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

20 麗澤的情人

她的公寓大而無當,是機場休息廳、主管套房與妓女香閨的混合體。客廳天花板被耙成不對等的尖點,有如即將塌陷的教堂中殿。地板的高度不斷變換,地毯厚如草地,踏過後留下亮亮的腳印。巨大的窗戶提供了無限景觀,卻顯得孤寂。當她關上百葉窗,拉上窗簾,兩人轉眼間置身沒有花園的郊區小木屋。女傭進了她房間後面的廚房,走出來時,麗姬叫她回廚房。她悄悄走開,臭着一張臉,嘶嘶說着話。看我會不會跟主人告狀,她說。

他拉上前門的鏈栓,之後傑裡押着她,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逼她走在左前方一步,替他開門,甚至連櫥櫃也不放過。臥房有如電視劇蛇蠍女的佈景,圓形牀鋪蓋上花格棉被,在西班牙式布幔後有個凹陷狀的圓形浴缸。他翻找牀頭櫃,沒找到小型武器,因爲儘管槍支在香港不特別氾濫,住過中南半島的人通常會有防身物品。她的更衣室看似一個電話打到中環,把時髦的北歐裝潢店裡所有東西訂購一空。餐廳以毛玻璃、擦亮的鍍鉻與皮革裝飾,掛有仿庚斯博羅畫風的祖先畫像,目光呆滯地盯着空椅子。連雞蛋也不會煮的媽咪全部到齊,他心想。黑色虎皮臺階通往柯的書房,傑裡在此逗留,四處張望,儘管忐忑不安仍看得出神。他在每件物品中看見老爸杉波,看見兩人的父子之情。超大型書桌的桌腳呈半球形,底部則是有爪子的圓形,總統級的利器,鑲在桌上的墨水池、帶鞘的拆信刀與剪刀,沒摸過的法律參考書籍,與老爸杉波搬家時必帶的書名一樣:《賽門斯談稅務法》,《查斯沃談公司法》。見證加框,掛在牆上。大英勳章的榮譽狀以“伊麗莎白二世在上帝恩典下……”開頭,勳章本身以綢緞包裹,有如死去騎士的武器。華人長輩站在廟宇前合照。勝利的賽馬。麗姬對他笑着。麗姬穿着泳裝,令人驚豔。麗姬在巴黎。他輕輕拉出書桌抽屜,發現十幾家不同公司的壓紋信紙。櫥櫃裡有空白檔案,有一架IBM電動打字機,沒有插頭;有地址簿,沒有地址。麗姬腰部以上赤裸,露出修長的背,向後看着他。麗姬,願上帝救救她,身穿婚紗,握了一束梔子花。一定是柯叫她去婚紗館拍的。

沒有裝鴉片的黃麻布袋照片。

傑裡站在書房裡心想,這裡是主管的避風港。老爸杉波也有幾個。他給了幾個女孩公寓,甚至給其中一個一棟房子,那女孩一年卻只見到他幾次。然而再怎麼說,一定會有這麼一個秘密的特別房間,有書桌,有不使用的電話,有快餐型的紀念品,是從別人生命中切割而出的一個實體角落,是他逃避其他避風港時使用的避風港。

“他在哪裡?”傑裡問,再度回想起陸克。

“德雷克嗎?”

“難不成是聖誕老公公嗎?”

“我也不知道。”

他跟着她走進臥房。

“你通常都不知道?”他問。

她正一一摘下耳環,放進珠寶盒。然後取下發夾、項鍊與手環。

“他人在哪裡,就從哪裡打電話回來,白天或晚上,誰管那麼多。

這是他頭一次不主動聯絡。”

“你可以打給他嗎?”

“隨時都行。”她以蠻橫的諷刺語氣反駁,“當然行。大老婆跟我相處得很融洽。你難道不知道?”

“公司呢?”

“他不進公司。”

“老刁呢?”

“去他的老刁!”

“爲什麼?”

“因爲他是一隻豬。”她動了肝火,打開櫥櫃。

“有消息,他可以轉給你。”

“要是他高興的話。可惜他不高興。”

“爲什麼?”

“我又怎麼知道?”她拉出一件套頭毛衣以及牛仔褲,丟在牀上。“因爲他討厭我。因爲他不信任我。因爲他不喜歡歐洲人跟大老闆走得太近。我要換衣服,給我滾出去。”

因此他再度漫步走進更衣室,背對着她,聽見絲布與皮膚摩擦的窸窣聲。

“我見到了瑞卡度,”他說,“我倆開誠佈公,交換了很多意見。”

他迫切想聽的是,他們有沒有告訴她。陸克的命案,他希望爲她脫罪。他聽着,然後繼續說:

“查理·馬歇爾把他的地址給了我,所以我過去跟他聊一聊。”

“好啊,”她說,“現在我們是一家人了。”

“他們也跟我說過梅倫這個人。說你幫他運毒。”

她沒有搭腔,因此傑裡轉身看着她,她正坐在牀上,雙手抱頭。換上牛仔褲與套頭毛衣的她,外表年約十五歲,身高也少掉半英尺。

“你究竟想要什麼?”她終於低聲說,聲音輕到有可能是自言自語。

“你,”他說,“據爲己有。”

她有沒有聽見,他不清楚,因爲她只是長長嘆了一口氣,最後低聲以“噢,天啊!”結尾。

“梅倫是你朋友嗎?”她最後問。

“不是。”

“可惜。他正需要像你這樣的朋友。”

“阿沛戈知不知道柯在哪裡?”

她聳聳肩。

“你最後一次接到他電話,是什麼時候?”

“一個禮拜前。”

“說了什麼?”

“說有事要安排。”

“什麼事?”

“拜託你別再問了行不行!整個該死的世界都在問問題,所以你也非問不可,對不對?”

他盯着她看,她的雙眼浮現怒火與絕望。他打開陽臺門走出去。

他忿忿地想着,我需要人對我簡報。沙拉特的老大們,我需要你們的時候,你們跑到哪裡去了?直到現在他仍未恍然大悟的是,一旦切斷關係,也等於切斷了生命線。

陽臺圍繞房子三邊。霧氣已暫時散去。山頂高掛在他身後,山肩綴飾着金色燈光。朵朵浮雲在月亮周圍製造千變萬化的洞穴。港口將全部華麗的家當穿戴在身上,正中央有艘美國航空母艦,從艦頭至艦尾打着泛光燈,如備受寵愛的女人沉浸在喜悅中,旁邊擠滿了隨行船隻。航空母艦甲板上有一列直升機與小型戰鬥機,勾起他泰國空軍基地的回憶。一排即將出航的帆船漂過母艦旁,朝廣州前進。

“傑裡?”

她站在敞開的門口,看着他站在一排盆栽的末端。

“進來吧。我好餓。”她說。

這間廚房從來沒開過夥,卻有個巴伐利亞式的角落,有松木高背長椅,有高山圖片,有寫着“嘉士伯”啤酒的菸灰缸。她以隨煮隨好的咖啡壺泡好咖啡,倒給他喝。他也注意到,在她提高警覺時,肩膀拱向前,前臂抱住身體,與孤女習慣的做法一致。她在發抖。他認爲,從他以槍抵住她之後,她就一直髮抖不止。要是沒有動槍就好了,因爲他逐漸理解到,她的處境其實與他一般糟,也許更糟糕。兩人之間的心情有如歷經一場大災難,置身個別的地獄裡。他替她斟了一杯白蘭地加蘇打,也爲自己倒一杯,讓她坐在比較暖和的客廳,看着她抱着自己,喝着白蘭地,盯着地毯。

“要不要聽音樂?”他問。

她搖搖頭。

“我代表我自己,”他說,“沒有跟任何公司掛鉤。”

她好像沒聽見。

“我自由而且自願,”他說,“只是因爲有朋友慘死。”

他看見她點頭,卻只是聊表同情。他確定她絲毫沒有印象。

“柯這檔子事越來越棘手了,”他說,“看來無法善了。你交往的那羣人,全是狠角色啊。包括柯在內。一眼看去,他是第一級的公敵。我在想,說不定你希望擺脫他們。所以我纔回來。算是日行一善。我只是不明白,你究竟在打什麼主意。比方說梅倫。也許我們應該一起調查,看看真相是什麼。”

經過一番不甚明確的解釋,電話鈴響。鈴聲有如掐喉嚨時發出的嘶啞聲,目的是避免刺耳。

電話在廚房另一邊,放在鍍金的推車上,每次悶響,上面的小燈應聲眨動,反射到波狀玻璃架上。她看了電話一眼,再看傑裡,臉上立刻激起希望。傑裡一躍而起,把推車推到她面前,滾輪深陷地毯絨毛中,走起來跌跌停停。他一面走,線圈跟着在身後拉長,最後宛如幼童的草寫字跡。她很快拿起話筒說:“伍芝。”語氣稍嫌無禮,是獨居女子學會的口氣。他本想告訴她,電話線遭人竊聽,但他不知道要她防範的對象是誰。如今的他已經沒有立場,不是這邊,也不屬於那邊。他不知道雙方各代表什麼,但頭腦忽然又漲滿了陸克,內心的獵人也清醒過來。

她將電話貼在耳朵上,卻不再說話。她說了一次“好”,彷彿正在接受指示,也一度以強烈的語氣說“不對”。她的表情轉爲空白,嗓音不帶任何涵義。然而他察覺到遵從,察覺出隱瞞,出現這種感覺時,內心怒火不禁熊熊燃起,其他一切都無關緊要了。

“不對,”她對電話說,“我提早離開晚宴。”

他跪在她身邊想一聽究竟,可惜她耳朵緊貼聽筒。

爲什麼不問他在哪裡?爲什麼不問什麼時候能見面?他是否安好?爲何一直沒打電話來?爲什麼她以這種眼神看着傑裡,沒有一絲如釋重負的表情?

他一手按在她臉頰上,強迫她將頭轉過來,對她另一耳悄悄說話。

“告訴他,你非見他一面不可!你可以去找他。什麼地方都行。”

“是的,”她對着電話說,“好。是的。”

“告訴他啊!告訴他,你非見他一面不可!”

“我非見你一面不可,”她最後終於說,“不管你在哪裡,我都可以去見你。”

聽筒仍在她手上。她聳了一下肩膀,詢問方位,雙眼仍轉向傑裡,眼中的人卻不是日行一善先生,只是包圍她四周的兇險世界的一部分。

“我愛你!”他悄悄地說,“跟他說啊!”

“我愛你。”她說得短促,閉上眼睛。傑裡還來不及阻止,她就已掛掉電話。

“他要到這裡來,”她說,“你好可惡。”

傑裡仍跪在她身邊。她站起來,爲的是擺脫他。

“他知不知道?”傑裡問。

“知道什麼?”

“我在這裡。”

“也許吧。”她點了一根菸。

“他現在人在哪裡?”

“我不知道。”

“他什麼時候會到?”

“他說很快。”

“他自己一個人來嗎?”

“他沒說。”

“他有沒有帶槍?”

她來到廚房另一邊。緊張的灰眼珠仍直瞪着他,充滿怒火與驚恐。然而傑裡毫不關心她的心情。期待行動的狂熱已制約了其他所有感覺。

“德雷克·柯。那個包養你的好好先生。他有沒有帶槍?他會不會對我開槍?老刁是不是跟着他?只是問問而已。”

“他上牀時不帶槍,如果你要問的是這個的話。”

“你要上哪裡去?”

“你們兩個男人可能比較喜歡獨處吧。”

傑裡帶她回沙發,讓她面對客廳另一端的雙扉門坐下。這扇雙扉門以方塊毛玻璃組成,外面是入門廳與前門。他打開門,如此一有人進門,她能一目瞭然。

“你們讓人進門,有什麼規定嗎?”她聽不懂他的問題,“這裡有個窺視孔。他有沒有堅持要你在開門前先察看一下?”

“他會從樓下對講機打上來。然後會用他自己的鑰匙開門。”

前門是光面處理過的硬木板,並非實心,卻堅固耐用。根據沙拉特的口傳軼事,若想出其不意拿下入侵的獨行俠,別站到門後面,否則永遠也出不來。這一次傑裡不得不贊同。然而,站在門打開的一邊,遇上具有暴力傾向的對手,無異於坐以待斃。何況,柯是否知情,是否獨行,傑裡毫無概念。他考慮躲到沙發後面,但如果會引發槍戰,他不希望麗姬被子彈波及,他絕對不希望。麗姬如今變得被動,眼神也懶散無主,讓他更不敢大意。桌上放着他的白蘭地酒杯,就放在她的酒杯旁,他輕輕將杯子移到插了塑料蘭花的花瓶後,以免擋住視線。他將菸灰缸清乾淨,打開一本《時尚》雜誌,放在她眼前的桌上。

“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有沒有放音樂的習慣?”

“有時候。”

他選擇艾靈頓公爵。

“是不是太大聲?”

“再大聲一點。”她說。他起了疑心,調低音量,注視着她,這時對講機從入門廳吱吱叫了兩聲。

“保重。”他警告,一手持槍走到前門打開的一邊,採取坐以待斃的位置,距開門的半圓弧形三英尺,近到足以往前跳躍,遠到足以開槍並且躲避——他彎腰成半俯臥姿勢時,心裡如是想。他左手握槍,空出右手,因爲在這種距離下,用哪隻手都不可能失守,但如果必須出拳,他希望能用右手。他記得老刁半舉雙拳的模樣,因此警告自己別太靠近。無論採取什麼行動,儘量保持距離。踹他鼠蹊一下,不過別趁機靠近。維持在他出拳範圍之外。

“你說:‘上來吧。’”他告訴她。

“上來吧。”麗姬朝對講機重複。她掛掉對講機,打開鏈栓。

“他進來的時候記得微笑。別大叫。”

“你下地獄吧!”

他的耳朵機靈起來,聽見電梯方向傳來抵達時的悶擊聲,以及單調的“叮”一聲。他聽見腳步聲朝門接近,只有一雙腳,腳步穩定,這時回想起德雷克·柯在跑馬地那種稍像人猿般的滑稽走姿,而且膝蓋從法蘭絨長褲裡凸出。鑰匙插進鎖孔,一手扭開門,身體其餘部分跟着進來,顯然未經大腦。這時傑裡奮力跳出,將毫不抵抗的身體壓在牆壁上。一幅威尼斯的風景畫掉下來,玻璃破碎,他用力關上門,一氣呵成,看準喉嚨,將槍管深深刺入頸肉。這時又有人以鑰匙打開前門,動作非常快速,他氣力盡失,雙腳朝天飛,一陣痛楚從腎臟擴散開來,令他全身麻痹,因此倒在厚厚的地毯上,隨之而來的一擊打中鼠蹊,使他張口喘氣,膝蓋縮到下巴。從淚水直流的眼中,他看見管家法恩矮小的身材,滿臉怒氣,高高站在他身前,作勢再出一擊。傑裡也看到山姆·科林斯僵硬地咧嘴笑,從法恩肩頭望過來,心平氣和,看看造成了什麼傷害。另有一人站在門口,面帶嚴重關切的表情打直領子,傑裡剛纔突襲的對象就是他。這人緊張不安,就是傑裡從前的嚮導兼恩師喬治·史邁利先生,氣喘吁吁地命令手下歇手。

傑裡能夠坐下,卻只能在上身前傾時坐下。他雙手向前,手肘擠向大腿,全身痛苦不堪,如同毒藥從中心點散發出去。麗姬在入門廳的門口觀望。法恩伺機而動,希望再找到藉口毒打他一頓。山姆·科林斯坐在客廳另一端,蹺起二郎腿坐在有側翼的扶手椅上。史邁利幫傑裡倒了一杯未摻水的白蘭地,彎腰將酒杯送到他手上。

“你在這裡幹嗎,傑裡?”史邁利說,“我不懂。”

“求偶。”傑裡說,這時一陣痛楚襲來,眼前一黑,因此閉上眼睛,“與女主人培養不期而遇的感情。抱歉。”

“你這種做法非常危險,傑裡,”史邁利斥責,“有可能壞了全盤行動。假設我是柯的話,後果會不堪設想。”

“我想也是。”他喝了一點白蘭地,“陸剋死了。躺在我公寓,頭被子彈打破了。”

“誰是陸克?”史邁利問,忘記曾在庫洛家中見面一事。

“算了。只是朋友一個。”他再喝一口。“美國記者。酒鬼。對誰都沒有損失。”

史邁利對山姆·科林斯瞥一眼,不過山姆聳聳肩。

“不是我們認識的人。”他說。

“認不認識,照樣要打電話。”史邁利說。

山姆拿起移動電話,走出客廳,因爲他知道這裡的格局。

“有沒有拿紅鐵烙她啊?”傑裡邊說邊朝麗姬的方向點頭,“教科書裡列出的手法,大概只差這一項沒用上。”他朝麗姬的方向呼喚,“你還好吧?剛纔扭打成一團,抱歉了。沒有打破什麼東西吧?”

“沒有。”她說。

“他們拿你荒唐的過去來敲你竹槓,對不對?一手胡蘿蔔,一手棍子?答應讓你重新來過?你真傻,麗姬。這種遊戲不允許過去,也無法擁有未來。嚴禁。”

他轉回史邁利。

“就這麼一回事了,喬治。沒有大道理,只是麗姬引起我的興趣而已。”

他向後仰,以半閉的雙眼端詳史邁利的臉。皮肉之痛有時能讓人神志清醒,他觀察到自己的行動已威脅到史邁利的人身安全。

“別擔心,”他柔聲說,“我不會看上你的,我肯定。”

“傑裡。”史邁利說。

“有!”傑裡說,做出專心聽講的姿態。

“傑裡,你不懂狀況。你有可能逆轉情勢。動用好幾十億的錢,動用好幾千人,都無法得到我們有機會從這項行動中獲得的幾分之一。戰場上的將領如果聽到以這麼小的犧牲換取這麼大的利益,一定會笑掉大牙的。”

“別拜託我來替你解圍,老兄,”傑裡說,再度擡頭看史邁利的臉,“扮演貓頭鷹的是你,記得吧?不是我。”

山姆·科林斯走回來。史邁利投以疑問的眼神。

“他也不是他們的人。”山姆說。

“他們本來是想暗算我,”傑裡說,“結果誤殺了陸克。他很高大。生前很高大。”

“他在你公寓裡?”史邁利問,“死了,被槍斃了。在你公寓裡?”

“死了好一陣子了。”

史邁利對科林斯說:“看來我們得清除線索了,山姆。我們可不想冒着鬧出醜聞的風險。”

“我現在就跟他們聯絡。”科林斯說。

“查一查班機,”史邁利朝他背後呼喚,“兩個,頭等艙。”

科林斯點點頭。

“那傢伙我一點也不喜歡,”傑裡坦承,“從來都不喜歡。一定是他留了小鬍子的關係。”他以拇指對着麗姬指。“她對你們有什麼重要性,幹嗎追得這麼緊,喬治?柯又不會把最重大的機密告訴她。她是歐洲人哪。”他轉向麗姬。“對不對?”

她點頭。

“就算他對麗姬泄密,她也記不得了,”他繼續說,“對那些事情,她是一竅不通。她大概連納爾森這個人都沒聽過。”他再度對她呼喊,“你。納爾森是誰?說啊,他是誰?是柯夭折的兒子,是吧?沒錯。還拿他的名字來當船名,對不對?還有他的愛馬。”他轉回史邁利。“看吧?一竅不通。別把她扯進來,聽我的忠告。”

科林斯已拿了一張班機時刻表回來。史邁利看着,眼鏡下的眉毛深鎖。“看來我們得馬上送你回國了,傑裡。”他說,“吉勒姆在樓下的車上等你,法恩也跟着走。”

“我只想繼續養病,希望你別在意。”

傑裡向上抓住史邁利的手臂想撐起身子,法恩立即跳向前,傑裡卻對他指出一指,以示警告,史邁利則命令他退後。

“給我保持距離,你這個惡毒的矮妖精,”傑裡說,“只准給你咬一口,下一次想再咬就沒那麼容易了。”

他彎腰走動,一步步緩緩前行,雙手握緊,蓋住鼠蹊。走到麗姬面前時,他停下腳步。

“他們來過這裡商量事情嗎,柯和他的好兄弟?柯會帶他的弟兄過來這裡閒聊嗎?”

“有時候。”

“你幫他們裝過麥克風吧?乖乖的像個家庭主婦?讓竊聽男孩進來,調整檯燈?你當然有。”

她點點頭。

“那還不夠,”他說,一面朝浴室一拐一拐前進,“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一定還有更多。多了很多。”

進了浴室,他將臉浸入冷水,喝了一些,立刻嘔吐起來。回到客廳途中,他尋找麗姬,看見她在客廳,如同身受沉重壓力的人專找小事情做,整理着唱片,放回相對應的唱片封套裡。史邁利與科林斯在遠處的角落低聲商談。在較靠近他的地方,法恩在門口等他。

“再見了,朋友。”他對麗姬說。他一手搭在她肩膀上,拉她過來,讓她的灰眼珠正對他。

“再見。”她說,親他一下,說不上熱情,但至少比她對服務生的親吻更用心一點。

“我類似案發前的共犯,”他解釋,“這一點我很抱歉。其他的事我並不後悔。你最好替那個姓柯的混賬留心點。因爲如果他們沒宰成他,我有可能會親手宰他。”

他摸了摸麗姬下巴的爪痕,然後邁步走向門口法恩等待的地方,再轉身向史邁利告辭。史邁利再度獨處,因爲他剛派科林斯去打電話。史邁利的站姿,是傑裡記憶中最清晰的姿勢,短短的手臂在腰間微微上揚,頭微微向後仰,表情既流露歉意又具詢問的意味,彷彿剛把雨傘忘在地鐵裡。麗姬背對着兩人,繼續整理唱片。

“代我向安恩問好。”傑裡說。

“謝謝你。”

“你錯了。我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錯在哪裡,只知道你錯了。話說回來,大概也太遲了。”他再度噁心,身體的痛楚令他頭疼欲裂。“你再靠近一點,”他對法恩說,“看我會不會扭斷你脖子,聽懂了吧?”他再轉回史邁利。史邁利以同樣姿勢站立,沒有做出聽見的表示。

“祝你佳節愉快。”傑裡說。

最後再點頭一次,不是朝向麗姬。傑裡一跛一跛走到走廊,法恩跟在後面。等電梯時,他看見那位優雅的美國人站在打開的門口,看着他離去。

“啊對了,我倒把你給忘記了,”他拉開嗓門說,“竊聽她公寓的人就是你,沒說錯吧?英國佬勒索她,表親竊聽她,她運氣真好,受到各方關照。”

美國人消失,很快關上門。電梯來了,法恩推他進去。

“別推我,”傑裡警告,“這位紳士的大名是法恩。”他告訴電梯裡其他人,聲音非常大。他們多數穿的是晚禮服與縫上亮片的洋裝。“他是英國特務,剛踢我蛋蛋一下。俄國人來了,”他對這些表情呆板、漠不關心的人說,“要來搶走你們的錢。”

“喝多了。”法恩面露厭色。

走到大廳,門房勞倫斯看得出神。來到前院,停着一輛標緻房車,藍色。吉勒姆坐在駕駛座上。

“給我上車去。”他說。

前座的門鎖上。傑裡爬進後座,法恩跟上。

“你在搞什麼飛機啊?”吉勒姆咬牙切齒地質問,“倫敦臨時情報員半途跳船的事,這倒是頭一遭。”

“別靠近!”傑裡警告法恩,“現在你一稍微皺眉頭,就準備討打。我是說真的。我警告你。試試看。”

地面的霧氣再起,捲上引擎蓋。路過的市景如同一幕幕垃圾場風情畫:油漆招牌,商店櫥窗,條條電線交橫在霓虹燈前,團團令人窒息的綠葉,還有隨處可見的建築工地,以泛光燈照亮。從後視鏡裡,傑裡看到一輛黑色奔馳車跟在後面,駕駛、乘客各一人,男性。

“表親幫我們斷後。”他大聲說。

腹部一陣絞痛,幾乎令他暈眩,一時之間他錯認法恩又打了他一下,後來發現其實只是剛纔那一擊的餘波。來到中環,他叫吉勒姆靠邊停車,在衆目睽睽下對着水溝嘔吐,將頭探出車窗,法恩則緊張地倚過去。身後的奔馳車也停下。

“痛得要命的時候啊,”他縮回車上,嘆了一口氣說,“最能讓頭腦清醒一下子了。對吧,彼得?”

吉勒姆氣昏了,以髒話回答。

你不懂狀況,史邁利剛纔說。你有可能逆轉情勢。動用好幾十億的錢,動用好幾千人,都無法得到我們有機會從這項行動中獲得的幾分之一……

怎麼說?他不斷自問。獲得什麼?納爾森在中國事務方面的立場,他所知模糊。庫洛向他透露的分量,是他所需知道的下限。“納爾森能取得北京皇冠上的珠寶,閣下。誰跟納爾森搭上關係,不但保證一生榮華富貴,連他家的雞狗都能昇天。”

他們繞過港口,朝港口隧道駛去。從海平面看,美國航空母艦在繁華的九龍背景下小得出奇。

“對了,德雷克怎麼把他弄出來的?”他以閒聊的口氣問吉勒姆,“不會是想再用飛機載他出來吧?當然不會。瑞卡度已經堵死了這條路,對不對?”

“靠虹吸作用啦。”吉勒姆動了怒——傑裡欣喜地想着,他真傻,應該閉嘴纔對嘛。

“用遊的嗎?”傑裡問,“讓納爾森游到大鵬灣是吧?不像德雷克的作風嘛。何況以納爾森的年紀也不適合。就算沒被鯊魚咬掉什麼的,也會被凍死。運豬火車呢?跟豬一起投奔自由?可惜你錯過大場面了,夥計,都是我的錯。”

“老實講,我也覺得可惜。真想踹掉你的大牙。”

傑裡腦海裡響起甜美的慶賀之樂。果然沒錯!他告訴自己。情況就是這樣!德雷克要帶納爾森出來,他們全都排隊等他穿過終點線!

吉勒姆一時不察——就那麼一個詞,依沙拉特的說法卻是罪無可恕,千夫所指——他吐露的信息,比起傑裡目前忍受的任何痛苦都更加明確,在某些方面也更加痛徹心扉。以沙拉特而言,泄露天機情無可憫,但若能減輕失察的罪過的話,吉勒姆過去一小時的體驗必然能提出來博得庭上的同情。其中有半小時,他開車載着史邁利在交通尖峰中瘋狂亂竄,剩下半小時則在星辰崗外停車守候,六神無主。他在倫敦時擔心過的每件事,恩德比與馬鐵婁兩者的關聯、拉康與山姆·科林斯扮演的配角地位最令他憂慮的地方,在過去這六十分鐘都經確認,別無疑問,如假包換,其確鑿程度再怎麼形容也是枉然。

他們先來到半山區的寶雲道。這裡有一處公寓住宅區,外表清淡,了無特徵,佔地廣大,即使是居民,必定也需要仔細看門號纔不至於走錯門。史邁利按下標出梅倫的電鈴。白癡的吉勒姆呆呆問:“誰是梅倫?”話一出口,立刻回想到那是山姆·科林斯的勤務名。然後他繼續思考,問了自己——他不問史邁利,這時兩人已上電梯——在海頓翻雲覆雨一陣後,怎麼有人神經錯亂到以“墮落”前使用的勤務名來犒賞自己?隨後科林斯開門,穿的是絲質的泰衫,棕色香菸插在菸嘴上,帶着耐水洗、免熨燙的微笑,接着三人進入鑲木地板的客廳,圍坐在竹條椅上,山姆將兩臺收音機調至不同電臺,一臺播放人聲,另一臺播放音樂,提供基本防竊聽的環境,以利於三人對話進行。山姆聽着,完全忽略吉勒姆的存在,然後立刻聯絡馬鐵婁——請注意,山姆有電話線直通馬鐵婁,不需撥號,不經轉接,顯然是電話線一條通。他以隱閃的言語問馬鐵婁:“好朋友那邊的事情怎樣?”吉勒姆事後才知道,所謂好朋友是賭徒俚語,意思是呆

頭鵝。馬鐵婁的迴應是,監聽車剛回報。好朋友與老刁目前坐在銅鑼灣的納爾森司令號上,跟蹤人說,方向性麥克風還是老樣子,收到的盡是水聲,轉譯員必須費上好幾天甚至好幾星期,才能排除雜音,弄清楚兩人的對話是否重要。他們已經在港口安排了一個人站崗,船一起錨,或者兩名對象之一上岸,必須立刻通報馬鐵婁。

“這麼說,我們非得馬上趕過去不行了。”史邁利說,因此衆人回到車上,由吉勒姆開一小段路到星辰崗,一路上生着悶氣,聽着兩人簡短的對話,苦無對策,隨着一分一秒過去,他更加相信自己發現了一大張蜘蛛網,只有史邁利懵懂不知。史邁利腦裡只有本案的潛在希望,只有卡拉的影像,卻過分短視,過分輕信他人,也在內心矛盾之餘天真無知,居然一頭栽入蜘蛛網正中央。

喬治年齡大了,吉勒姆心想。恩德比具有政治野心,作風鷹派傾美,更別提那箱香檳,對五樓大獻殷勤的醜態。拉康對史邁利的支持有氣無力,私底下則四處物色接班人選。馬鐵婁前往蘭利。近在日前,恩德比企圖強迫史邁利放手,雙手將本案奉給馬鐵婁。而現在,最顯而易見的是,山姆·科林斯又以鬼牌的姿態重出江湖,竟然電話線直通馬鐵婁!喬治的信息從何處來,馬鐵婁竟裝傻,直通電話線卻擺在眼前。

對吉勒姆而言,這些線索只能歸納出一個結論,他等不及想拉史邁利到一邊,以他能力所及的方式讓史邁利偏離行動一陣子,一下子就好,好讓他看清前方。告訴他那封協議書的事。說出山姆前去白廳拜訪拉康與恩德比。

結果呢?史邁利命令他回英國。爲何回英國?因爲有個姓威斯特貝的憨傻大間諜竟膽敢逃脫掌握。

即使沒有大難臨頭的預感,奉命回英國的失望之情也讓吉勒姆的心境雪上加霜。爲了這一刻,他忍氣吞聲已久。被海頓放逐到布里克斯頓,當老喬治的哈巴狗,無法重回外勤情報界,必須忍受喬治的神秘兮兮,讓吉勒姆私下感到備受羞辱,自暴自棄。儘管如此,至少那段時間像是一段有目的地的旅途,直到這個可惡的程咬金威斯特貝殺出來,連他那麼一丁點兒的慰藉也剝奪殆盡。他知道,回倫敦的話,至少接下來二十四小時史邁利將置身狼羣之中,而他卻苦無機會警告史邁利,是吉勒姆挫折不斷的情報生涯中最大的一場折磨。如果怪罪傑裡能抒發鬱悶,去他的,不怪罪傑裡,怪罪誰都行。

“派法恩去嘛!”

“法恩不是紳士。”史邁利本想如此回答,卻以意義相近的話來回應。

這話一針見血,吉勒姆心想。他回想起被打斷的手臂。

將某人遺棄在狼羣一事,傑裡也有同感,只不過他指的是麗姬·伍辛頓而非喬治·史邁利。他凝望後座車窗外,感覺路過的這個世界也被遺棄了。街頭市集被遺棄了,人行道,甚至門口,也被遺棄了。山頂在他們頭上忽隱忽現,鱷脊般的山形在殘月照耀下斑斑點點。今天是殖民地的末日,他認定。北京已經下了電話。“撤退,宴會結束。”最後一間旅館關閉,他看見停放港口的勞斯萊斯空無一人,有如廢車。看見最後一個頭發染藍的歐洲貴婦,滿身免稅皮草與珠寶,在最後一艘郵輪的上岸走道踽踽前行。最後一箇中國觀察家手忙腳亂地將最後一份錯判的報告絞成碎紙。遭人洗劫的商店,空蕩蕩的市區,宛如死屍般等待掠食。一時之間,整個世界正在消失中,這裡,金邊,西貢,倫敦,一個債臺高築的世界,債權人站在門口,而傑裡本身在陰錯陽差間成爲債務的一部分。

我一直對本單位心存感激,能給我貢獻的機會。你現在是不是有這種感覺?以倖存者的身份來說?

沒錯,喬治,他心想。儘管幫我回答吧,老兄。我正好有同感。不過大概和你指的意思不盡相同,好友。他看見與弗羅斯特飲酒作樂時那張親和快活的臉。二度看見時,他的臉定格在啞然尖叫。他感覺陸克伸出友善的手,搭在肩膀上,看見同樣一隻手癱在地板,舉過頭,彷彿正要接一個永遠飛不過來的球。這時他心想,可惜啊,好友,事實上貢獻的工作是由其他可憐人來負責。

麗姬就是一例。

有朝一日,若兩人有緣舉杯暢談,萬一重提這段難纏的往事,他會對喬治提起上述想法。他會在此特別指出——不會咄咄逼人,不會大吵大鬧的,放心——我們犧牲他人時,例如陸克、弗羅斯特以及麗姬,怎麼能犧牲得無私無我、盡心盡力?喬治當然會提出好得無懈可擊的答案。合理。恰如其分。連聲道歉。喬治顧及大局。瞭解上級命令。他當然了。他是貓頭鷹。

港口隧道近在眼前,他想起麗姬顫抖吻別的情景,同時想起駛往停屍間的那段路,因爲一棟新大樓的鷹架籠罩在霧氣中,聳立在他們前方,一如前往停屍間看見的大樓,打上泛光燈,汗光閃爍的苦力戴着黃色安全帽聚集一團。

老刁也不喜歡她,他心想,不喜歡泄露老大機密的歐洲人。

他強迫思緒轉向,儘量想像他們如何處置納爾森:無國,無家,是一尾等着被吞噬或隨手被扔回海里的小魚。這種小魚,傑裡看過了幾尾。他們被捕時,他們迅速接受訊問時,他也在場。他也帶過不止一尾走回不久前剛跨過的國境,以待迅速“循環處理”——沙拉特的術語用得巧妙,“趁引起注意前趕緊送回”。要是不把納爾森送回呢?如果留下他呢?畢竟這份大獎人人夢寐以求啊?報告了幾年後——兩年,甚至三年,他聽說有人撐到五年之久——納爾森將成爲諜報界又一名浪人,被人藏起來,搬家,再被藏起來,甚至連他掏心的對象都不愛他。

整件事發展下去,德雷克會如何對待麗姬?他納悶。她這次將被丟到哪個廢鐵堆去?

車子來到隧道口,時速幾乎減到零。奔馳車緊跟在後。傑裡讓頭往前垂。雙手掩蓋鼠蹊,前後搖擺,痛苦呻吟。如哨兵站的臨時警察哨裡,有華人警官好奇地觀望。

“他過來的話,告訴他車上有人喝醉了,”吉勒姆說得怒氣衝衝,“讓他瞧瞧吐得一地的髒東西。”

車子爬進隧道。北向的兩線車道因天氣不佳而塞爆。吉勒姆轉進右車道。奔馳車開到他們左邊。通過後視鏡,傑裡以半閉的眼睛看到一輛棕色麪包車慢慢開下來,跟在後面。

“給我零錢,”吉勒姆說,“我下車會用到。”

法恩伸手進口袋,只用一手。

隆隆引擎聲敲擊着隧道。這時響起一陣叫囂聲。其他人也跟進。團團包圍的霧氣,增添了汽車廢氣的惡臭。法恩關上車窗。嘈雜聲加大,迴音陣陣,車身也跟着振動。傑裡雙手捂住耳朵。

“抱歉。又想吐了。”

不過這次他倚向法恩,逼得法恩暗罵“骯髒的雜種”,趕緊搖下車窗,這時傑裡一頭撞向他的臉下半部,手肘向下摜進他的鼠蹊。一面開車又必須一面自衛的吉勒姆,被傑裡以手刀砍在肩窩與鎖骨之間。這一招出擊時手臂放鬆,在最後關頭纔將速度轉爲力量,直劈而下,砍得吉勒姆尖叫“天啊!”跳出駕駛座,車子也應聲偏向右側。法恩一手摟住傑裡脖子,另一手想壓住傑裡的頭,眼看傑裡是死路一條。然而沙拉特教過一招,在擁擠的空間中可以使出“虎爪”,掌心底部朝上掐住敵人氣管,手臂保持彎曲,手指向後施壓,以增加張力。傑裡使出這一招,法恩一頭撞向後車窗,力道之猛,安全玻璃被撞出輻射裂痕。奔馳車上兩名美國人繼續注視前方,彷彿正前往參加國葬儀式。他考慮以食指與拇指掐住法恩的氣管,卻覺得沒有必要。他從法恩皮帶取回自己的手槍,打開右車門。吉勒姆情急之下撲向他,扯下西裝手肘以下的袖子。傑裡這件藍色西裝忠實可靠,可惜已年代久遠。傑裡把手槍對準他的手揮過去,看見他的臉因痛苦而扭曲。法恩一腿踏出,但傑裡關門夾上,聽見他又大叫:“雜種!”之後他頭也不回地往市區跑,逆車流而行。他在動彈不得的車輛間蛇行跳躍,衝出隧道,往上坡跑,一直跑到哨兵小屋。他好像聽見吉勒姆的喊叫。他好像聽見槍響,不過有可能只是汽車逆火的聲音。他的鼠蹊疼痛難忍,卻在痛苦的刺激下跑得更快。路邊一名警察對他大喊,另一名則伸手攔他,卻被他推開。警察看他是歐洲人,再放他一馬。他跑到攔下出租車爲止。司機聽不懂英文,因此他只好用手指。“對,就這樣,夥計。這裡往上。左轉,可惡的白癡。就這樣。”——最後終於到了她的公寓區。

他不知道史邁利與科林斯是否仍在,也不清楚柯有沒有來,也許連老刁也一起來,但他所剩時間不多,無法玩把戲來探個究竟。他不敢按鈴,因爲他知道會被竊聽。他從皮夾取出名片,潦草寫了幾個字,插進送信孔,半蹲守候,又發抖又冒汗又喘氣,活像一匹拉車馬,一面仔細聽她的腳步聲,照料鼠蹊。他等了一個世紀,門總算打開,她站在門口盯着他,他則極力直起身子。

“天啊,是日行一善先生。”她喃喃地說。她脂粉未施,瑞卡度的爪痕既深且紅。她並沒有哭;他不認爲她哭過,但她的臉看來比其他部位顯得更老。爲了談話,他拉她到走廊上,她並沒有抗拒。他指着通往防火梯的門。

“五秒鐘後到另一邊等我,聽見沒?別打電話給任何人,走開時別太大聲,也別問任何傻問題。帶些暖和的衣服。好了,快去。別拖拖拉拉。拜託。”

她看着傑裡,看着他被撕斷的袖子,以及汗溼的西裝,蓬亂的額發吊在眼前。

“不聽我的就等死,”他說,“相信我。死得很慘。”

她單獨走回公寓,門也不關。但她很快就出來,爲了安全起見連門也沒關上。來到防火梯,他走在前頭。她背了肩袋,穿上皮外套。她幫傑裡帶來一件羊毛衫,好換掉破西裝,他猜是德雷克的衣服,因爲尺寸小了一號,但他仍設法把自己擠進去。他清光了西裝口袋,放進她的包包,將西裝扔進垃圾口。她一路不做聲跟着他,他兩度回頭確定她是否跟了過來。來到樓下,他先探查網狀玻璃窗外的動靜,及時退後看見搖滾客本人,由體型沉重的部署陪同,前來門房的小亭,出示警察證。他們順着階梯一路走到停車場,她說:“我們去開那艘紅色獨木舟。”

“別傻了行不行,把車子留在市區啦。”

他搖搖頭,帶她走過停車場,來到一處廢墟,滿是垃圾與建築工地廢棄物,如同圓場的後院。廢墟兩道滲水的水泥牆夾着通往市區方向的階梯,由晚宴的馬路切割成數段,高度令人暈眩,上方垂掛的是黑色的枝葉。向下延展的階梯讓他的鼠蹊疼痛難耐。第一次碰上馬路,傑裡直接帶她穿越。第二次由於遠方有血紅的警燈閃爍,他將她拉進樹林躲避嗚嗚飛馳而過的警車。在高架橋下的地下道他們叫到沒牌照的出租車,傑裡報上住址。

“什麼鬼地方啊?”她問。

“你不必知道,”傑裡說,“乖乖給我閉嘴,讓我獨裁一下,可以嗎?身上帶了多少錢?”

她打開包包,數着錢包裡厚厚的鈔票。

“打麻將時贏老刁的錢。”她說,但他不知何故認爲她在編故事。

司機在巷子尾端讓他們下車,他們走一小段路到低矮的關口。這棟房子沒有開燈,但他們一靠近,前門自動打開,另一對男女立刻從黑暗中竄出,經過他們身邊。他們走進門廳,大門關上,循着小燈走過磚牆砌成的小迷宮,最後來到時髦的內廳,播放着背景音樂。大廳中央擺着綿長如巨蟒的沙發,上面坐的是一名苗條的華人女士,大腿上放了筆記簿與鉛筆,再怎麼看也像是典型的豪宅女主人。她看見傑裡,微笑,看見麗姬,笑得更開心。

“整晚。”傑裡說。

“沒問題。”她迴應。

兩人隨她上樓,走進小走廊,敞開的房門讓他們一窺絲牀罩、昏黃燈光、鏡子。傑裡選擇最沒性暗示的一間,回絕了對方再安排一個小姐湊數的好意,付給她錢,訂一瓶人頭馬。麗姬跟着他進房間,肩袋丟到牀上,門還未關上就爆出一陣如釋重負而不自然的笑聲。

“麗姬·伍辛頓,”她高聲說,“人家都說,你這個不要臉的賤貨,準會淪落到這種下場。看吧,他們沒說錯!”

房間裡有張躺椅,傑裡躺下,盯着天花板,雙腳交叉,白蘭地酒杯在手。麗姬上了牀,兩人沉默了好一段時間。這地方很靜。偶爾樓上傳來歡樂的叫聲或悶笑聲,有一次是抗議聲。她走到窗前向外眺望。

“外面有什麼?”他問。

“該死的磚牆,大概三十隻貓,一疊空箱子。”

“有霧嗎?”

“濃得很。”

她漫步走進浴室,東摸西碰後走出來。

“夥計。”傑裡輕聲說。

她動作暫停,忽然憂心起來。

“你頭腦清醒,能作適當的判斷嗎?”

“幹嗎問?”

“你告訴他們的事,我要你一五一十跟我講。全講完了,我再請你一五一十對我說,他們問了你什麼問題,你回不回答得出來都一樣。之後呢,我們再來試試所謂的逆向操作,以理解出那些狗雜種在這個人騙人的世界扮演什麼角色。”

“是重演。”她最後說。

“重演什麼?”

“我不知道。跟以前發生過的事一模一樣。”

“以前發生過什麼事?”

“管他什麼事,”她語帶倦意,“會再發生一次就對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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