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這話說得我怦然心動,但前思後想一番,還是忍耐下來,揮手道:“不必,曹操是個精細人,派人去請未免太過做作,反而容易引起他的疑心。”我一面轉頭眺望曹營方向,一面低聲道:“凡是度過軍旅生涯之人都會清楚,城池中的糧窖總要首先保護妥善,決不會被雨水打溼。現在天剛下過雨,曹操又身經百戰,肯定會想到只有那裡纔可能着這麼大的火。就讓他自己去揣摩這大火的含義好了——看,來了!”隨着這一聲低呼,我以最快速度拔起大戟,按着魏延伏在地上。只見中牟東面火光照不到的陰影之中,有什麼東西正在很快地靠近。

這些在陰影中顏色略有差異的小黑點小心翼翼地前進一段距離,然後又停了下來。這時由於距離已經接近,藉助中牟大火的光亮,我分辨出他們正是由三名曹軍騎兵組成的偵察斥候!

三名斥候很是謹慎,他們前進了幾步,發現自己處於火光照耀下,喪失了陰影的保護,於是又趕緊退了回去,遠遠地立馬駐足向城池眺望。又過了一小會兒,其中一人飛馬向東南急馳而去,留下兩騎繼續在那裡徘徊張望。

魏延呼吸急促起來,興奮道:“主公,要不要咱現在叫弟兄們做好出戰的準備?”

我只覺得血煎如沸,全身都熱了起來,點頭道:“好,但也不必過急,曹軍就算行動再快,大部隊開到也總還需要半個時辰——眼下保養精神,節省體力纔是最爲重要。”正說着,自己忽然感覺到從支撐地面的手掌上傳來奇特的震動,這整齊之極的震動……我不禁大吃一驚,分明是有大量騎兵在迅速奔馳!可是這方向、這數量……

就這一眨眼的工夫,馬蹄的聲音已響澈平原,大地都爲之顫抖個不停!大地的震動範圍寬廣之極,好象是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一般,根本沒法分辨是哪個方向來了敵人。

聲音似乎並不是東南方向傳來,我趕緊支起上身擡頭四面遠望,等到轉向西北一看,腦子嗡地一聲,只覺得天旋地轉:漫山遍野的火把揮舞晃動,好象地面上升起了無數的流星,自西北方向鋪天蓋地似的席捲過來!

是鐵羌盟!

一種刺骨的冰寒從兩腳直升到頭頂,我能感到自己的頭皮都在因爲涼氣而發乍,全身如墜冰窖:

鐵羌盟打破弘農後向東進軍,這消息自己確實早就知道,但由於曹操的突然出現,使自己陷入了腹背受敵的境地,加上此後西面消息全無,我被迫將注意力首先集中在曹操身上,打算先解決一方再說。但我萬萬沒有想到,這誘敵的一把大火,誘來的不是曹操,而是鐵羌盟。

此時敵人從背後直線撲向中牟,使得我措手不及,由於從西面殺來,所以我隱蔽在丘陵下的士兵在他們眼裡暴露得一清二楚,根本沒有什麼埋伏可言。自己絞盡腦汁想出的誘敵之計,最終卻造成了這個難以挽回的錯誤!

強大?愚不可及的小子,讀了幾個月的書,習了幾個月的武,現在你就對我說強大?幾個時辰之前與我交鋒的時候,你完全沒有做好準備,甚至都沒有想象到,即將面臨的會是一場生死搏殺!這也叫做強大嗎?無知、單純和幼稚,這纔是真正的你,不是麼?

……

記得當初自己修習武學時,奉先公曾教誨過,心不滯於一物,方能做到似看非看,綜觀全局,方能把握先機。我爲此專門揣摩過,如何將武道修爲融會到兵法和謀略當中去,也曾想過在兵法運用中如何能不爲一處所吸引,綜觀全局之道。

只是現在自己卻忽然領悟過來,大道理雖然人人會講,但真在實際操作時,人在局中,又豈能不爲局所迷?心不滯於一物,似看非看,綜觀全局,在運用於武道時不過是招數的變幻和真氣的配合而已,但若要想運用於生活,運用於兵法,這又需要多麼高深的修養。

忤逆的小賊,你還是沒有長大嗎?

你和我當時一樣,衆叛親離。還有誰會幫你,還有誰能幫你?

……

主公,我現在終於明白自己爲什麼如此害怕了。那是自己在幾年前曾有過的感覺,是一種久違了的無依無靠,一種只能全憑自己在驚濤駭浪中不斷掙扎的彷徨無措;那是自己曾經做爲一個流民時,在逃避被這個亂世所吞噬時所感受的孤立無援。

自從加入了您的麾下,我奮勇作戰,名聲顯赫,武藝提高了,學會了一些兵法,但自己的內心真正又成長了多少?那個時候的我,在橫戟立馬、馳騁沙場時,在獨自鎮守一方,盡情發揮運用謀略時,始終是一種放鬆的心態,並不覺得有多大的負擔。之所以能夠這麼安心地放手大幹,是因爲我從來都有一種信心:在自己的背後,有一個天下無雙的強者可以依靠,在自己的內心中始終有一個不倒的精神支柱。

而現在……

我面無人色,慘笑起來:自己闖蕩到了今天,增長見識,提高武藝,自己認爲已今非昔比……可剝去了這層武將的外皮,自己還是那條五六年前開始流浪,獨自徘徊,惶惶不可終日的野狗嗎?

一時間,手心裡又溼又粘都是冷汗,雙腳好象釘在地上一樣無法邁步。小丘上下已亂做一團,人聲鼎沸,可自己卻對一切都充耳不聞,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北面那好象燎原野火一般的敵人,毫無聲息地向城池逼近。

正在心亂如麻之際,忽然從坡下躥上一個人,大聲吼叫着一刀向我劈來。我匆忙中橫起方天戟一架,原來卻是同我一起出城埋伏的魏續。

他雙眼發紅,嘶聲道:“我們完了,完了!都是你,都是你!真髓,你這條狼崽子,弒主的逆賊,是你讓我們落到了這步田地!”揮舞着環首刀一面大叫着一面胡亂向我剁來。

我左擋又支,輕輕鬆鬆就將他這幾刀化解了,但這幾句話就象尖刀一樣刺進了我的心口,一時間只覺得胸中大痛,“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魏續見我吐血,咯咯狂笑起來:“好好好,今天咱們同歸於盡,主公,張遼、老魏、成廉、宋憲加上真髓,大夥兒一同死個乾淨罷!”一面笑着,一面手舞足蹈地掄刀逼近。看到他這副猙獰的模樣,我心中一寒,侯成和成廉二位將軍早在兗州就戰死了,魏續分明是受奉先公之死的刺激太深,再加上現在敵人泰山一樣四面八方地壓過來……在這重重壓力下,他已經瘋了。

從坡下又衝上四人,合力將魏續按倒綁了起來。上來的正是魏延、胡車兒、曹性和鄧博,我看着趴在地上尤自狂笑大哭的魏續,心神激盪,口乾舌燥,渾不覺自己身在何處,到底該做些什麼。腦子裡空空如也,只有一個念頭:是我累了大夥兒,是我負了大夥兒!

你也要死了……你什麼也得不到,你……就要被消滅……我……會一直在看着……

……

我忽然感到一種殘酷的坦然:直到今天,我才徹底明白了自己,什麼要“活着看到亂世的終結”,這不過是個不切實際的夢,世界如此廣大,與之相比,自己的存在是多麼渺小。即便是今天就死,不也是很好的一種解脫嗎?

明達,阿孃就要去看你阿爹了……明天……阿孃是看不見了……明達,你是個堅強的孩子……活下去…

這是什麼,是母親那細瘦、乾枯、冰冷的手嗎?

一個倩影鮮活地從記憶深處跳了出來,我全身一機靈,羅珊,是你。

你爲什麼撇着嘴?是因爲我沒有去看你嗎?對不起,由於這一連串的緊急軍務需要處理,所以在發動兵諫之後,我就再也沒有時間去見你,甚至根本不敢去想你。所以你現在生氣了嗎?

可你爲什麼流淚呢?

我想你,想擁你入懷,聽你述說自己家鄉的故事……想安慰總是孤寂地站立在一旁的你,想看到你的笑靨,想撫平你心中的傷痕……

這一切以後就要象水泡一樣消散了嗎?再也不會存在了嗎?

你小子就知道亂打岔!七萬是七萬,二十萬是二十萬,我又沒說那兩個是一場仗!罷了罷了,說那麼多幹什麼,我就告訴你,明達公一定能打敗曹操!

……

如此衆多的回憶在腦中此起彼伏,來回衝撞,鬢角上嫠面留下的傷口忽然劇烈地痛起來……

“主公!”“主公!”我全身一震,這纔回過神,發現面前的坡上坡下已經黑壓壓跪倒了所有的將士。鄧博和魏延就跪在我的面前,鄧博擡頭大聲焦急道:“主公,敵人從西面過來了,請您趕緊下令罷!”

望着遠處好似風一樣靠近過來的無數火把,我掃視四周,嘴脣蠕動,卻大聲地講出自己從來也沒有想過的話:“鄧博,魏延,還有所有的將士們,你們曾宣佈誓死效忠於我……今天,就把性命交給我真髓罷!”雖然自己的身體依然因爲恐懼和絕望而微微發抖,後背也仍然感到涼颼颼地,但聲音已經變得堅定而沉着:“敵人沒有什麼了不起,立即隨我迎敵。在他們靠近中牟之前阻擊他們,將他們統統消滅!”

在將士們的轟然響應聲中,我跨上戰馬,率領部隊緊急回援。伴隨着馬背的顛簸起伏,回憶起自己在瓠子河之戰時,也曾帶領騎兵乘夜色突襲敵軍陣勢,也曾說過類似激勵士氣的話語,當時那場景與現在何其相似。但只有這次,才能讓我切身感受到自己所說的每個字都重逾千均。

因爲在自己的背後,已經不再有那天下無雙的勇將,只有荒野裡傳來的陣陣狼嗥,只有曹操那雙能看穿我五臟六腑的銳利眼睛,只有將性命寄託在我身上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