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去春來。在這段時間裡, 雅典娜過得還是比較愉快的。因爲除了她之外,奧林波斯山上只有一個神跟了下來,就是阿瑞斯。他似乎下定了決心要證明自己, 至少在大半年裡都沒有聽說他在軍隊裡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沒錯, 亞西比德已經進入了雅典的步兵方陣隊伍, 擔任其中一部分的統帥。必須得承認, 阿瑞斯本身還是有一定軍事才華的, 尤其在上面沒人壓着的時候。但同時,他樹立敵人的功力和他的軍事能力成正比。雅典是民主政治,他無法做到一手遮天, 這也就註定將來無法避免被排擠的下場——戰爭真的到來時,民衆的情緒極其容易被煽動, 從而做出錯誤的選擇。
但現在, 表面形勢看起來很平靜。比如說, 位於厄利斯的奧林匹亞今年依舊照常舉行運動會。阿瑞斯剛知道的時候,興沖沖地想找雅典娜再比試一番;結果他這一找才發現, 雅典娜已經不在阿克羅波利斯聖山上了。更糟糕的是,他還發現,他根本不知道雅典娜這次找了一個什麼新身份。
……他下來以後到底在做什麼啊?
而這時的雅典娜早已經過了爭議正盛的邁加拉,以及在它後面所代表的科林斯,然後就是廣闊的阿卡迪亞, 最後纔是目的地厄利斯。毫無疑問地, 她現在的腳站着的是斯巴達領導下的伯羅奔尼撒聯盟的土地。她一向對凡間的事務有興趣, 奧林匹克運動會也算是一件。只不過想到越來越近的戰爭陰雲, 她就覺得興趣似乎消失了。
“這屆運動會開始的時候, 默冬將會公佈他所研究的一套新曆法。”卡俄斯非常及時地岔開了話題。他知道,雅典娜也知道, 有些事情無法避免,但想到的時候還是無法不憂心忡忡。
雅典娜很好地收拾了自己的表情和語調。“真令人期待。”然後她側了一下頭,毫不意外地發現高大的宙斯雕像正立在遠處,再後面的背景就是奧林波斯山。換做是她還沒恢復記憶的時候,她大概會稱讚一下對方,不過現在還是算了吧——何必特別提出來膈應兩個人呢?
卡俄斯的確也不想提。他只側了側身,說道:“伯里克利也來了。”
雅典娜發現這話說得沒錯。因爲在他們身後,正有兩人走過來。“伯里克利和……阿希達穆斯二世?”她有點兒吃驚。“他們原來認識?”
“還認識很久了。”卡俄斯補充道。他拉着雅典娜的手,按照之前的步伐速度往前走。在伯羅奔尼撒半島,並沒有像雅典一樣的、不允許女性拋頭露面的風俗。所以雅典娜和卡俄斯化作了普通人的樣貌,隨意地在奧利匹亞的宙斯神廟和比賽場地之間的林蔭道上散步。
能有這種閒心的人可不多。他們是神也就罷了,伯里克利可一向是個大忙人,另一位也一樣——阿希達穆斯二世,現任斯巴達國王,統領着整個伯羅奔尼撒聯盟。在這種敏感的時候見面,顯然只有一件事可以談。
“……當然,首先要謝謝你能來,伯里克利。”阿希達穆斯二世說。“我聽說你簽署推動了《邁加拉法令》,還以爲這次肯定要赴空約了。”
“如果你選的見面地點是斯巴達,那我就肯定不去了。”伯里克利的語氣聽起來十分平靜。雅典娜覺得她知道這是爲什麼——厄利斯雖然在伯羅奔尼撒聯盟裡,但由於它是最大的奧林波斯山神靈崇拜地,一貫在戰爭中採取中立態度。
阿希達穆斯二世哈哈笑了起來。“我就知道!”他說,隨即降低了聲音。“你確定要開仗嗎?不能避免?”
“你還真是一貫的直接。”伯里克利的語調依舊是毫不意外。“科林斯不會妥協的。別以爲我們不知道,他們尋求你們的幫助了吧?”
兩對人的步速都不快,但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在慢慢縮小了。雅典娜可以裝作隨便地瞥一眼,然後就看到了她之前沒仔細看過的斯巴達國王。
阿希達穆斯二世看起來完全對得起斯巴達國王這個稱號。他蓄着鬍子,肌肉虯結,只不過眼睛裡閃着的光芒顯示,他絕對不僅僅是個武夫。“我們是同盟啊!”他爽快地說,“不幫忙的話,那其他首領可就要說我辦事不利了。只不過,真的不能調停嗎?”
伯里克利站住了腳。“你這話和科林斯那邊說過了嗎?想必他們也拒絕了你的建議吧?”
阿希達穆斯二世也站住了,表情顯得有些無可奈何。“說真的,夥計,你們最近的外交政策太強硬了。我聽說,你的好友、雕刻家菲迪亞斯,也是堅定的主戰派?”
“那是因爲他和我一樣,希望看到雅典的強盛。”伯里克利不假思索地反駁道。當然了,他的政敵們這次又用了老一套的誣衊——口口聲聲說菲迪亞斯盜用了神廟後面的金子。哼,別人不知道,菲迪亞斯他還不知道?一個恨不得全身心撲在守護女神上的人,怎麼會對女神神殿裡的財物有所覬覦?
“看起來的確有難度。”阿希達穆斯二世攤了攤手。“我確定你們無法放棄愛奧尼亞海,也無法放棄海上艦隊霸權。至於與邁加拉和解就更不可能了,你們三十年前就鬧翻了,是不是?”
“我不介意你把這幾點再和邁加拉或者科林斯再陳述一遍。”伯里克利冷靜地回答。“或者他們會得出一個結論,雅典和克基拉的防禦協議破壞了之前我們簽訂的和平條約,這樣就有理由開戰了。”
在前一次的伯羅奔尼撒戰爭時,科林斯戰敗,轉而開始建立海軍。雅典高層普遍認爲這是個危險的信號,所以在去年和克基拉簽訂了和平條約。雅典擁有整個希臘地區最強大的海軍,殖民地遍佈愛琴海沿岸。而克基拉緊隨其後,海軍力量位居第二。這顯然能提高提洛同盟的影響力,雅典變得更強大了;相對的,伯羅奔尼撒聯盟就不會覺得這是件好事,他們就會坐立不安了。
阿希達穆斯二世露出來一個苦笑。“你很理智。看起來我什麼都不用說了。”
“其實你早料到了,有些事情不可避免。”伯里克利犀利地指出這一點。“所以相對於避免戰爭,我更想知道的是,爲什麼你還要做無用功?我可不相信,戰爭開始的時候,你會不竭盡全力。”
“我只是覺得需要做一些努力。如果什麼都沒做就放棄了的話,我不能說服自己,‘事情本就該這樣發生。’”阿希達穆斯二世回答。“只是我相信你們是在爲雅典自身考慮,他們都不會相信——他們覺得這肯定已經影響了提洛聯盟和伯羅奔尼撒聯盟之間的力量均衡,現在放任的話,將來就要自食其果了。”
伯里克利的臉色一直很嚴肅,但聽到這話的時候,他稍稍地動容了。“別把我設想得太好了。”他說,“我不會介意推動梭倫體制到你們那裡去的。”
“你這是想把我推下國王寶座啊!”阿希達穆斯二世誇張地說。但與此相反,他眼睛裡毫無笑意。“但直到它真的發生,我都不會放棄的。”
這話把他的意圖表達得很明顯了。在戰爭爆發之前,他會全力阻止可能;而如果真的爆發,他也不會對雅典手下留情。
“那就意味着我們下次見面是在戰場上了。”伯里克利說,伸出手:“最後來一次和平的握手吧。”雖然話是這麼說,但是有些可能像是奇蹟發生,有些可能則像是命中註定。在這件事上,和平是奇蹟,戰爭是必然。
阿希達穆斯二世沉默地盯着他。然後他也伸出了手,重重地握了上去。然後兩人各自離開,絲毫沒注意到他們的談話已經被全部聽去了。
沉默半晌。
“……索福克勒斯曾經讓我產生一種感覺,他能看到很難注意到的地方,實際上卻只是誤打誤撞而已;而伯里克利,他是不是已經做好……”後面的兩個字雅典娜說不出口。因爲那太殘酷了,爲了他所熱愛的城市,他不介意犧牲自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雅典的強盛。
“所以你現在知道,爲什麼我們能成爲好朋友。”卡俄斯說,輕輕地抱住了她。一個是在軍事、政治和經濟方面,一個是在文化、藝術方面。領域的確不同,但他們目標相同,所以纔會成爲生死之交。
雅典娜擡起眼睛看他。她想問,她什麼時候會遇到天罰,但是沒說出口。就連凡人們都知道,不想要看到的一些事情註定要發生。所以她最終只是安靜地靠了過去,聽着對方的心跳聲。也許幸福只是一瞬間,但也就像剛纔阿希達穆斯二世說的一樣,不盡力到最後,怎麼知道是什麼結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