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

3 喬治的愛馬

肌肉發達的外交部才子羅迪·馬丁臺爾說,惟有喬治·史邁利才肯自願挑起遇難船船長這種差事。他又說,惟有史邁利才肯痛上加痛,偏偏選上這個時機拋下偶爾脫軌的美嬌娘。

第一眼看見喬治·史邁利,甚至再看一眼,都看不出他是做出上述兩種事的人,馬丁臺爾立刻點出。他身材矮胖,有些小地方優柔寡斷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他生性害羞,因此令他時而顯得自大,在馬丁臺爾這類招搖狂妄的人士眼中,他的謙遜簡直可視爲恥辱。此外他也有近視的毛病;此地剛受重創後的那段時日裡,如果看見他佩戴圓形眼鏡,身穿公務員制服,細瘦寡言的彼得·吉勒姆隨侍在側,於白廳叢林的溼軟小徑上如履薄冰地前進,或是看見他在如今歸他執掌的圓場裡,身處五樓凌亂的“覲見室”(那裡活像愛德華國王的陵墓),日夜埋首文書堆中,那麼旁人恐怕會誤認爲“地鼠”之稱號非他莫屬,而非已故的俄國間諜海頓。日夜在如洞穴般、半荒廢的大樓加班,他的眼袋轉爲淤青,笑容也罕見,然而他絕非天性不苟言笑;現在有時連從座位上起身都讓他氣喘不已。挺身直立時他會稍停,嘴巴微張,以摩擦音發出小小的一聲“啊”,然後才繼續動作。他的另一項招牌動作是以領帶寬的一頭擦拭眼鏡,使他的臉孔赤裸得令人侷促不安,令一名極爲資深的秘書——術語是“媽媽”——不只一次險些按捺不住(而這種衝動,若看在心理醫師眼裡,必定小題大做一番),幾乎想衝向前去,爲他擋這批他似乎決心達成的艱難任務。

“喬治·史邁利不只是在清理馬廄。”同一位羅迪·馬丁臺爾評論。他在加里克俱樂部的午餐桌前發言。“他還把愛馬趕上山去,吆喝着‘左轉,左轉’。”

其餘謠傳,對他的辛勞就不那麼尊重了。支持這些謠傳的部門,主要是想競標拿下此一搖搖欲墜的單位。

“喬治正仰賴過去的名聲過日子,”情況持續數月後他們說,“逮到比爾·海頓只是僥倖。”

再怎麼說,他們表示,逮住海頓是多虧美國密告,絕非喬治的功勞;功勞應歸美國表親,不過美國很有技巧地保留下來。不對不對,另有人說,功勞應歸荷蘭人。是荷蘭人破解莫斯科中心的密碼,通過關係傳遞過來,問羅迪·馬丁臺爾便知。當然是馬丁臺爾了,畢竟他是圓場專業散播誤導信息的人。如此各方你來我往傳言不斷,對此似乎一無所知的史邁利保持沉默,卻休了嬌妻。

衆人幾乎不敢置信。

衆人大感震驚。

一生從未愛過任何女子的馬丁臺爾,特別有受到侮辱的感覺。他在俱樂部裡大肆張揚了一下。

“未免太厚顏無恥了吧!他出身卑微,太太有一半的索壢(Sawley)血統呢!未免太條件反射了吧。根本殘酷得像條件反射動作。老婆犯的小過錯完全正常,他也忍了好幾年——各位聽好,是他逼得老婆不得不犯錯的——結果這個矮子做了什麼好事?回頭過來反咬她一口,學拿破崙狠心踢得她滿地找牙!簡直是醜事一樁。告訴各位,這是醜事一樁。我這人一向寬大爲懷,自認不是沒見過世面,不過史邁利的做法太過分了。的確很過分。”

馬丁臺爾總算說對了,說多了偶爾難免正中紅心。事實擺在眼前,人人都看得到。海頓死後,往事也一筆勾銷,史邁利夫婦拋棄分歧,套套虛禮,破鏡重圓後遷回切爾西區貝瓦特街上的小房子。夫妻甚至嘗試打入交際場合。兩人應邀赴宴,自己也宴請賓客,場面符合喬治的新頭銜;美國表親,一兩名國會大臣,以及各式各樣的白廳老大,全都應邀前來,盡興而歸。甚至有數週時間,他們以略具異國風情的夫妻檔姿態,出入較高層官僚圈。後來一夕之間,喬治·史邁利離開妻子的視線,在圓場覲見室後方簡陋的閣樓過夜,無疑令她很不是滋味。轉眼間,圓場的陰鬱氣氛似乎逐漸融入他的臉孔,如同灰塵蒙上了囚犯的五官一般。反觀在切爾西獨守空樓的安恩·史邁利,對棄婦的角色極不適應,內心極難接受。

全心奉獻,知情者說。如和尚般禁慾。喬治是聖人。以他這種年齡更難能可貴。

胡說,馬丁臺爾派人士反駁。全心奉獻,對象是什麼?那棟枯燥無味的紅磚怪物裡,還留有什麼東西需以自焚之舉來解救?就算是在卑劣的白廳,或是,上帝救救我們,就算是在卑劣的英國,還有什麼地方需要如此傾心奉獻?

工作,知情者說。

什麼工作?這些自認圓場觀察家的人士以假音抗議,一面效法蛇髮女妖四處散佈片段零碎的所見所聞。裁撤了四分之三的部屬,僅留幾個幫他泡茶的老太婆,情報網還被炸成碎片,他又有什麼工作好做?他的海外駐地情報官,他的爬蟲基金,皆遭財政部凍結——他們指的是他的業務賬戶——白廳與華府卻找不到能稱兄道弟的朋友。除非你把拉康也算做他的朋友,那個內閣裡走路像跳舞的假道學,一讓他抓到機會,總是決心爲喬治赴湯蹈火。拉康自然願爲他兩肋插刀了,否則他還剩什麼?圓場是拉康的權力基地。圓場沒了,他等於是——其實老早就是了——閹雞一隻。拉康自然而然會嚷幾句戰鬥口號。

“真是醜事一樁。”馬丁臺爾氣鼓鼓地宣佈,一面切開薰鰻與牛排加腰子,配上招牌紅酒,一瓶得再多花二十便士,“我敢逢人就說。”

在白廳的村人與托斯卡尼的村人之間,有時候可供選擇的事物少得驚人。

時光無法扼殺風言風語。相反的,謠言以倍數成長,從他的孤立大做文章,稱之爲鑽牛角尖。

有人記得,比爾·海頓過去不僅是喬治·史邁利的同事,也是喬治之妻的親戚,此外還另有關係。他們說,史邁利對海頓的怒氣,並未隨海頓之死而散盡:他肯定是踩着海頓的墳墓跳舞。舉例而言,對海頓神話似的角樓辦公室進行清理工作時,喬治親自監督——這房間俯視查令十字路,他也親自監督摧毀最後蛛絲馬跡的工作,從他隨手亂揮的油畫,到辦公桌抽屜內遺留的零碎什物,一項也不放過。就連辦公桌本身,他也命令鋸開焚燬。辦公桌銷燬後,他們堅稱,喬治喚來圓場工人拆掉分隔牆。不騙你,馬丁臺爾說。

或者,舉另一例子來說,坦白說是最令人不知所措的一個,喬治骯髒的覲見室裡,牆上掛了一幅照片,從外表判斷是護照相片,卻放大到遠超過自然尺寸,因此顆粒顯得粗大,有人認爲具有鬼魅之感。財政部的一個男生參加臨時會議,討論的是取消情報活動銀行賬號事宜,曾目睹那幅照片。

“對了,那相片是老總吧?”他問彼得·吉勒姆,性質僅止於社交閒聊。問題背後全無惡意。問一問,總沒關係吧?老總的姓名仍不爲人知,是此地的傳奇。整整三十年,史邁利拜他爲嚮導兼師父。他們說,史邁利其實還親手埋葬他,因爲最高機密人士如同最富階級,往往死後不舉行告別式。

“不對,纔不是老總呢。”侍酒臣吉勒姆反駁,以他特有的唐突、目空一切的口吻說,“是卡拉。”

卡拉在他們國內扮演什麼角色?

小弟,卡拉是當初吸收比爾·海頓的蘇聯項目官員,吸收後由他負責指揮:“別的不說,他這人是截然不同的傳奇人物,”馬丁臺爾說,嗓音震顫,“看來報仇雪恨的意味濃厚。我在想,再幼稚還能幼稚到什麼程度?”

即使是拉康也對那幅照片頗有微詞。

“喬治,說真的,那照片幹嗎掛上去?”他以慣用的班長口氣大膽質問。有天晚上他離開內閣府回家途中順道拜訪史邁利。“我想知道的是,他對你有何意義?你有沒有想過?難道不覺得有點毛骨悚然嗎?凱旋而歸的敵人?我本以爲那相片會打擊你的士氣,高高在上對着你神氣活現的。”

“這個嘛,比爾已經死了。”史邁利說。他有時以這種省略的語法提示個人論點,而非直接提出論點本身。

“你的意思是,而卡拉還活着嘍?”拉康回應,“你寧可擁有活的敵人,捨棄死掉的敵人?是不是這個意思?”

然而,喬治·史邁利面對質問時,偶爾會習慣性地置若罔聞;同事說,甚至他有時讓問題顯得格調太低。

此時發生一事件,爲白廳閒聊場合增添豐富題材,與所謂的“雪貂”有關。雪貂是電子儀器掃蕩專家。記憶所及,任何地方都不曾發生過更嚴重的偏心事件。馬丁臺爾說,我的天啊,那些地下工作者有時候臉皮真厚!馬丁臺爾苦等一年,希望有人來檢查他的辦公室,寄出申訴函給副部長。親筆寫。由收件人親手拆封。國防部的拜把兄弟也寄出,財政部的漢姆也差點寄出,不過漢姆不是忘了寄,就是在最後關頭心裡覺得不妥。這不是優先級的問題,絲毫無關。甚至也談不上是原則問題。牽涉其中的是金錢。公家錢財。在喬治堅持下,財政部早已在圓場半數地方重新裝上線路。顯然喬治對竊聽的疑心病永無止境。另外,雪貂部門人手短缺,由於工時不合理,曾傳出勞資糾紛——從任何角度都可談個沒完!整件事說來令人氣結。

然而,究竟發生了什麼大事?箇中細節,馬丁臺爾修剪整齊的指端唾手可得。喬治於某週四去找拉康——那天不明熱浪突然來襲,你記得吧,大家差不多全熱趴下了,甚至在俱樂部亦然。到了星期六——星期六哪,想想看,加班!——野獸羣聚圓場,鼓譟聲惹惱了鄰居,將這個地方鬧得天翻地覆。自從史邁利讓那女的回國後,就不曾出現過更明目張膽的偏心舉動。他們准許史邁利重新聘僱那個蓬頭垢面的俄國老研究員沙赫斯,康妮·沙赫斯,牛津教授,背離一切理性,亂叫一通媽媽。

馬丁臺爾私底下煞費苦心(或者該說,他“儘可能”保持私下運作),調查雪貂是否有所發現,卻無功而返。在間諜世界中,信息就是金錢,而至少就此金科玉律而言,儘管羅迪·馬丁臺爾或許不自知,他算得上是乞丐一個,因爲此樁內情中的內情,僅有極少數人知曉。沒錯,史邁利週四確實拜訪拉康俯瞰聖詹姆士公園那間木板裝潢的房間,而那天就秋季而言確實炎熱得頗不尋常。豐沛的日光傾注於雍容華貴的地毯上,點點塵埃宛如熱帶魚悠遊在光柱中。拉康甚至熱得脫下西裝外套,只不過領帶當然少不了。

“康妮·沙赫斯一直在比對卡拉在類似個案裡的筆法。”史邁利大聲說。

“筆法?”拉康呼應他的說法,彷彿手寫違反規定似的。

“情報手法。卡拉的慣用手法。看來只要可行,他會同步安排地鼠和隔牆耳。”

“喬治,能不能麻煩你以白話文重複一遍?”

史邁利解釋,若狀況允許,卡拉喜歡在手下情報員活動時安裝麥克風,以防萬一。雖然大樓內部從未泄露足以破壞他所謂“眼前計劃”的秘密,令史邁利感到滿意,但其中代表的意義令人於心難安。

拉康也逐漸摸清了史邁利的筆法。

“那份理論聽來相當學術化,有無任何佐證?”他邊詢問邊細察史邁利於鉛筆上方無表情的五官。他以兩手食指頂住鉛筆,像直尺一樣。

“我們一直在清點自家的音響器材,”史邁利皺眉坦承,“不少局內設備失蹤。很多似乎是在一九六六年改裝期間消失的。”

拉康靜候,希望從他口中套出信息。“海頓是建築委員會的委員,負責執行此工程。”還好後來又解釋了一句。“事實上,他是背後的推手。只不過——要是表親不巧得知,我認爲這絕對是最後一根稻草。”

拉康並不傻,而處於盛怒之下的表親,人人皆儘量平息其怒火,不惜一切代價希望避免再惹他們生氣。若他事前能照自己意思行事,一定會當日要求雪貂出動。星期六是妥協的結果,在沒有請教任何人的情況下,他派出整支團隊,一行十二人,坐上兩輛灰色麪包車,外面漆着“害蟲撲殺隊”。他們將整個地方搞得天翻地覆沒錯,因而傳出角樓辦公室遭摧毀這種可笑的傳言。他們滿腹牢騷,是因爲時間正值週末,或許也因此動作粗暴到沒有必要的地步:加班費的所得稅高得嚇人。然而第一次掃蕩後,搜出了八隻無線電麥克風,個個是圓場自音響庫發放的標準公物,他們的心情因而快速逆轉。海頓佈置麥克風的手法很典型,而拉康親自檢查時也同意上述看法。一隻放置於無人使用的辦公桌的抽屜,彷彿有人不知情留下,忘記它的存在,只可惜那辦公桌碰巧在密碼室裡。另一隻裝置於五樓會議室(術語稱之爲喧鬧室),在鋼製舊櫥櫃頂端接收灰塵。另一隻帶有海頓典型的鑑賞力,嵌在隔壁高級長官洗手間的水槽後面。第二度掃蕩將夾層牆包括在內,又找出三隻,於建築工程進行期間植入。屬於探測裝置,有塑料管將聲音送回基地。雪貂將搜出物品如獵物般陳列成行。這些儀器當然已全數失靈,卻無疑是由海頓安置,設定爲圓場不用的頻率。

“我敢說,維修費用也算在財政部頭上。”拉康以最具挖苦意味的微笑說,一面把玩鉛塊。這些鉛塊原本用來將探測麥克風連接在交流電源上。“至少在喬治重新改裝這地方的線路之前是如此。我非告訴漢姆兄不可。他一聽準會跳起來的。”

漢姆是韋爾斯人(因此別號韋爾斯榔頭),是拉康最持久的死對頭。

依拉康的建議,史邁利現在裝潢出設備簡陋的劇場。他命令雪貂重新啓動會議室的無線電麥克風,並修正圓場碩果僅存的幾輛跟監車其中一輛的接收器。隨後他邀請三位最不服從的白廳辦事員,包括韋爾斯榔頭在內,在大樓周遭半徑半英里內開車,收聽事先撰寫臺詞的對話——由史邁利兩名身份隱秘的幫手坐在喧鬧室裡念出來。車裡一字不漏全聽得到,連一個音節都逃不掉。

之後史邁利親自要求他們發誓絕對保密,而且爲保險起見,請管理組人員快速擬出保證書,逼他們簽名,令他們心生畏懼。彼得·吉勒姆認爲如此他們能噤聲大約一個月。

“如果下雨的話,時間更短。”他說,語帶挖苦。

然而,如果說馬丁臺爾與白廳邊境的同事生活在史前時代,對史邁利天地的實情懵懂未知,史邁利身邊人士對他也同感疏離。越靠近他,圓場變得越小,早期僅有寶貴的少數人得以進入核

心。史邁利進入圓場暗褐色的門口時,門口有神態機警的工友管理臨時路障,但他並未削減習慣上的隱私性。連續數日數夜,通往他小辦公套房的門保持緊閉狀態,與他共處的人只有彼得·吉勒姆,以及名爲法恩的黑眼珠總管四處走動。在對海頓引蛇出洞期間,法恩與吉勒姆共同擔下爲史邁利看家的任務。有時史邁利只點個頭,就從後門溜走,帶着整潔小巧的法恩出去,留下吉勒姆應付來電,一有緊急狀況時通知他。媽媽認爲他的舉止有如老總生前最後幾天。老總爲了海頓而死於工作崗位,心碎而死。在這個封閉社會的有機程序中,又添了一個新術語。卸下海頓的面具,以新術語而言是“墮落”。圓場歷史也因而分成“墮落前”與“墮落後”。以史邁利的活動來說,大樓實體上的“墮落”,包含遣散四分之三人員,包含雪貂造訪後斑駁狼藉的環境,帶給人一種廢墟的沉重感,而士氣低落的時刻,對不得不咬牙隱忍的人而言,這種廢墟感變成具有象徵意味。雪貂不負責組合還原他們所破壞的東西;而他們或許也感覺到,卡拉的行徑亦可印證同一道理,他蒙塵的五官被行蹤飄忽的圓場首長釘在牆上,繼續從簡樸刻苦的覲見室陰影中冷眼俯視着所有人。

員工們所知不多,卻足以令人心寒。舉例來說,人事這種例行事務都令人望而卻步。史邁利大筆一揮,開除了部屬,命令摧毀外國駐地;駐紮香港的塔夫蒂·西辛格即爲一例,只不過由於香港距離反蘇聯環境甚遠,因此是最後解散的一批。他們與史邁利一樣,深感難以信任白廳,他們聽說史邁利在那裡與人發生詭異而激烈的爭論,討論的是遣散與重新安置的條件。有些個案——香港的塔夫蒂·西辛格又是最容易隨手拈來的例子——比爾·海頓刻意過度提拔已過氣情報官,而這些人應該不會主動爲個人要求——是應該依照本身價值遣散,或是以海頓惡意灌水過的數目來打發他們?也有些個案,是海頓爲求自保而捏造理由加以開除。這些個案是否應得全額退休金?是否得以申請復職?摸不清狀況的年輕部長,選舉過後初嘗權力滋味,作出大膽而矛盾的裁決;結果相當令人傷感,大批希望落空的圓場外勤情報官冒出來,男女皆有,紛紛求見史邁利,因此他命令管理組人員,有鑑於保密第一,或許也爲求美觀起見,不準這些歸國情報官踏進總部大樓一步。史邁利也不容許死刑定讞者與暫緩行刑者之間進行接觸。在上述規定下,財政部的韋爾斯榔頭也滿心不情願提供支持,管理組人員於布魯斯貝利一處出租民房設立臨時接待所,以語言學校之名避人耳目(“抱歉,登門拜訪者請事先預約”),以四名按件計酬的情報官負責運作。這羣人無可避免地成爲布魯斯貝利集團,據說有時史邁利會抽出一個鐘頭左右,主動溜過來,差不多以赴醫院探病的姿態,對這些多半陌生的臉孔表達慰問之意。有時候,視心情而定,他會全然沉默不語,寧願在滿是灰塵的面談室角落站崗,不多作解釋,杵立如佛像。

他有何動機?他究竟在尋找什麼?如果根源是憤怒,這種憤怒是當時所有人的共同點,大可在一天漫長工作結束後,共聚在有屋椽的喧鬧室,玩笑閒聊;但如果有人說溜了嘴,不慎說出卡拉或其地鼠海頓的名字,一羣寂靜天使便會降臨,就連莫斯科觀察家,狡猾的老康妮·沙赫斯,也無法趕走。

更令史邁利部屬動容的是,他努力從廢墟搶救出情報網。海頓遭逮捕後不到一天,圓場位於蘇聯與東歐九個情報網悉數關閉。無線電連接戛然而止,信差線路枯竭。絕對有理由判定的是,假使其中尚存圓場掌握的情報員,一夕之間肯定全被收拾乾淨。然而史邁利堅決反對如此簡單的推論,也拒絕承認卡拉與莫斯科中心的效率無懈可擊,或做法乾淨利落,或合乎邏輯。他叨擾拉康,他叨擾表親位於葛若斯芬諾廣場的大型別館,堅持繼續監聽情報員的無線電頻率。儘管外交部強烈抗議——仍由羅迪·馬丁臺爾站在最前線——史邁利請BBC的海外單位公佈零鎖碼的信息,若有幸存的情報員收聽到,而且懂得代號,必須立刻跳船求生。接着漸漸的,讓他們大感訝異的是,傳回來了生命微微振動的跡象,宛若另一行星捎來的難解信息。

首先是表親傳回報告。代表人物是豪爽得令人起疑心的分部主任馬鐵婁,由葛若斯芬諾廣場通報,兩名英國情報員,男女各一名,正經由美國逃生線安排至黑海的老度假勝地索契,當地安排了一艘小船,隨時待命,進行馬鐵婁的啞巴手下堅稱的“外渡任務”。依馬鐵婁的描述,他指的是楚拉耶夫夫婦,是涵蓋格魯吉亞與烏克蘭的“沉思”情報網之首腦。史邁利不等財政部批准,徑自讓已退休的羅埃·布蘭德復職。這人虎背熊腰,是馬克思時代的方言研究員,客串外勤情報員一段時間,是“沉思”情報網的個案主辦官。布蘭德在圓場“墮落”時跌得很慘。史邁利托他代管兩條俄國走狗——德·西爾斯基與卡斯珀。兩者也已呈退休狀態,也是海頓從前的手下。史邁利要他們組成迎接小組待命。他們仍坐在RAF運輸機上時消息傳來,逃亡中的兩人離開港口時遭擊斃。外渡任務失敗,表親說。馬鐵婁爲了表示同情,親自致電史邁利通報消息。馬鐵婁爲人親切,獨具個人風格,也與史邁利一樣作風老派。時間是晚上,雨勢滂沱。

“喬治,你可別太在意,”他以慈祥的口吻警告,“聽到了沒?人員有外勤內勤之分,兩者之間的分別要靠你我維持,否則我們全部人非發瘋不行。沒辦法爲了每個人下海。這是領導管理的要領。你可別忘記了。”

史邁利接聽上述電話時,彼得·吉勒姆正站在他身旁。吉勒姆事後發誓,史邁利並無特別反應,而吉勒姆對他了如指掌。儘管如此,十分鐘後,在無人注意的情況下,他已不見蹤影,寬大的防水衣也從掛鉤上失蹤。他於破曉後返回,渾身溼透,防水衣仍掛在手臂上。換裝完畢後,他重回辦公桌,但當吉勒姆端着茶水踮着腳尖不招自來時,發現令他感到尷尬的事:主子僵直身體,坐在德國詩集的大部頭古書前,雙拳各握書本左右,默默哭泣着。

布蘭德、卡斯珀與德·西爾斯基央求復職。他們指出,小個子匈牙利人託比·伊斯特哈斯不知何故重返崗位,因而要求照此辦理,可惜徒勞無功。他們被擱置一旁,從此不提起。對不義之人,施以不義之舉。雖然沾上污點,他們或許仍派得上用場,但史邁利不願再聽見他們的姓名;當時不願聽,後來也不願聽,永遠都不願聽。圓場剛“墮落”後這段期間,士氣陷入最低潮。有人認真相信——圓場內外都有這樣的人——英國情報組織的心跳,他們已經聽見最後一聲。

大災難過後幾天,命運之神碰巧眷顧史邁利,帶給他小小的安慰。在華沙,在光天化日之下,逃跑中的圓場某主要幹員收聽到BBC的訊號後,直接步入英國大使館。多虧拉康與史邁利不顧馬丁臺爾反對,多方積極遊說,當晚他經過安排僞裝爲外交信差,飛回倫敦。但由於史邁利不相信他的說法,便將他轉交圓場加以訊問。圓場審問組由於缺乏虐待的對象,差點要了他的命,但隨後宣佈他沒問題。經過安排,他在澳大利亞落腳。

接下來,新官上任的史邁利,被迫對圓場於國內遭暴露身份的分站作出判決。他的直覺反應是砍掉下列的一切:如今了無安全感的安全聯絡站;傳統上傳授知識、訓練情報員與新手的沙拉特育成所;位於哈洛、尚處試驗階段的音響實驗室;蘇格蘭阿蓋爾郡的化學訓練所;坎特伯利的無線電傳輸基地;以及赫佛德河口的水事學校——其中過氣的水手仍練習小型船隻航海術,猶如進行某種失傳宗教的儀式。他甚至願處理掉位於巴斯的解碼總部。

“全砍掉算了。”他前去造訪拉康時這麼說。

“然後呢?”拉康詢問。他對史邁利一頭熱感到不解。自從索契任務功敗垂成後,一頭熱的情況更爲明顯。

“重新開始。”

“原來如此。”拉康說。而他的意思當然是,我不懂。拉康眼前堆了一疊財政部送來的數據,一面聽史邁利講話一面研究着。

“沙拉特育成所,竟然歸類在軍事預算裡,原因是什麼,我搞不懂,”他邊回想邊自言自語,“一點也沒有用到你的地下基金。哈洛的支出由外交部負責——我敢確定外交部老早忘記了這點——阿蓋爾郡的化學訓練所歸國防部照顧,而國防部極可能不知道有這個機構存在。郵政局涵蓋了坎特伯利,海軍照顧赫佛德。巴斯呢,也有幸由外交部基金供養,簽名的是馬丁臺爾,六年前開始隸屬,同樣也從官方的記憶中漸漸消除。所以無關痛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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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是枯木,”史邁利強調,“只要它們存在一天,我們就沒辦法取代。沙拉特老早就見閻王爺去了,赫佛德病態百出,阿蓋爾是鬧劇一場。至於譯碼團隊,過去五年來,他們等於是卡拉的全職員工。”

“卡拉?你指的是莫斯科中心嗎?”

“我指的是負責海頓的部門,也負責六七個——”

“你的意思我懂了。不過我倒認爲,比較妥當的做法是配合體制的運作。這樣一來,可以避免個性不合造成尷尬。畢竟體制的功用在此,不是嗎?”拉康以鉛筆在辦公桌上敲出節奏。最後他終於擡頭,以疑問的眼神打量史邁利。“你呀,近來斬草除根得很徹底,喬治。一想到你有機會來我這邊的花園,會怎麼揮舞你的斧頭,我便害怕。那些分站是鍍金的股票。現在脫手,以後休想買回來。以後等你重新上軌道時再賣,給自己買個更好的。股價低擋時一定不能賣,你也知道。一定要等到有賺頭時才賣。”

史邁利滿心不情願地低頭,接受他的建議。

彷彿上述傷透腦筋的事情不夠看,某個霪雨綿綿的週一上午,財政部督察指出,圓場的地下基金在“墮落”前五年間,出現賬目嚴重短缺的現象。史邁利被迫私下開庭,硬將已退休的融資處老職員拖回來,老職員掩面痛哭,羞愧地坦承對檔案室的一個女孩傾心,被她牽着鼻子走。極度悔恨交加之下,老職員回家後上吊自盡。儘管吉勒姆百般勸阻,史邁利仍執意參加其葬禮。

然而有跡可循的是,從上述慘淡經營的起步點開始,從他上任之初的幾周起,喬治·史邁利就打算髮起攻擊了。

這次攻擊發動的基礎,首要在於哲學,其次來自理論,到了最後階段,多虧異乎尋常的賭徒山姆·科林斯戲劇化登場,靠的纔是人力。

哲學意味不難理解。史邁利以堅定的語氣高聲說,情報公司的任務並非官兵捉強盜的遊戲,而是將情報交遞顧客手中。若無法交遞情報,顧客將另尋較不講求道德原則的賣家,或者更糟糕的是,乾脆徑自進行半吊子的自助情報活動。如此一來,情報業務必將凋零。他接着說,情報在白廳市場上不見蹤影,表示該公司不受青睞。更糟糕的是,除非圓場從事生產,否則無法與表親以物易物,更無法與其他姐妹公司進行傳統的互惠交易。不事生產等於不事交易,不事交易相當於坐以待斃。

阿門,他們說。

在缺乏資源的情況下如何產生情報,他的理論——他稱之爲前提——成爲一場非正式會議的主題,地點是喧鬧室,時間是史邁利主事後不到兩個月,與會人士包括他自己,以及小小的內圈人。這羣人就某種程度而言,組成了他的交心密友團隊,共有五人:史邁利本人;彼得·吉勒姆,他的隨從;體型龐大、衣着飄逸的康妮·沙赫斯,莫斯科觀察家;法恩,黑眼珠總管,喜穿黑球鞋,負責掌管俄國風格的茶湯銅壺,發送軟圓餅;最後是狄沙理斯博士,綽號瘋狂耶穌會教士,是圓場的首席中國觀察家。愛說笑的人表示,上帝造好了康妮·沙赫斯後需要休息,所以用剩餘原料造出狄沙理斯博士。博士全身補丁又顯骯髒,身材矮小,與其說和康妮平起平坐,不如說是她豢養的猿猴。而博士的五官,不騙你,從披散在污穢衣領上如芒的銀髮,到扭曲潮溼如雞嘴般四處亂啄的指尖,皆具有一種天生畸形的外貌。假使他出現在插畫家庇爾茲利筆下,必定會爲他加上鍊條,畫得毛髮蓬亂,從康妮龐大的長袍一角四下窺視。然而狄沙理斯是知名東方專家,是學者,也可算是英雄,因爲大戰期間他有部分時間在中國戰場,爲上帝與圓場招兵買馬,其他時候則被關在樟宜監獄,讓日本人從中取樂。以上是史邁利的團隊,五人幫。日後五人幫的規模擴展開來,但最初的五人核心班底名聲響亮,有幸列名其中的狄沙理斯說:“像手握編號只有個位數的共產黨員證。”

史邁利首先檢視廢墟,花了不少的工夫,如同洗劫市區或清算大批人員那般地煞費時間。他只是馳騁穿越圓場內部每條暗巷,毫不留情地展示海頓以何種手法對蘇聯主子泄露機密。而史邁利通常能指出確切時間點。他當然具備優勢:他親自訊問海頓,也握有最初的研究報告,這些報告最後讓他揪出了海頓。他認得出足跡。儘管如此,他這番演說小露一手破壞性分析的絕活。

“所以說,別抱太大幻想,”他簡潔地收尾,“本單位再也不復從前。可能會變得更好,不過會與以往不盡相同。”

他們再度說阿門,以悲哀的心情稍事休息,伸伸雙腿。

真奇怪,吉勒姆事後回憶,最初幾個月的重大場景,似乎全在夜間進行。喧鬧室格局狹長,上方有屋檐,屋頂窗高高在上,只露出橙色夜空與矮林般的生鏽無線電天線。天線是戰後遺蹟,沒有人認爲拆下來是妥當之舉。

衆人重新就座後,史邁利說,所謂前提是:海頓對圓場所做的一切破壞之舉,無一不是經過他人指揮,指示直接來自卡拉本人。

他的前提是,卡拉在對海頓下令時,暴露出莫斯科中心內情與事實的差距。卡拉命令海頓壓下通報至圓場的部分情報,命令他加以降低等級或扭曲,嗤之以鼻,或甚至完全封殺,由此可見卡拉不願曝光的機密有哪些。

“所以我們可逆向操作,是不是啊,親愛的?”康妮·沙赫斯喃喃地說。她的理解神速,通常讓她遙遙領先同一領域人士。

“沒錯,康妮。我們正有此打算,”史邁利語氣沉重,“我們是可以逆向操作。”他繼續演說,讓吉勒姆以及其他人比剛纔更加迷惘。

史邁利說,鉅細靡遺追查海頓的破壞途徑——史邁利稱爲獸跡——殫精竭慮記錄海頓選擇的檔案;重組圓場分站善意蒐集的情報,再對照海頓傳到白廳市集上給圓場顧客的情報,不放過一絲細節。有必要時,重組的作業會花上痛苦的幾個星期。經過以上的努力,方有可能逆向操作——康妮這一詞用得正確——才能建立起海頓的始航點,也進而找出卡拉的始航點。

只要採取了正確的逆向操作,機會之門便將在不經意之間敞開,圓場也會在表面上不看好之際站上採取主動的地位,或者以史邁利之言——“積極運作,而非只是被動反應”。

前提的定義,依康妮·沙赫斯事後愉悅地描述,是“另尋黃金法老,由喬治·史邁利提燈,我們這些可憐的小蝦米挖掘”。

這個時候,在他們情報活動的眼裡,傑裡·威斯特貝當然連靈光一閃都稱不上。

翌日五人幫進入戰鬥位置,龐大的康妮矗立一角,又矮又怪的狄沙理斯也佔據一角。狄沙理斯以濃濃鼻音、帶有貶抑意味的口吻說話,話中具有蠻力:“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至少我們終於知道了。”各人分別帶着有氣無力的挖掘團隊,將數據庫一分爲二。康妮稱呼自己的團隊爲“我的左翼分子”,負責俄國及其衛星國。狄沙理斯將自己的團隊稱爲“黃禍”,負責中國與第三世界。定位不明、在兩者之間的數據,例如針對理論上的盟邦所提出的源頭報告,則分發至特別位置,稍後再行評估。兩人與史邁利一樣,不分日夜加班。福利社在抱怨,工友威脅要罷工,然而逐漸地,掘穴人展現令人敬佩的精力,連助理都感染到,最後大家乖乖閉嘴。雙方漸漸開始耍嘴皮談笑。在康妮的影響下,原本人前鮮少微笑的幕後男孩女孩,忽然學會彼此揶揄對方;在圓場以外的世界裡,摯友之間就是以這種用語交談的。帝國主義沙皇派走狗與專事挑撥的沙文主義斯大林派分子共飲無味咖啡,雙方還引以爲傲。然而個性綻放得最亮眼的無疑是狄沙理斯,晚上加班時,他會抽空打乒乓球,時間雖短卻打得起勁,來者無論是誰,一律迎戰,四處蹦跳的姿態有如鱗翅類昆蟲學家收集罕見標本。未幾,首批成果出爐,帶給他們全新衝勁。不到一個月,他們緊張地發出三份報告,限閱條件嚴苛,結果甚至連抱持懷疑態度的表親都表示贊同。一個月後,他們發表精裝本的總結,標題定得又臭又長:在北大西洋公約組織海對空攻擊能力方面蘇聯情報缺陷之臨時報告,馬鐵婁位於弗吉尼亞州蘭利的表親基地,報以勉強的掌聲,而馬鐵婁本人也致電喝彩。

“喬治,我早跟那些人講過了!”他大喊,音量之大,電話線似乎是畫蛇添足,“我告訴他們:‘圓場會有成績的。’他們聽進去了沒?有才怪!”

此刻的史邁利,有時由吉勒姆陪伴,有時請木訥的法恩看護,親自摸黑遊歷,大步走到疲憊半死的狀態。他仍無所獲,因此繼續大步走。白天,他走遍附近郡縣以及更遠的地點,詢問圓場從前的情報官以及已退休的情報員,往往探查至深夜。在基思威克(倫敦一處舊市區),他溫順地坐在廉價旅行社裡,與曾官拜波蘭裝甲部隊上校、如今在此擔任職員的男子低聲交談,自認瞥見了曙光;無奈希望如海市蜃樓,前進一步,幻影隨之消散。來到七橡一家二手無線電商店,一名塞文歐克斯地區捷克人讓他重燃希望,可惜他與吉勒姆兼程趕回圓場調閱記錄以證實其說法,卻發現幾名當事人皆已作古,無人能提供進一步信息。他也曾造訪紐馬基特一處私人養馬場,遭受衣着隨便、主觀強烈的蘇格蘭人辱罵,令法恩怒髮衝冠,幾乎動粗。史邁利接替的職位原屬阿勒萊恩,而這人是阿勒萊恩的部屬。然而回辦公室後他調閱了資料,卻只是再一次感到希望渺茫。

史邁利在喧鬧室勾勒的前提,他深信不疑的最後一點並未說出,就是:海頓自投羅網並非獨立個案。最終分析中,導致海頓落網的,並非他的文書作業,並非他出手干涉報告,也非他“遺失”了礙事的記錄。落網的關鍵是海頓驚慌失措。海頓自動自發介入外勤情報行動,該行動對他自身造成威脅,或許也對卡拉另一名情報員造成威脅,事態忽然嚴重起來,別無選擇餘地的他,只好不計風險將整件事壓下來。這套做法,史邁利渴望發現另外有人重蹈覆轍。而這個問題,正是史邁利與幫手在布魯斯貝利招待中心討論的重點。討論時絕不直言,而是以推理的方式提出:

“外勤服務期間,依你看,你是否記得曾受到不合理的約束,禁止追查某項情報線索?”

回答的人是小巧玲瓏的山姆·科林斯。他身穿晚禮服,吸着棕色香菸,修整過的髭鬚與密西西比紈絝子弟的微笑。史邁利某日召他來密談。他信步走進來,回答:“現在一想,有,老兄,我記得。”

然而,潛伏在這個問題與山姆的關鍵回答之後,又是令人敬畏的康妮·沙赫斯小姐,以及她追求俄國黃金的願望。

而還藏在康妮身後的,一如既往,是永遠朦朧的卡拉照片。

“康妮有新發現了,彼得,”她某天深夜撥了內部電話,低聲對吉勒姆說,“她有新發現了,人格保證。”

這項發現,絕非她的第一樁,也非第十樁,但她異於常人的本能立刻點醒自己,這是“實實在在的真品,老康妮的話一字不假”。因此吉勒姆轉告史邁利,而史邁利鎖上檔案,清理辦公桌,接着說:“好了,讓她進來吧。”

康妮體型龐大、跛足、工於心計,父親是名校教授,姐姐也是名校教授,自己也隸屬學術界,資深情報人員以“俄國媽媽”之名稱呼她。口傳軼事指出,她以黃花閨女姿態初入社會之際,老總以打橋牌爲藉口吸收她,當晚首相張伯倫還承諾“此生將見和平之日”。海頓在恩師阿勒萊恩的羽翼下掌權,上任後最初也是最精明的舉動之一,就是強迫康妮退休,因爲康妮對莫斯科中心旁門左道的瞭解,比她口中多數在裡面工作的“落魄野獸”還深,而卡拉的私人地鼠與招募大軍一直特別令她見獵心喜。當年的他,並非蘇聯叛徒,但其簡報曾穿過俄國媽媽的風溼手指之間;當年的他也不曾追隨卡拉旗下姓名已曝光的獵頭人員,不過康妮仍能如數家珍般詳述其諜影生涯;研究俄國問題近四十載的歲月,從未有過一絲傳言逃過她的耳目,她將信息留在簡潔的記憶堆中,待有必要時搜尋活用。老總曾以略帶絕望的口吻說,康妮的腦袋有如一隻大信封的背面。遭辭退後,她回到牛津,重回惡魔懷抱。史邁利回收她之前,她惟一的消遣是《泰晤士報》的猜字遊戲,每天舒舒服服喝上兩瓶。然而那一夜,稍具歷史意義的那一晚,她拖着龐然身形走過五樓走廊,朝喬治·史邁利的內部辦公室前進,身穿乾淨灰色長袍,塗抹上兩道與她原本脣色相近的玫瑰色脣膏,赴會前整天也沒喝過比烈性甜薄荷酒更烈的**——酒臭仍在她身後飄散。衆人事後判定,打從第一刻起,她就帶有一份隨機應變感。她提了一隻沉重的塑料購物袋,因爲她反對使用真皮。她的巢穴位於樓下,養了一條雜種狗,命名爲小跑,是在前一條愛犬死去後懊喪交加之下找來的寵物,如今在她辦公桌下哀叫,對象是她盛怒中的同事狄沙理斯。狄沙理斯經常私下猛踹它。心情稍好時,會向康妮細數中國人料理可口香肉的多種煮法,並以此自滿。她走過一扇扇愛德華式屋頂窗,外面夏末的驟雨急急落下,結束長期旱象,她認爲——她後來告訴大家——這雨就算稱不上具有聖經啓示的意味,也具有象徵性。雨滴打在石板屋頂上,發出小球般的聲響,壓扁了落在屋頂上的枯葉。在前廳裡,媽媽們繼續面無表情處理公事,對康妮的朝聖舉動見怪不怪,卻也不見得欣賞。

“親愛的,”康妮喃喃說,一面學皇室揮着臃腫的手,“忠心耿耿,真是忠心耿耿啊。”

進入覲見室前必須步下一階,沒有人帶路的話,儘管有褪了色的警告標語,往往還是會因此重心不穩。風溼纏身的康妮將這一階視爲梯子來應付,由吉勒姆攙扶手臂走下。史邁利看着她,肥厚的雙手交握在辦公桌上,她則一面開始嚴肅地從手提袋裡取出貢品:不是蠑螈眼珠,也非出生即遭勒斃的嬰兒手指——這又是吉勒姆的講法——而是檔案,一連串檔案,又做記號又加註釋,是她再次激情搜刮莫斯科中心數據庫後的戰利品。若非她數月前死而復生,這些已在海頓手中長達三年的檔案,恐將靜靜化爲塵土。她取出檔案,以手撫平紙面,檔案裡有研究過程中以回形針固定的紙條。她展現滿溢的微笑。吉勒姆再次受到好奇心驅使,不得不放下手邊工作,過來一看究竟。她喃喃說着“你這個小壞蛋”以及“你跑去哪兒啦?真調皮”。對象當然不是吉勒姆或史邁利,而是檔案本身,因爲康妮習慣假設萬物皆有生命,都有執拗不順從的可能,無論是她的愛犬小跑,還是擋住去路的椅子,或是莫斯科中心,或卡拉本人。

“有嚮導陪同的旅遊,親愛的,”她大聲說,“就是康妮的遭遇。超級好玩。讓我回想起復活節,母親把塗上顏色的雞蛋到處藏在屋裡,叫我們這些女孩子去找。”

之後約莫三個小時,咖啡與三明治與黑皮膚的法恩堅持送上的多餘點心穿插其中,吉勒姆極力理解康妮非凡之旅的轉折與動力。而這些資料對她日後的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她將文件遞給史邁利的舉動有如發撲克牌,朝他拋過去,再以皺紋滿布的手取回,史邁利幾乎沒機會細看。在此同時,她會念着吉勒姆所謂的“五流魔法師咒語”,是走火入魔掘穴人的魔咒。就吉勒姆所能理解的範圍,康妮的大發現之核心是她所稱的莫斯科中心金棱線;是蘇聯的洗錢行動,將地下基金轉入光天化日的渠道。路徑圖尚未全數揣摩出來。以色列的網民提供了一部分,表親也提供了一部分,已故的巴黎駐地首席情報官斯蒂夫·麥克爾沃提供了第三部分。渠道行經巴黎後轉向東方,途經印度支那銀行。此時,也有人書面通知海頓的倫敦站,亦即行動理事會,附上圓場資源耗竭的蘇聯研究處所作的建議。研究處建議,應當針對外勤界全面清查。倫敦站將這項提議打入冷宮。

“對高度敏感消息來源可能具有偏見。”海頓的走狗之一寫道,就沒有下文了。

“歸檔後遺忘,”史邁利喃喃地說,心不在焉地翻閱檔案,“歸檔後遺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外面的世界沉浸於夢鄉。

“完全正確,親愛的。”康妮以非常輕柔的口氣說,彷彿害怕吵醒他。

檔案與卷宗此時已在覲見室四處散落,場面較類似災難現場,而不像勝利凱旋的場面。接下來一個鐘頭,吉勒姆與康妮默默凝視空氣或卡拉的照片,而史邁利則謹慎回溯康妮的腳步,焦躁的臉孔湊近閱讀燈,光線加強了他圓胖的線條,雙手在紙張上跳躍,偶爾伸手靠近嘴巴舔舔拇指。有兩次,他做出即將瞥向康妮的動作,或是張口欲言,康妮卻在他發問前準備好了答案。在她心中,她其實正陪史邁利一同追尋線索。閱讀完畢後,他往後靠坐,摘下眼鏡來擦拭,這次總算非以領帶末端,而是從黑色西裝外套上方口袋取出絲質新手帕來清潔鏡片。之所以盛裝,是因爲他幾乎全天與表親閉門商談,任務是修補圍牆。史邁利擦拭眼鏡時,康妮以迷人的眼神對吉勒姆說:“他真可愛,不是嗎?”——她總愛以這句口頭禪來描述上司,讓吉勒姆幾乎怒不可遏。

史邁利接下來的話語略帶反對意味。

“儘管如此,康妮,倫敦站確實正式要求駐萬象的情報站進行搜尋。”

“正好在比爾有機會染指之前。”她迴應。

史邁利似乎沒聽見,拾起一份打開的檔案,遞給辦公桌對面的她。

“而萬象確實也寄出冗長的迴音。目錄裡全標明出來了。我們卻好像沒拿到。到底在哪裡?”

康妮懶得接下他遞出的檔案。

“在碎紙機裡了,親愛的。”她說,然後以滿足的眼光朝吉勒姆微笑。

晨光已降臨。吉勒姆緩步走去扭掉辦公室裡的燈光。同日午後,他走訪僻靜的西端區博弈俱樂部。山姆·科林斯在自選的這行裡,永遠不見天日,忍受退休生活的艱苦。他下午習慣監督“鐵道”遊戲,吉勒姆原本認定會在牌桌上找到他,結果竟被帶至一間裝潢奢華的房間,名稱是“主管”。山姆屈身坐在上等的辦公桌後,抽着他抽慣了的棕色香菸,精神飽滿的笑容穿透煙幕。

“你搞了什麼鬼呀,山姆?”吉勒姆以旁人聽得見的低語質問,假裝緊張地四下察看。“難不成接下了黑手黨啊?天哪!”

“噢,那倒沒必要。”山姆不改粗俗的笑容說。他在晚禮服外披上防水衣,帶着吉勒姆走過一條走道,穿越防火門後站立街頭,兩人再跳進等着吉勒姆的出租車。吉勒姆仍在心中對山姆的飛黃騰達暗暗稱奇。

外勤情報員不輕易顯露情緒,方法各有千秋,而山姆的做法是微笑,慢慢吸菸,讓雙眼充滿特殊而深邃的放肆,討論時目不轉睛看着對方。山姆主跑亞洲,是圓場老將,從事外勤多年:在婆羅洲五年,緬甸六年,泰國北部五年,之後在老撾首府萬象再待三年,自然的掩護身份是百貨貿易商。泰國人曾兩度拷問他,最後放他走,而他不得不穿着襪子離開沙撈越。心情好的時候,他願講述自己跋涉於緬北丘陵區部落與撣族之間的故事,可惜他鮮少有這樣的心情。山姆深受海頓之害。五年前,由於山姆才氣煥發,上級曾認真考慮提拔他上五樓,部分人士指出,他甚至有機會晉升主任一職,可惜海頓幫愚蠢的潘西·阿勒萊恩撐腰。因此山姆既沒得勢,還遭外放冷凍,直到後來海頓設法爲他復職,最後以無中生有的小錯開除他。

“山姆!你氣色真好!請坐吧。”史邁利說,口氣總算帶有宴飲交際的意味,“要不要來一杯?現在算是你一天中的什麼時間?也許應該端早餐給你吧?”

就讀劍橋期間,山姆風光奪得第一名,讓視之爲近乎白癡的師長疑惑不已。學監事後安慰地告訴他們,他完全靠死背的功夫。然而,若是見過較多世面的人,他們的說法就另有一套。根據這些人,山姆與考題所一名相貌平庸的女孩談戀愛,從她手中吃盡甜頭,其中一項便是得以先看試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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