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猛地看上去,這戟法既沒有典韋的氣勢強絕霸道,也沒有許褚的拳法詭異實用,似乎毫無出奇之處,但實際上卻是無比高明的鬼神手段:由於戟鋒始終處於圓形運動,所以無論大戟進退攻防,其勢都猶如長江大河一般連綿不絕,因此才能做到招式從不用老,總能留有餘力,可以根據目前的形勢隨時變幻招式,達到毫無凝滯,隨心所欲的境界。故此配合這滅天戟法,可以將“似看非看,綜觀全局”的“武道之心”的察敵效果發揮到極限,一旦發現敵人有隙可尋,攻勢立即好似水銀泄地,無孔不入,再也無法遏抑。

奉先公這殺法看似平和而簡單,但只有與他對陣之人如我,才能明白其中的可怕。我頭一次感受到死神竟是如此貼近自己的身體:這滅天戟法虛實難測,奉先公每招都留有餘力,但憑他催動大戟的力量,就足夠將我致於死地,況且方天畫戟原本就是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所以每一戟攻來,我無論是採用對攻、格擋還是閃避,都極爲吃力,稍有不慎就是身首異處的結局。更要命得是,這種以圓弧線條爲主的連貫攻擊中,蘊涵着主公粘稠如魚膠般的獨特殺氣,它將周圍空氣都聚攏吸附過來,彷彿以我爲中心形成了一個渦流,將我的身體牢牢吸在地上,雙腿好象灌鉛似的沉重。

我心裡發寒:典韋、許褚也是聲名顯赫的絕頂高手,功力深厚並不亞於奉先公,但若論武道的修養和領悟,他們和他一比,不過是兩個才學會走路的孩子而已。記得昔日瓠子河我親眼所見,典韋在奉先公手下沒能走過五招,就已身負重傷落荒而逃。許褚雖然沒和主公較量過,但他決不比典韋更高明。

我自己呢,此時我又能擋得了幾招?

大戟攻至,我不敢硬攢其鋒,惟有深吸一口氣,從奉先公所佈下的殺氣漩渦中拔腿出來,向後連退四步,後退的同時,手上環手刀高舉過頭,刀尖向下將刀刃豎在面門前,走一個纏頭刀花護住周身上下。待到退勢到了盡頭,身體已經縮成一團,雙手握住刀柄,對着奉先公小腹處雙手盡力平刺,隨着這一刺,腰背與刀鋒呈一條直線舒展開來,使得攻擊距離憑空增加將近兩尺,議事廳中頓時勁風狂涌,刀鋒破空而去,發出尖哨似的銳響。

“叮”地一聲,刀戟相交,聲音微弱得可憐,瞬間我感覺到從戟上傳來一股力量輕輕將刀鋒黏住,向外一帶,頓時刀勢盡泄,猶如泥牛入海,空空蕩蕩不着一物。大戟不停,奉先公張狂的大笑聲中,黑暗裡劃出一道冷冷的圓弧型寒光,向我脖子圈過來!

正在此時,背後一聲狂嘯,一道人影披風帶雨地從我頭上躍了過去,雙手撒出雪片似的刀光,旋風一樣直上直下地向奉先公捲過去,聲勢威猛之極。廳外一聲霹靂,電光照映下,此人正是魏延!

奉先公大笑不止,大戟向上一挑,兵刃相交的瞬間,戟鋒飛速旋轉,絞住了魏延的雙刀。魏延捏拿不住,兵刃脫手飛出,分別釘在大廳的牆壁和柱子上,顫動不已。魏延原本身體尚在半空,吃了這一絞,整個人風車似的旋轉着飛出去,“啪嗒”一聲,摔在外庭院的泥水當中。

從奉先公衝入議事廳到魏延被一戟打飛,總共連一彈指的工夫都不到。藉助魏延與他交手的這點時間,我向後再退,脫離了方天畫戟的攻擊範圍,立刀嚴守門戶:奉先公戟法太過神妙,我一時想不出應對之策,貿然進攻不啻是送死,只有先謀而後動,或許還有一線機會。

只是,他既然有如此通天徹地之能,爲何不奪路而走呢?

心念電轉,自己忽然恍然大悟:奉先公壓根兒就沒想過逃走,我太低估他了!此時雖然局面極爲不利,但他仍然打算依仗自身驚人武功,將我等參與兵諫的將領一齊斃了,再奪回兵權重整旗鼓。

主公自跟隨丁原起兵以來,爬起來再跌下去,跌下去再爬起來,反反覆覆地循環了不知多少次,又怎麼會是受到這一點挫折就心灰意冷,甘心受人擺佈?

自己這兵諫的計劃,在一開始的立意起點上,就已經是大錯特錯了。

要是早發覺這一點,我還會不會貿然進行兵諫呢?

雨越下越大,冷風從門外灌進來,原本自己身上的戰袍就已經溼透,再被這風一吹,不由自主連打了兩個冷戰。

奉先公並沒有繼續痛下殺手,他將大戟反收在身後,靜靜地站在那裡,整個人彷彿與議事廳的黑暗融爲一體,只剩下兩隻野獸般的眼睛,閃閃發亮,冷冷地對我放射着譏諷的光。

在黑暗中,他冷冷地笑道:“明達啊明達,我果然沒看錯你,居然能叛我呂某人,真個是好膽量。今日軍議的時候,我就應當將你這叛賊拿下,就地處死,否則也不會興起如此波瀾。回想起來,真是呂某一大失誤。”

我腦汁急絞,卻想不出個妥當的脫身之策。此刻兩人都進了議事廳,周圍弩手投鼠忌器,已經發揮不了作用。奉先公武功實在是太過驚世駭俗,殺死我不過是舉手之勞,所以他也不在乎這一時半刻。

我嘆道:“主公的滅天戟法,果然天下無雙。在下與典韋許褚都交過手,他們都遠不及您。”

奉先公冷哼道:“你這叛逆,若是以爲拍上幾句馬屁就能乞求活命,那是妄想。”

我正容道:“在下說得是實話,適才看您用戟,真髓恍然大悟,滅天戟法中那一個個圓環,以及周而復始、以柔爲剛的特性,正與您以往那些反反覆覆的起伏經歷,和其中所包涵的頑強意志是一脈相通的。”

奉先公此時雖然殺機充盈,也忍不住得意志滿地哈哈大笑道:“你能有此領悟,也算是不枉呂某人一番苦心傳授。”

他話鋒一轉,繼續道:“明達,你天賦極高,特別是那股子求生的頑強,決不亞於我對戰鬥和毀滅的執着追求,只是卻缺少了一份冷酷,多了一份人情的脆弱。若是假以時日加以磨練,定能成爲又一個我,不,成就甚至可能在我之上。”又嘆了口氣:“可惜,你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聽奉先公忽然又改用表字稱呼,我不禁心中一顫,想起了往日的情分。但隨即心中又是一寒,想要談話什麼時間不可以?若不是他已然下定決心一會兒就要置我於死地,又何必在現在與我這般推心置腹地交談。

正在此時,外面雷電轟鳴,好不容易纔慢慢平息下來。我聚集目光望着對面那雙在黑暗中閃閃發亮的眼睛,沉聲道:“原來如此,主公對我的栽培,真髓實在感激不盡……只是有件事,在下卻說什麼也想不明白。您到中牟之後爲何變得如此不可理喻?我們這些人,原本有哪個對您不是忠心耿耿?您爲什麼找理由隨意處分我們,弄得人人離心離德……”

“感激不盡,忠心耿耿?明達,你少給我掉書袋了,我呂某人邊境行伍出身是個粗人。但也知道這兩個詞兒大約是什麼意思。這兩個詞難道就是叫你來反對我,謀殺我麼?”奉先公打斷了我,嗤之以鼻道,“真不愧是我的好弟子啊,不僅僅是武道,就連我殺丁原,殺董卓,效忠他人沒有就從一而終,這些都被你學會了,哈哈哈哈……”笑着笑着,他的笑聲小了下去,彷彿陷入了沉思。

對奉先公這番話,我惟有苦笑,卻沒有辯解,實際上辯解也是無用。奉先公是那種一旦思想固化形成概念,就再不會改變的人。況且行爲和後果,永遠比動機要重要得多。

沙沙的雨水象瀑布一樣澆下,閃電劃過天際,就着這一絲亮光,我看到奉先公側着臉看着門外,那張英俊的臉上,竟然帶有一種奇特的表情。天色歸復黑暗,奉先公沙啞的聲音響起,顯得悠遠而蒼茫:“明達,我有沒有和你說過?呂某人的家鄉,是幷州北部五原郡的大草原。在那望不到邊的廣闊原野上,有着世界上最堅忍最有耐力的動物,那就是草原的狼。”

“狼分兩種,一種是成羣接隊的羣狼,幾十甚至幾百幾千地兜殺圍獵,哪怕是再兇狠的敵人,再衆多的獵物,也休想逃掉。但若是其中一隻受到重傷,這些同伴們不僅不會照顧它,反而會羣起而攻之,把它當做一頓難得的美餐。另一種則是離經叛道的孤狼,它們往往爲族羣所不容,被迫單獨流浪。由於缺乏食物,所以從來沒吃過頓飽飯,爲了追捕獵物,常常會走上近千里的路程。”他那平淡的話語,令我感到一陣戰慄。

“匈奴人一向都自詡爲狼的後裔,呂某人是匈奴與漢人的混血,自然也不例外,”他淡淡地道,眼睛裡閃動着一種說不出的感情,似乎是自嘲,又好象是沉痛,“我就是這亂世中的一匹孤狼。”

我就是這亂世中的一匹孤狼……

我沉默不語,心中平添了無數感慨,雖然僅有這短短十二個字,卻蘊涵了多少辛酸的往事,道出了多少掙扎求存的艱辛。

“曹操出身的夏侯氏,原本就是豪門旺族,所以能舉兵鄉里,一呼百應。袁紹一門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佈天下,所以敢當庭頂撞董卓,被擁立爲討董的盟主。人脈、財力,他們有得是!”奉先公忽然轉變了話題,他那充滿瘋狂殺氣的眼神忽然聚焦在我的臉上,大聲咆哮起來,“我呢?我呂某人不過是個混血的雜種,自幼跟着母親姓呂,甚至連匈奴的爹爹姓什麼都不知道!”

“他們的這些優厚條件,我都沒有。記得從前在長安的時候,王司徒曾說我是‘一勇之夫’,‘缺乏政治頭腦’。這個我承認,呂某人確實沒什麼文化,即便想彌補,也彌補不來。況且與其去彌補缺陷,倒不如將自身具備的條件發揮到極至。而我所有的條件,就是驍勇善戰、所向無前的戰績和威名,就是超凡絕倫的一身武藝!所以我只有不停地戰鬥,不停地殺戮,用敵人的血肉去換取更多的兵馬和地盤,再去用兵馬和地盤去換取更多敵人的血肉!如此循環往復,就是我呂布的亂世生存之道。所以殺戮和毀滅纔是我生存的手段,於是才誕生了滅天戟法。”

“自從砍下丁原的人頭那天起,我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他逐漸平靜下來,只是眼神中依舊射出兇猛的光,“從那一天,我就努力使自己變成一匹狼,一匹永遠飢餓的孤狼。就算是表面上暫時臣服在他人的面前,但內心依然保持着自我的孤獨和高傲。”

我只聽得渾身發冷,不禁又倒退了一步。

“明達,你知道麼,當一匹孤狼好幾天沒能捕獲獵物,再找不到吃的就要餓死的情況下,它會怎麼做?”奉先公慢慢地問。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眼裡閃動着血紅的光芒,一字一頓地陰森森道:“它會不顧一切,撕吃自己腿上的肉,先填飽了肚子再說。”一面說着,一面緩緩翻過右手腕,將方天畫戟橫在身前,伸出左手在戟鋒上一彈,鋒刃輕輕震動,整個大廳中頓時充滿龍吟虎嘯般的異聲,配合着奉先公那金屬顫動的沙啞嗓音,真有奪人魂魄的震撼效果:“因爲狼知道,只要能留下這條命,腿上的傷就還有長好的機會。要是就此餓死了,就算四條腿完好無損,又能有什麼用。”

聽了主公發自肺腑的這一番怪論,我雖然覺得毛骨悚然,卻又因爲彼此家世的同病相憐,而油然生出一種奇異感覺,那是銘刻入骨的彼此深刻的瞭解。

“記得頭一次看到你,我就感覺到了你我的相似之處。同樣悲慘淒涼的幼年經歷,同樣掩藏着內心深處的火焰……”他垂下頭看着大戟,長嘆道,“只是你和我又完全不一樣。我追求的,是純粹的自我張揚,而你……”

奉先公忽然說不出話,頓了頓,他搖頭道:“我沒讀多少書,所以也說不出這種感受,總之,每當我看着你,就象在看着銅鏡裡的自己,似乎完全相同,卻又截然相反。所以從第一天起,我就隱隱地覺得,你我必定會再次激烈衝突。就好象兩陣騎兵對衝,相撞在一起似的。只是我沒有想到,會發生在今天。”

我口乾舌燥,說不出話來:實在沒有料到,奉先公對我的評價竟會是這個樣子的。看到他仰頭長長吸了一口氣,自己忽然明白,彼此之間該說的都已經說盡了。

奉先公猛地低頭看過來,銳利的目光好象箭一樣釘在我身上,這最後一句話令我永生難忘:“動手罷!只要殺了你,今天就是我呂某人重整旗鼓,橫行天下之日;而你要是能僥倖勝利,這中牟議事廳就是你真髓霸業的起點!”

果然這一切被賈詡說了個正着,主公進入中牟以後,表面上借酒撒瘋,但實際上是一種謀略。他一直在與嚴氏合謀,按部就班地剝奪將領的私兵,以充實自己的軍力。想起當時奉先公藉着酒醉,掄戟亂砍,我惟有暗自長嘆,當時若不是安羅珊及時營救,只怕自己當時真就死在了奉先公戟下。又想到慘遭毆打的貂蟬,自己心裡猛地打了個結,既然嚴氏是在演戲,只怕她也是演戲者之一。若真是如此,她先擺苦肉計與我看,事後又來送食盒加以試探,這演技未免也太強了。

忽然又感到這其中又有不對的地方,既然賈詡看得如此透徹深刻,想必也早洞察奉先公無比頑強的個性,瞭解兵諫的缺陷。那爲什麼他一直隱而不發,任由我實行呢?猛地念及賈詡最後佈置硬弩和硫磺的狠毒,我不由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老狐狸其實早看出我對主公的估計不足,之所以一直不提醒,反而還假意找理由建議推延行動,恐怕不過是考慮我可能因此臨陣退縮,所以用以退爲進的激將之計——他從來就沒有想過用兵諫的手法解決問題,實際是打算先以逼人聲勢造成我與奉先公的勢不兩立,再乘機下手,設計殺死主公。若非天降大雨,只怕老狐狸的毒計早已奏效——賈詡此人,心有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深,實在是可怕之極。

此時面對強敵,腦子裡卻已亂做一團,翻來覆去就是這些人這些事,奉先公曾經指導我,心要做到“綜觀全局”、“不滯於一物”,可是就在這緊要關頭,卻忽然發現,自己雖讀了不少書,但想要看穿一個人的內心,實在是太難太難。這與武功一樣,需要千錘百煉的經驗積累,憑藉現在自己這點的處世經驗,還差得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