“那可妙了。是我們把俄國人逼上梁山了,”勒夫滿意地說,“要怪就怪我們自己。是我們害慘了俄國人,現在他們反撲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上一任政府的爛賬,由我們來收拾。根本不是我們的錯。去引誘俄國人上鉤,結果自作自受。理所當然。我們只是和往常一樣自食惡果而已。”

“在這之前,俄國人在香港有什麼機構?”內政部一個聰明的辦公男孩問。

殖民部立刻生龍活虎起來。威布漢開始奮力翻閱檔案夾,但一看紅髮助理急於表現的態度,他喃喃地說:“約翰,這題就交給你了,好不好?”說完靠後坐,表情兇悍。褐衣女士對着有破洞的綠桌布愁眉苦臉地微笑,彷彿記得桌布無破洞時的模樣。小男生第二度出擊,戰果慘烈:

“我們認爲,先例能提供非常好的教訓,”他野心勃勃地開始說,“莫斯科中心先前想在香港建立小小的立足點,一概半途而廢,完全屬於低層次的做法。”他滔滔不絕搬出一堆乏味的例子。

他說,五年前一名俄國人假冒東正教修道院院長,從巴黎飛來希望與碩果僅存的白俄羅斯社羣搭上線,“這人想強徵一個開餐廳的老頭爲莫斯科中心服務,結果立刻被逮捕。比較接近現在的案子,是俄國貨輪進港修理,船員趁機上岸,想吸收左傾的碼頭工人和倉儲工人,結果手法拙劣,被逮捕、被偵訊、被媒體當做傻瓜來耍,最後被軟禁在貨輪上,直到離港爲止。”他繼續道出無關痛癢淡而無味的實例,在場人都越來越覺昏睡,等着他說完最後一例。“我們的政策每回都完全一樣。一旦他們被抓,馬上就公然示衆。記者想拍照?歡迎,拍越多越好。想找他們上電視?快去架好攝影機。結果呢?北京嘉獎我們,感謝圍堵蘇聯的擴張。”激動過頭了,他竟敢直接面對史邁利發言。“所以說嘛,你剛纔所謂的非法情報網,老實講,我們不相信。合法,非法,檯面上下,我們的看法是,圓場其實是想求情,希望能東山再起!”

吉勒姆開口打算予以反駁,卻感覺到手肘被人按住,因此閉上金口。

現場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威布漢的表情比其他人都來得尷尬。

“依我看來是放煙幕彈,克理斯。”恩德比一本正經地說。

“目的是什麼?”威布漢緊張地質問。

“只是響應你的打手幫你提出的見解而已,克理斯。煙幕。欺敵。俄國人會在敵人可見之處揮舞軍刀,趁敵人的頭全轉錯邊時,他們在香港島另一邊幹壞事。鬥智,柯大哥。對不對,喬治?”

“這個嘛,我們的見解的確如此,”史邁利承認,“我想我應該提醒你,其實報告裡有提到,海頓本人一直急着辯稱,俄國人在香港搞不出名堂。”

“午餐。”馬丁臺爾以不太樂觀的語氣宣佈。

他們上樓用餐,氣氛低迷。是麪包車送來的餐點,盛在外膳塑料餐盤上。餐盤中的間隔不夠高,吉勒姆的布丁流進牛肉裡。

wWW⊙ttKan⊙¢ 〇

填飽肚皮後,史邁利利用餐後頭腦遲鈍的機會,提出拉康之前說的恐慌因子。更確切而言,他希望在會議中確立蘇聯在香港搶灘背後的邏輯,就算柯案不成立亦然。

香港是中國第一大港,如何處理百分之四十的國際貿易。

香港居民中,據估計每年有五分之一合法進出中國,只不過重複進出的人無疑提高了這個平均數字。

中國大陸如何私下在當局默許下,在香港維持一流團隊,有協商專家,有經濟學家與技術人員,以關照北京的貿易、船運、開發等權益。團隊成員,人人無不是理所當然的吸收目標,以進行各式秘密行動。

香港的漁船與帆船隊,可在香港與中國大陸沿海兩邊重複註冊,自由進出中國領海——

恩德比打斷他的話,慢條斯理地提出相關問題:

“柯擁有帆船隊。你不是說過,他是海上最後勇士?”

“對,他的確是。”

“不過他並沒有親自到大陸去?”

“沒有,從來沒有。他派助理去,我們猜柯本人不去。”

“助理?”

“他有個經理人,姓刁。兩人合作已經二十年了。或者更久。兩人背景一致,客家人,出身上海等等。他有好幾家公司,都是找刁來掛名。”

“刁定期去大陸嗎?”

“一年至少一次。”

“走遍各地嘍?”

“廣州、北京、上海,根據記錄。但記錄不見得完整。”

“不過柯卻待在家裡。奇怪。”

這一方面由於無人提出進一步問題或意見,史邁利繼續向大家介紹在香港成立間諜基地的優點。香港很特別,他簡單說。想在中國搶佔立足點,從香港出發只要花十分之一的資源,全球無人能比。

“資源!”威布漢附和,“換成誘惑,比較妥當吧。”

史邁利聳聳肩。“隨你便,誘惑就誘惑,”他同意,“蘇聯的情報單位抗拒不了這些誘惑,人盡皆知。”在會意的笑聲中,他繼續重述莫斯科中心迄今試圖對付中國的目標所作的努力,這是康妮與狄沙理斯聯合撰寫的摘要。他描述莫斯科中心努力從北方進擊,整批吸收並滲透境內華人。無功而返,他說。他也描述出一大監聽網絡,沿着四千五百英里的中蘇陸地邊界建立。成效不彰,他說,因爲監聽成果屬於軍事方面,而威脅在於政治方面。他也重述蘇聯曾接觸臺灣的謠傳,向臺灣提議合作對抗大陸威脅,聯合情報作業,分享成果。回絕,他說,或許用意在於惡作劇,以惹惱北京,不能看表面而誤以爲真。他也舉例說明俄國人在海外華僑大城如倫敦、阿姆斯特丹、溫哥華與舊金山,吸收人才。他也稍微提及莫斯科中心數年前秘密向表親提議建立“情報資源庫”,開放給同以中國爲敵人的國家使用。沒有成果,他說。表親不從。最後他提到莫斯科中心長年對付北京駐外官員的歷史,以霸王硬上弓與賄賂的方式進行活動。成效不明,他說。

一一講述完畢後,他往後坐,重新說明引起這陣風波的理論。

“莫斯科中心遲早必須進入香港。”他說。

這話再將話題轉回柯,也轉到羅迪·馬丁臺爾身上。在恩德比的鷹眼下,羅迪會主導下一場真槍實彈的爭論。

“喬治,那筆錢做什麼用?我們剛纔聽過了一堆理由,說明那筆錢不是用來做什麼,也聽到了一毛錢也沒花。可是我們卻沒有進展嘛,對吧?好像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同樣的老問題是,錢是怎麼賺到、怎麼花用、我們應該怎麼辦?”

“總共三個問題。”恩德比壓低嗓音,殘酷地說。

“因爲我們不知道,”史邁利木然說,“所以纔要求許可,以利調查。”

財政部的某人說:“五十萬算很多嗎?”

“就我經驗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數字。”史邁利說,“莫斯科中心,”——他謹慎避免用到卡拉——“無論何時都痛恨收買忠誠。以這個數字收買,就他們而言是前所未有的。”

“可是,他們收買的是誰的忠誠?”有人抱怨。

競技場鬥士馬丁臺爾再度攻擊:“喬治,你有事情隱瞞着,我知道。你有一些直覺,你當然有。趕快講出來嘛,彆扭扭捏捏的。”

“是啊,難道不能提出一些看法,我們來討論討論?”拉康說,口氣同樣哀怨。

“稍微講一點,有什麼不行?”漢姆懇求。

即使在三方攻擊之下,史邁利仍不爲所動。恐慌因子總算有代價。是史邁利親自觸動的。他們有如嚇壞了的病人,懇求他作出診斷。而史邁利拒絕診斷,推說資料不足。

“真的,我手上的事實全報告給各位了。要我在現階段說出個人臆測,用處不大。”

會議進行至此,褐衣殖民部女士首度開口。她的嗓音聰慧,韻律優美。

“就先例來說呢,史邁利先生?”——史邁利低頭做出微微鞠躬的姿勢——“俄國人的錢,以前有沒有付給利害關係人的例子?比方說在其他戰區?”

史邁利並未立即回覆。距離他身旁僅幾英寸的吉勒姆發誓,他感覺氣氛突然緊繃,如同能量直衝而上,傳遍史邁利全身。但他瞥見史邁利無動於衷的側面時,只見倦容漸深,微微壓低疲憊的眼皮。

“從前發生過幾個例子,我們稱爲贍養費。”他終於讓步。

“贍養費,史邁利先生?”殖民部女士重複,一旁的薑黃頭髮男孩眉頭皺得更加厲害,彷彿他不贊同離婚。

史邁利高度戒備恐懼,避免踩到地雷。“顯然有些情報員,在敵對國家活動——以蘇聯的角度而言屬於敵對國家——礙於僞裝,無法享受外勤活動時賺取的金錢。”褐衣女士秀氣點頭,表示瞭解。“這種情況下,通常的做法是把錢存進莫斯科的銀行,等情報員能自由花用時再供其花用。或者是給家屬——”

“如果不幸殉職的話。”馬丁臺爾饒富興味地接下。

“可是,香港不是莫斯科啊。”殖民部女士微笑提醒他。

史邁利速度放慢,幾乎停頓下來。“在很罕見的例子中,動機是錢,而情報員或許最後不願定居蘇聯,這時莫斯科中心據說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會安排他們定居瑞士之類的國家。”

“不是定居香港?”她追問。

“不會。從莫斯科過去的做法分析,竟然會付出這麼一大筆贍養費,令人難以想像。別的不說,情報員收了這麼多錢,會成爲從外勤退休的一大誘因。”

衆人大笑,但當笑聲退去時,褐衣女士已準備好下一個問題。

“但是,一開始的款項微薄

,”她以愉悅的神情追問,“誘因只在最近的日期才發作吧?”

“正確。”史邁利說。

正確得很哪,吉勒姆心想,一面開始警覺。

“史邁利先生,如果對俄國人的利益夠大,你認爲他們準備壓下反對聲浪,付這麼多錢嗎?畢竟以絕對值而言,那筆錢和重大情報優勢比較起來,根本不夠看。”

史邁利啞然無語,紋絲不動。他保持禮貌,甚至擠出微微一笑,但他根本不想繼續臆測下去。幸好恩德比這時以見怪不怪的語調慢條斯理髮言,擋開了女士的問題。

“各位小朋友,不留意點,可能會整天談理論,談個沒完沒了,”他邊大叫邊看錶,“克理斯,要不要找美國人?如果不通知總督,對其他英勇的盟友,我們應該採取什麼立場?”

喬治倖免於難,吉勒姆心想。

一提到表親,殖民部威布漢如憤怒的蠻牛般直闖而入。吉勒姆猜他感覺到這問題即將浮現,因此決心在初露端倪時立刻砍除。

“否決,抱歉了,”他脫口而出,絲毫不見他慣用的拖延戰術,“絕對否決。理由一牛車。先說主權好了。香港是我們的領土。美國連個鳥權都沒有。再來,柯是英國子民,有權接受我們的保護。我猜這樣講,現在已經不流行了。老實講,我才管不了那麼多。讓美國人知道,他們肯定氣到沒力。以前看過了。天知道他們何時能罷手。第三,是禮數方面的小問題。”他以反諷的方式說。他訴求的對象是前任大使,希望煽動其同情心。“只是小問題而已,恩德比。通知美國人卻沒通知總督嘛,假如我是總督,碰上這種狀況,我會摸摸鼻子回家吃自己的。就只有這樣而已。換了你,你也會這樣做。我知道你會。你知道。我也知道。”

“假設你後來發現的話。”恩德比糾正他。

“別擔心。我一定會發現的。我會先找人偷偷潛進他家,裝上竊聽器。非洲有一兩個地方可以放他們進去。災難。死光光。”說完前臂重重落在桌上,一手壓在另一手上,怒氣衝衝地瞪着雙手。

這時只聞一陣急促的突突聲,彷彿舷外馬達聲響,表示一臺電子整流器接觸不良,喘不過氣後恢復正常,再消失在聽力範圍之外。

“敢耍弄你的人,一定膽大無比,克理斯。”恩德比喃喃對着緊繃的寂靜說,露出仰慕而燦爛的微笑。

“贊成。”拉康突然說出。

他們知道,吉勒姆簡單地想着。喬治已經協調過了。他們知道喬治與馬鐵婁交換條件,他們知道他不會說出口,因爲他決心不動聲色。然而那天吉勒姆沒看見任何明顯跡象。別將美國人扯進來這一問題,看似直截了當,儘管財政部與國防的派系謹慎地附和,史邁利本人顯得滿心不情願加入,神秘至極。

“不過,這份初步情報究竟如何處理,仍然是令人頭痛的問題,”他說,“我是說,萬一你決定禁止本單位追查下去的話。”他在一團霧水中添加了疑慮。

吉勒姆發現恩德比同樣困惑,因此鬆了一口氣。“講什麼鬼東西?”恩德比質問,大動一番腦筋。

“整個東南亞,柯都有投資,”史邁利提醒大家,“報告的第一頁。”商業;嘩啦一大疊。“舉例來說,我們得到的信息顯示,他通過白手套和中間人,經營了五花八門的行業,如好幾家西貢夜總會,總部設在萬象的航空公司,也擁有泰國一支油輪船隊的股份……這些企業當中,有幾家大可被視爲具有政治內涵,全在美國影響力範圍之內。假如要我忽視現行的雙方協議,我自然必須取得各位的書面指示。”

“繼續說下去。”恩德比命令,再從面前火柴盒取出另一支火柴。

“噢,我已經講完了,謝謝,”史邁利客氣地說,“真的,道理非常簡單。進行調查,拉康告訴我,進行調查,才能平衡現今的可能性,假設我們不進行調查,我能怎麼辦?把這份情報丟到垃圾堆去?或是在現行的情報交換條約下,交給我們的盟友處理?”

“盟友,”威布漢大喊,口氣不滿,“盟友?你簡直是拿手槍對準我們自己的頭啊,老兄!”

史邁利硬邦邦的響應,在剛纔被動的氣氛中顯得更加令人心驚。

“本委員會指示過我,必須修復英美關係,這項指示仍有效力,寫在我的契約上,是你們親筆寫的,命令我盡全力培養特別關係,恢復雙方互信的精神。互信的精神在海頓之前存在過。幫助我們重返上座,你們說過……”他正面看着恩德比。

“上座,”有人附和——至今鮮少發言,“不如說成獻祭臺吧。在這個獻祭臺上,我們已經宰過中東和半個非洲。只是爲了培養特別關係。”

但史邁利似乎充耳未聞。他再度顯出哀傷而不情願的表情。他的悲情臉孔訴說着,有時候,公事的重擔簡直壓得他直不起腰桿。

午餐後,重新漾起悶悶不樂的氣息。有人抱怨煙味太重。因此召來傳達員。

“抽風機怎麼一回事?”恩德比不高興地質問,“都快悶死了。”

“零件有毛病,”傳達員說,“幾個月前就申請過了,長官。現在想一想,是在聖誕節之前申請的,長官,都快一年了。看來要怪就怪罪事情耽擱了,長官。”

“天啊。”恩德比說。

茶水端了進來,盛在紙杯裡,漏到桌布上。吉勒姆將心思轉到默莉·米金完美的身材。

將近四點,拉康才滿面輕蔑地起立,站在衆人面前,邀史邁利說明。“講實際一點,喬治,你究竟想要什麼?全攤開來,大家一起討論個結果。”

表現出熱心的話,會導致致命的後果。史邁利似乎瞭解這一點。

“第一,我們需要在東南亞戰區活動的權利與特許,這事可以商量。好讓總督能跟我們斷絕關係,”——對國會事務次長瞄一眼——“這邊的主子也可以跟我們斷絕關係。第二,在國內進行某些調查。”衆人紛紛驟然擡頭。內政部立刻不安地**起來。爲什麼?誰?如何?什麼調查?如果是國內,應該找對方商量。境內情報處的普利托里亞斯已**起來。

“柯在倫敦讀過法律,”史邁利強調,“他在這裡有人脈,包括社交和企業界,我們沒有道理不調查這些人。”他瞥了普利托里亞斯一眼。“會將所有調查結果攤開給競爭對手看。”他承諾。他繼續陳述。

“至於金錢,我的報告完整分析了目前所需的各條款項,另外也對緊急應變方案作出估價。最後,我們要求地方層級和白廳的許可,恢復香港駐地的工作,作爲此次行動的前置基地。”

最後這項要求震驚全場,衆人陷入沉默,吉勒姆也訝然以對。就吉勒姆所知,在先前與圓場的討論中,或與拉康對談,或與任何人商議時,都未提及這一項,甚至連史邁利本人也不動聲色,全不觸及重開巍安居或派遣繼任人選的問題。新一輪的喧嚷聲再起。

“若無法辦到,”他最後說,音量壓過反對聲浪,“如果無法建立駐地,恕我們要求,最低限度應閉眼覈准在香港指揮台面下的情報員。當地人不知情,但是由倫敦方面覈實、保護。現有的情報來源,就地合法化,白紙黑字。”他畫下句點時對拉康狠狠瞄一眼,然後起立。

情緒低迷的吉勒姆與史邁利,再度坐在等候室,坐在剛纔的鮭魚色長椅上,肩並肩,如同朝同一方向前進的乘客。

“爲什麼?”吉勒姆一度喃喃地問,然而這天若向喬治·史邁利發問,不僅有失格調,而且是明言禁止的活動。高掛牆上的告示如是說。

手中握爛牌,卻要打腫臉充胖子,硬玩下去,這是最傻的一種玩法,吉勒姆心灰意冷地想。被你搞砸了,他想。可憐的老傢伙,終於過氣了。偏偏這次行動可以讓我們重現江湖。貪婪之心啊,就這麼簡單。老間諜欲速則不達。我會跟在他身邊的,吉勒姆心想。船要沉,我也跟着沉下去。一起去開個養雞場嘛。由默莉來管賬,安恩可以跟工人共譜鄉間豔曲。

“你覺得怎樣?”他問。

“不是覺得怎樣的問題。”史邁利回答。

好心沒好報,吉勒姆心想。

時間一分一分過去,轉眼已過二十分鐘。史邁利紋絲不動,下巴落至胸口,雙眼閉上,或許正進行禱告。

“你今晚休息一下比較好吧。”吉勒姆說。

史邁利只是皺眉。

一名傳達員出現,請他們重回會議室。拉康如今端坐上座,採取長官的言行舉止。恩德比距離他兩個座位,正與韋爾斯榔頭竊竊私語。普利托里亞斯的怒容如山雨欲來,不知名的女士佇立着緊皺雙脣,無意間作出反對之吻。拉康搖搖手中筆記,要求肅靜,然後有如愛賣關子的法官,開始逐一朗誦委員會討論結果,再讀出判決。根據會議記錄,財政部嚴正抗議史邁利違規使用管理賬戶。此外,史邁利亦應謹記在心,要求國內的授權、許可,應該事先徵求境內情報處同意,而非“在召開正式委員會時如小白兔跳出帽子,掉在他們身上”。重開香港駐地一事無從討論起。單從時間問題來看,這一步窒礙難行。他暗示,提出如此要求其實算是厚顏無恥。此事涉及原則問題,必須請示最高層。既然史邁利已明確反對通知總督——說到這裡,拉康舉手向威布漢敬禮致意——在可預見的未來,重新建立駐地是難上加難,特別是,請記住,巍安居撤離時那段令人不悅的新聞仍揮之不去。

“儘管滿心不情願,我必須接受各位的見解。”史邁利語氣沉重。

拜託老天爺啊,吉勒姆心想,要倒下去,至少先大戰一場嘛!

“如何接受,隨你便。”恩德比說。吉勒姆敢發誓,他看到恩德比與韋爾斯榔頭兩人眼睛閃現一絲勝利的光芒。

狗雜種,他心想。算你撿到便宜。他在心中向整羣人告別。

“至於其他部分,”拉康邊說邊放下一張紙,拿起另一張,“在部分條件下,在顧及合適性、金錢與特許的期限之下,本會覈准。”

公園空無一人。中下階層的上班族退去,讓位給專業人士。幾個情侶躺在潮溼的草地上,有如戰後士兵。幾隻紅鶴打着盹兒。吉勒姆心情愉快地跟在史邁利身後漫步,羅迪·馬丁臺爾則走在他身旁,對史邁利大加頌揚:“我覺得喬治真的很傑出,天下無敵,而且具有掌握力。我仰慕掌握力。人類所有特質中,我最欣賞的就是掌握力。喬治掌握得沒話說。調職後,對這些事務的看法大不相同。我承認,成長了不少。你父親生前是阿拉伯專家,我好像記得。”

“對。”吉勒姆說,心思再次轉向默莉,心想是否仍有時間共進晚餐。

“令人肅然起敬的《哥達年鑑》。他喜歡A.D.還是B.C.?”

吉勒姆正要回以**不堪入耳的答案時,及時回過神來,想到馬丁臺爾問得毫無邪念,只是想知道他父親做學問的偏好,研究公元前(B.C.)還是公元后(A.D.)?

“噢,公元前啦——絕對是公元前,”他說,“要是他有能力,一定會回到伊甸園。”

“一起來我家吃晚飯。”

“謝謝。”

“來幫你介紹個女伴。換換口味,誰比較好玩?你對誰有意思?”

他們聽見兩人前方有人聲飄浮於露氣沉重的空氣中,是恩德比拖長尾音的口音,慶賀着史邁利的勝利。

“會議開得不錯。談出不少結果。沒泄露什麼東西。牌打得不錯。這事一成功,你們就準備加蓋大樓了吧?表親呢?他們會跟着玩吧?”他咆哮,彷彿仍置身安全室,“那邊,你測試過狀況了嗎?他們會幫你忙,不會霸佔整場賽事吧?有點讓人七上八下吧,應該是,不過我認爲你們有能力應付。你告訴馬鐵婁,叫他有平底鞋的話穿平底鞋,不然馬上就跟香港人吵個沒完了。威布漢真可憐。原本印度歸他管,應該很不錯的。”

在他們兩人更遠處,幾乎被樹木擋住,矮小的韋爾斯榔頭對着拉康生龍活虎地比手畫腳,拉康則彎腰以免聽漏。

吉勒姆心想,這陰謀也搞得不錯嘛。他回頭一看,看見法恩快步跟來,甚感驚訝。一開始他似乎距離遙遠。陣陣濃霧完全遮掩了雙腿,只有上身露出霧海之上。轉眼間他已跟上,吉勒姆聽見他熟悉的嗓音,哀怨刺耳地叫着“長官,長官”。希望引起史邁利的注意。吉勒姆迅速拋開馬丁臺爾,不讓他有機會旁聽,自己跨步走向前去。

“到底怎麼啦?幹嗎大聲嚷嚷?”

“他們發現一個女孩子!長官,是沙赫斯小姐,她派我來特別通知他。”法恩雙眼明亮,略顯瘋狂,“跟主子說,他們找到女孩了。一字不漏。親自通知首領。”

“你是說,是她派你來的?”

“立刻親自通知頭子。”法恩語帶閃躲地回答。

“我問的是:‘是她派你來的嗎?’”吉勒姆動了肝火,“回答,‘不是,長官,她沒有派我來。’你這個可惡的小子,裝模作樣,穿着布鞋跑遍全倫敦!你神經有問題。”他從法恩手裡搶過捏皺的字條,隨便看過。“連名字都搞錯。歇斯底里胡說八道一通。你直接回家,聽到了沒?頭子回去後會親自處理。再像剛纔那樣大聲嚷嚷,看我要不要收拾你。”

“到底是哪裡來的啊?”吉勒姆回來後馬丁臺爾詢問,興奮得上氣不接下氣,“那小東西真可愛!所有的間諜都像他一樣漂亮嗎?多富有威尼斯風情啊。我應該自願當一次間諜看看。”

同天晚上,喧鬧室召開非正式會議,會議質量並未因歡樂氣息而有所提升。歡樂氣息來自史邁利在程序會議上的勝利,以康妮而言卻來自杯中物。過去數月來的忍耐與緊繃後,康妮朝四面八方進擊。那個女孩!線索在那女孩身上!康妮擺脫智慧上的枷鎖。派託比·伊斯特哈斯去香港,給她房子住,對她拍照,跟蹤她,搜她房間!找山姆·科林斯過來,馬上去!狄沙理斯動來動去,假笑着,抽着菸斗,抖着雙腳,但這天晚上,他完全臣服在康妮的魔咒下。他甚至一度提及“通往事物核心的自然線索”,意思仍是那位神秘女郎。難怪小法恩也被他們的熱度感染。吉勒姆在公園對法恩發脾氣,如今幾乎感到抱歉。其實,若無史邁利與吉勒姆稍微澆熄熱火,當晚他們極可能集體做出傻事,天知道這樣的傻事會不會“扯出”什麼樣的後果。情報世界裡,神智正常的人因此驟然失常,實例不勝枚舉,但吉勒姆是首度見識到這種現象。

因此直至十點以後,才爲老庫洛草擬出一份簡報,十點過半,吉勒姆走向電梯時才睡眼惺忪地撞見默莉·米金。偶遇正合彼得·吉勒姆之意——或者默莉事先計劃過?他無從得知——結果在他生命中點燃烽火,從此猛烈燃燒着。默莉以平常那副默許的表情,同意讓吉勒姆開車送她回家,只不過她住在海格區,距離他住處有數英里之遙。來到前門階時,她一如往常請他進門喝一小杯咖啡。由於吉勒姆預期碰上熟悉的釘子——“不行彼得,拜託彼得,親愛的,對不起”——吉勒姆眼看即將被婉拒,此時他看出對方眼神有種鎮定的剛毅,因此改變心意。一走進她的公寓,她便關上門,拴上鍊條,然後端莊地牽他進臥房,充滿歡愉高雅的肉慾,令他大開眼界。

(本章完)

第一部 循線追查_2 關鍵電報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一部 循線追查_4 城堡乍醒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第一部 循線追查_7 再談賽馬經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一部 循線追查_8 大人物商議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第一部 循線追查_7 再談賽馬經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一部 循線追查_1 圓場移師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二部 搖樹_19 黃金線第二部 搖樹_19 黃金線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二部 搖樹_16 查理·馬歇爾之友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一部 循線追查_1 圓場移師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第一部 循線追查_5 輕鬆漫步公園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一部 循線追查_10 茶與同情第二部 搖樹_19 黃金線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第一部 循線追查_10 茶與同情第一部 循線追查_2 關鍵電報第二部 搖樹_19 黃金線第一部 循線追查_2 關鍵電報第二部 搖樹_17 瑞卡度第二部 搖樹_17 瑞卡度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第一部 循線追查_7 再談賽馬經第二部 搖樹_16 查理·馬歇爾之友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一部 循線追查_10 茶與同情第二部 搖樹_17 瑞卡度第二部 搖樹_16 查理·馬歇爾之友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二部 搖樹_13 麗澤第二部 搖樹_13 麗澤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第二部 搖樹_13 麗澤第一部 循線追查_7 再談賽馬經第一部 循線追查_5 輕鬆漫步公園第一部 循線追查_8 大人物商議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二部 搖樹_21 納爾森第一部 循線追查_8 大人物商議第二部 搖樹_18 河灣第一部 循線追查_4 城堡乍醒第二部 搖樹_17 瑞卡度第二部 搖樹_17 瑞卡度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二部 搖樹_21 納爾森第二部 搖樹_13 麗澤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二部 搖樹_16 查理·馬歇爾之友第二部 搖樹_18 河灣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一部 循線追查_8 大人物商議第一部 循線追查_1 圓場移師第一部 循線追查_10 茶與同情第二部 搖樹_21 納爾森第二部 搖樹_19 黃金線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第一部 循線追查_4 城堡乍醒
第一部 循線追查_2 關鍵電報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一部 循線追查_4 城堡乍醒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第一部 循線追查_7 再談賽馬經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一部 循線追查_8 大人物商議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第一部 循線追查_7 再談賽馬經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一部 循線追查_1 圓場移師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二部 搖樹_19 黃金線第二部 搖樹_19 黃金線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二部 搖樹_16 查理·馬歇爾之友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一部 循線追查_1 圓場移師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第一部 循線追查_5 輕鬆漫步公園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一部 循線追查_10 茶與同情第二部 搖樹_19 黃金線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第一部 循線追查_10 茶與同情第一部 循線追查_2 關鍵電報第二部 搖樹_19 黃金線第一部 循線追查_2 關鍵電報第二部 搖樹_17 瑞卡度第二部 搖樹_17 瑞卡度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第一部 循線追查_7 再談賽馬經第二部 搖樹_16 查理·馬歇爾之友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一部 循線追查_10 茶與同情第二部 搖樹_17 瑞卡度第二部 搖樹_16 查理·馬歇爾之友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二部 搖樹_13 麗澤第二部 搖樹_13 麗澤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第二部 搖樹_13 麗澤第一部 循線追查_7 再談賽馬經第一部 循線追查_5 輕鬆漫步公園第一部 循線追查_8 大人物商議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二部 搖樹_21 納爾森第一部 循線追查_8 大人物商議第二部 搖樹_18 河灣第一部 循線追查_4 城堡乍醒第二部 搖樹_17 瑞卡度第二部 搖樹_17 瑞卡度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二部 搖樹_21 納爾森第二部 搖樹_13 麗澤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二部 搖樹_16 查理·馬歇爾之友第二部 搖樹_18 河灣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一部 循線追查_8 大人物商議第一部 循線追查_1 圓場移師第一部 循線追查_10 茶與同情第二部 搖樹_21 納爾森第二部 搖樹_19 黃金線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第一部 循線追查_4 城堡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