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奉先公“哇”地再吐出一大口血,他也不伸手擦拭,一雙空洞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又彷彿什麼也沒看到,忽地放聲大笑道:“好,真髓,‘明達公’,你果真英明神武,真個是好手段……我呂布自命一身武功獨步天下,統率騎兵當世無雙,卻也只能逼殺個丁原、董卓,你卻有本事逼殺我呂布……真不愧是我呂布的高徒!”笑聲隆隆,卻滿是憤怒絕望和自嘲譏諷之意。

衆目睽睽之下,他忽地左手撮指成劍,疾如閃電般在自己左頸一戳,登時刺出一個血洞,鮮紅的液體彷彿決堤江水一樣洶涌噴射,直噴出幾丈遠,頓時將他左半邊身子染得血紅!

在赤兔瘋狂的怒嘶聲中,在貂蟬哀慟的哭叫聲中,奉先公咯咯笑道:“我這……”一言未完,鮮血自口鼻大股竄出,他再也支持不住,緩緩軟倒在地。

一時間,貂蟬不知從哪裡來得力氣,用力一掙,竟從郝萌的手臂中脫身出來。她一面哭,一面向前跑,一交絆倒在地,從石階上連滾幾滾摔了下來,額頭上擦破一大塊皮,鮮血、眼淚合着雨水把臉上弄得一團髒。她手足並用爬到奉先公的身邊,也不顧鮮血噴濺在羅衫上,抱住奉先公的頭顱。放聲痛哭,淒厲婉轉、杜鵑啼血一般的慟哭聲迴響在整個庭院。

我胸口一酸,知道奉先公是不堪忍受毒發的痛苦,所以自盡身亡。雖然此時與他已勢不兩立,自己仍不禁心如刀絞、手腳冰涼,茫然看着貂蟬在面前抱屍哀哭,更覺得胸中空空蕩蕩地。深深吸氣,仰頭面對蒼天,任大雨澆在臉上,淚水奪眶而出。

我轉過身去,低頭伸手擦拭眼淚,忽然聽到貂蟬“啊”地一聲慘叫,趕忙轉身一看,只見視線模糊之中,郝萌不知何時已走到臺階下,一把揪住貂蟬的秀髮,如狼似虎地將她硬生生從奉先公身側拽開。他用力向身後一帶,貂蟬頓時痛呼一聲滾了出去。郝萌隨即探手撈住奉先公的髮髻,獰笑道:“呂布,你這大好頭顱,就送給我郝萌罷!”右手手戟高高舉起,對準了屍體的脖頸用力向下砍去!

看到郝萌用力嘶扯貂蟬頭髮將之拽開,我只覺得怒氣上撞,再也無法遏抑,當下不顧腳傷,一個箭步疾衝上前,伸手扣住郝萌的脈門,瞬時就將手戟奪了過來。他大驚失色,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已被我重重一交摔倒在地,直痛得齜牙咧嘴,來不及張口詢問,又被我象拎小雞似的提了起來。

暴雨如注,冰冷刺骨、黃豆大小的雨滴又密又急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我惡狠狠盯着郝萌驚恐萬狀的眼睛,一字字聲色俱厲道:“郝萌,今日若不是你挾持人質,我難免一死,這救命之功,真髓日後必定會重重酬謝。但士可殺,不可辱,主公他一世英雄,我豈能容你欺侮他的孤兒寡妻,胡亂破壞他的遺體?你若再敢放肆,我就立即擰下你的腦袋!”說到此處,已是淚如泉涌。用力將他丟在地上,我又瞪了賈詡一眼,再環顧四周,嘶聲喝道:“你們都聽到了沒有?”聲音哽咽沙啞,在瀑布一樣的大雨中遠遠傳開去,在貂蟬悽婉的嗚咽襯托下,倒彷彿一條徘徊在荒野中的野狼在哀嚎。

彷彿怕將奉先公驚醒似的,我輕輕地走到他遺體邊,跪坐下來,只覺得精神疲倦、腦筋麻木,也不知該做些什麼好。忽然肩膀上被人猛力推了一把,我身體一晃,愕然擡頭望去。貂蟬惡狠狠地盯着我,厲聲道:“走開!我不要你這兇手來事後賣好……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他!”她說不下去,低頭看着躺在自己腿上的奉先公,禁不住放聲號啕,痛不欲生:“奉先,我真是大傻瓜,竟會爲他送飯報信……是我害死了你,是我害死了你!”她衣服上全是鮮血,秀美絕倫的面頰上滿是淚水,美眸又紅又腫,情緒激動,語無倫次。

我手足無措,正不知該如何勸慰,她猛地探手入懷,再掏出時已多了一柄匕首,寒光閃動,毫不猶豫反手抹向自己的脖頸!我大驚失色,陡然一指探出,點在她的手腕上。登時匕首脫手飛出,“啪”地遠遠掉落在庭院裡,饒是如此,她那白皙粉嫩的脖頸上已然被劃出一道血痕。我嚇出一身冷汗,這才清醒過來:由於奉先公去世,自己神志神智模糊,只覺得身外世界一切感官都彷彿無比遙遠,所以反應也慢得出奇。若是適才出手稍慢,貂蟬此時必定已然冰消玉殞,屍橫就地——主公之死,雖非我所殺,此事卻因我而起。主母對我有恩有義,若她再因此有何不測,自己豈不是又害死了一個恩人?

想到此處,我嘆了口氣,剛要勸說於她。忽地貂蟬一聲驚呼,橫臥在地的“死屍”陡地翻身坐起,左手成虎爪之型,直插向我胸口!

此時奉先公那張滿是鮮血的森然面孔,竟距離雙膝長跪的我不到一尺。大駭之下,我只覺得一顆心都要從腔子裡跳將出來,當下來不及細想,身體微向左扭,右手在胸前一擋。說時遲那時快,如今兩人幾乎貼在一起,我又是雙膝着地,若打算向後彈身逃走,可着實不易。到時只怕自己身形剛動,要害處早就連中殺手,一命歸陰了。所以惟有見招拆招,硬打硬抗,或許才能奪得一線生機。

兩人動作都是迅捷如電,奉先公左手剛剛接觸到我的右臂,立生變化,由抓擊轉變爲扭拉,黏住我手腕反手就是一折!我整條右臂骨節咯咯做響,劇痛之中手腕一翻向下一帶,勉強逃脫了斷手之危。但奉先公的左手彷彿附骨之蛆,牢牢黏住我手腕,力量隨即如巨浪狂潮似的涌過來。

我運力相抗,但這股巨力驟收驟放,虛實不定,將我身體帶得東倒西歪。忽地自己微微一斜,不由自主向後倒下,我面上變色,知道自己的身體在對抗中已喪失了平衡,全然爲奉先公的力量所帶動!

高手過招,彼此都爲對方氣機牽引,我破綻一露,奉先公馬上就有了感應。他左手將我再向前一帶,右手五指併攏,帶起一股勁風,斜斬向我頭頸!

此時我空門大露,只有勉強舉起左手一擋,但自己心知肚明,這麼倉促應對,絕難擋住奉先公凝聚功力的致命一擊!

突然“哧”地一響,奉先公大叫一聲,右手向後一縮,左手上那股捉住我手腕的力量瞬間也減弱了不少。我就他一帶之勢俯下身去,一記頭槌全力向前猛頂!

“咚”地一聲,這一下結結實實頂在奉先公的前胸上,他重傷之下難以抵抗,頓時向後仰倒,再也爬不起來。直到現在,我纔得到機會,膝蓋用力向後彈身而起,接連退出四步才站穩腳跟。

四下裡衆將一齊都趕了過來,護衛在我身側,望向再度躺倒的奉先公,人人面露驚懼之色。我大口喘息着,涼涼的雨水淋在頭上,這次死裡逃生,覺得四肢手腳都軟軟地不聽使喚。剛纔這番近身苦鬥雖然極短暫,但也極爲兇險,中間若稍有差錯,此刻已斃命在奉先公拳下了。同時覺得奇怪,那最後一擊明明即將得逞,他卻忽然收手,不知是何道理?

忽然覺得左手裡沉甸甸地,我低頭掃了一眼,原來是從郝萌手裡奪來的手戟,自己幾乎給忘卻了,再看到奉先公右手上的新傷口,這才恍然大悟。

仔細想來,奉先公並不是自殺,而是在毒發之際,知道已經再難憑一己之力壓服衆人,於是索性破釜沉舟,打算與我等同歸於盡。其實想要速死,方法衆多,點破頸部血管這種法子雖然嚇人,但實際上意識消失得卻相對要慢一些。奉先公應當是想借此機會一面自殺詐死,一面放血排毒。之所以能瞞過了衆人,是因爲任誰都知道頸部主血脈破裂而大量失血,那肯定必死無疑;況且當時血噴數丈,聲勢極爲駭人,所以誰也沒察覺奉先公的真正目的;更沒有人能想到,天下還有如此卓絕武功,竟在鮮血垂盡之後,還能保持如此兇悍的戰鬥力。

想到這裡,我擡眼望了一眼郝萌,他正面如土色,盯着地上的奉先公發呆。郝萌上前割首級時,想必奉先公已經下定了與此賊同歸於盡的決心。只是這廝太過走運,陰差陽錯下,竟和我對調了“殉葬”的角色。當然在奉先公心目中,只怕我跟郝萌也沒什麼兩樣,一般地該殺。只是他雙目失明,卻沒有看到我奪下了郝萌的手戟。所以暴起發難時,他最後那一招斜斬被我舉起左手一攔,來勢無比兇狠的一掌登時斬在手戟的鋒刃上,右手頓時受了重傷。奉先公原本已油盡燈枯,受創後更是心慌意亂,終於讓我一記頭槌頂翻,逃脫了性命。

我不由長出了一口氣:自己這條命真是揀回來的。若不是貂蟬的自盡行爲先使我打起精神,就剛纔自己那反應遲鈍、神智模糊的狀態,只怕奉先公直接出手一拳就將我打死了。

“明達,你過來。”奉先公靜靜地躺在地上,忽然平靜地開口。我伸手推開護在前面的鄧博和魏延,繞過業已昏厥在地的貂蟬,向前走了幾步,來到他的身邊。由於暴雨的洗刷和大量失血,奉先公原本英俊的古銅臉龐變成了近於腐肉的灰白色,我知道他已到了彌留之際,默默地跪坐在他身側。

“我要吃你,你當然就可以吃我……我不會怪你,因爲這就是世道,”奉先公低聲緩緩道,他的眼眶深而空洞,嘴脣也微微泛白,“明達,我只有一事求你……希望你遵守適才對郝萌講的,別去爲難我的家人……”

聽他這麼輕聲和緩地說話,我不由想起了當年諄諄授藝之時,頓時心中一痛,哽咽道:“是!”

“這是天命麼?我是不信天命的,因爲我是天下無敵的呂布……”奉先公聽到了我的回答,他輕微地動了動下頜。又頓了一頓,臉上流露出迷惑和不解,顯然思路轉到別的事情上去了,“可我爲什麼會落到這個地步?究竟……是爲什麼呢……”聲音在大雨中越來越小,就此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