嫋晴絲吹來閒庭院,嵌雕欄芍藥芽兒淺。
地湘裙曳過碧草,曳過青階,拂起香塵點點,我出了後園,步上檐廊,穿內宅,過外宅,走到大門口。門上的老王迎上來,殷勤道:“小姐出門去?可備車麼?可要叫上兩個小子跟着?”
“不用,我一人隨便走走。”
他應了一聲,跑過去替我開了大門。
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我立在街頭,心下忽然有些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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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對面陳家香藥鋪門口高挑了旗幡,印着白檀、蘇合、鬱金、零陵等香名的幌子在風裡撲撲的響,隔壁秦記冠子店前掛的碧羅芙蓉冠子被風吹得微微搖盪,店裡的小媳婦睜着一雙月牙笑眼盯着我看,忽而聽到小兒啼聲,忙匆匆轉進內堂去了,賣香糖果子的小販挑着擔兒從我身邊走過,拖了長音吆喝着“百草頭酶子,清越的叫賣聲遺了一路。
擡頭,太陽已略略西轉,萬道金光當空灑落,象是無數溫暖的小手輕撫着我的頭頂,這溫暖雖然慈和卻讓我的眼角有些澀,我低了頭,順着大街向前走。
默默地走着,什麼也不想。
到了相國寺橋的岔路口,北望,就見寺前人頭攢動,算算日期,今天正是萬姓交易的日子。
我隨着人流走過去,到了近前,見一溜賣雜貨的義鋪,擺着蒲合、簟席、屏幃、洗漱、鞍轡、弓劍、時果、脯臘之類,再往前賣的是繡作、領抹、花朵、珠翠、頭面、生色銷金花樣襆頭、帽子、特髻、冠子之類的穿戴飾物,最後是書籍、玩好、圖畫、香藥,叫賣吆喝聲此起彼伏,穿行其間,儼然走在一個大型的露天市場裡。
我信步而行,視線在一個個攤位上滑過,目光只要稍稍多駐留一下。就會引來殷勤的招呼,面對特別熱情的攤主,我只得輕輕搖頭,歉然微笑,其實,那些東西我並沒真正在看……
“小娘子。買個絡子吧?”一個嘔啞地女聲忽然在耳邊響起。轉頭看去。一箇中年婦人。穿了件灰撲撲地衫子。正滿臉堆歡地望着我。見我看她。忙遞過一把打好地絲絡。紅紅綠綠地彩縷。打成了梅花、柳葉、方勝之類地樣式。每個都垂了長長地流蘇。微風過處。五顏六色地絲絛隨風婆娑着。柔柔地拂得人心軟。
我隨手拈起一條寶藍色地梅花絡看。那婦人見狀忙取下塞在我手裡。一邊大讚着:“小娘子好個眼力!這藍梅花絡子是內家1)樣式!最是精巧端正!送給情哥兒可不正好!”
霎時只覺這條絡子火炭般燙手。我沉了臉。纔要扔還給她。一擡眼就瞧見她討好地笑容。企盼地雙眼。鬢邊青絲裡隱現地霜色。領緣同色補丁上細密地針腳……話到口邊就變成“嗯。這個我要了”……
於是不敢繼續細逛下去。匆匆離了相國寺。再走上主路。一輪紅日已越偏西了。
道旁榆柳成行。一絲絲垂楊線。一丟丟榆莢錢。街邊商家林立。酒帘招醉客。樹隱啼鶯。路兩側是一眼望不到頭地店鋪。丁家素茶。齊家靴店。李慶糟姜鋪。宋家生藥鋪。林林總總。不一而足。過了潘樓街。就到了東十字大街街口。向北是馬行街。向南是第二甜水巷。正是交通地要衝。繁華地所在。勾肆、飲食、酒店、茶坊以這個十字路口爲中心向四方延伸出去。西是潘樓酒店。東邊有中山正店。南面是熙熙樓客店。北邊有高陽正店。
一時行人無數。熙來攘往。車水馬龍。推車地壯漢。挑擔地少年。趕驢車地老。牽駱駝地胡商。車軸吱扭扭地唱着。蹇驢打着響鼻。蹄子踏得噠噠響。扁擔隨着挑夫地步子翅膀一樣上下呼扇。路邊攤主地叫賣聲此起彼伏。兒在滾鍋裡咕嚕嚕地翻騰。食客咬在口裡。熱氣驟然噴出。“啪”地一聲響。
所有這一切交織在一起,合奏出一曲都城晚晴的宣敘調,又好似一道淌不盡的長流水,周而復始,川流不息,奔涌着生活的歡喜哀愁。
我一路向北,穿過一衆熱情拉客的店小二,最終停在一家食肆門口。
與衆不同的門面裝修,門前並沒有夥計拉客,向門裡看,進門的地方隔出了候餐區,梳着丫髻腰繫花手巾的小姑娘爲等位地客人敬上清茶,優雅的琴聲從門裡淡淡飄出,另一邊的外賣窗口前,隊伍竟也排出老長。
擡頭,門上的黑漆牌匾上斗大的金字:“坐看雲起”,旁邊一溜小注:“馬行街分店”。
一個人抄着袍角從店裡跑出來,躬身小聲道:“東家您來了!於貴給你見禮!您且莫做聲,請隨在下進來。”在一衆等位食客警覺地注視中,悄沒聲地引我上了二樓。
進了走廊頂頭的包間,坐下,我微笑道:“老於你果然留了一手,這私房雅間你還留了幾間?”這位於貴是我這“坐看雲起”馬行街分店的掌櫃,日常經營全靠了他。
老於精明地笑着:“回東家,只這一間!您說一旦哪位王公大人不預定席位就來了,我總得留個後手不是?不知您今日是……”
“最近什麼菜式賣的好?”
“這些日子麼,”他掰着手指頭數道:“羊頭籤,鵝鴨籤,三脆羹,羣仙羹,假河,煎鵪子,蔥潑兔,水晶膾,還元腰子,金絲肚羹,虛汁垂絲羊頭,入爐細項蓮花鴨籤……賣的都是極好地,過些時日櫻桃上市,櫻桃酥酪也是客人必點的,待得瓜果下齊了,東家的鮮榨果汁和水果沙拉點的客人也極多。”
“嗯,你把每樣給我上一份來,小份就可以了,多了我吃不下。”
老於面不改色地應了,轉身下去。
不一會,食物擺上來。除了剛纔說的那幾道菜,還有幾碟開胃的蜜餞鹹酸,每樣都盛在精巧的鏨銀碟或琉璃盞裡,量不大,卻還是擺了滿滿一桌。
我請老於自行去忙,又把立在邊上伺候的夥計打出去。一人在這雅間裡,慢慢吃晚飯。
羊頭籤刀工精細,片得薄薄地羊臉肉捲成了細細地籤狀,噴了上好地紹酒,輔以配料,過油炸得色澤金黃,外脆裡酥;
假河爲素菜葷作,似乎是用麪筋類的東西經過了什麼處理,放在口中閉目細品。無論味道還是口感都頗似河豚魚,也不知是怎麼做地;
水晶膾晶瑩剔透,清甜爽口。是以豬皮凍或瓊脂菜加了少許蔥花、胡椒、陳皮慢火熬煮,冷凝後切片,後世的歐陽修最愛這口;
不愧是賣得好地菜品,每一種都很好吃,各有特色,面對這樣的美味佳餚,我不免味蕾大開,大快朵頤。我用鎏金鉢裡的薄荷水漱了口,結束了這豐盛的一餐。
吃得好飽啊。可是,爲什麼心裡還是悶悶的?
美食不是可以使人忘卻煩惱嗎?……誒!我竟然覺得煩惱了?我有什麼可煩惱的……
初升的一勾淡月,隔着簾子窺人。
我伏在案上,懶懶的不想動,直到門外傳來一聲“小姐可要吃茶?”
大讚了老於,我打起精神,走出店來。
華燈初上的馬行街,正是夜市最熱鬧地時候,各色小吃應有盡有。胡餅、和菜餅、灌腸、紅絲、胡桃、獾兒、餈糕、糰子、澤州餳、野狐肉、果木翹羹、香糖果子……都整整齊齊碼放着供人挑選,我走在逛夜市的人羣中,看到順眼的食物就買下,賭氣般統統吃下去……
賭氣?!和誰賭氣?我有什麼可賭氣地……
是因爲他的笑容?難道,就因爲我從來只見他對我一人笑,所以就想當然地認爲這是我獨享的待遇?
承認吧,我似乎是……不想和別的女人分享……
天哪,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氣了!
那是榮哥啊!我有什麼立場提這種要求!!又不是“他”……突然呆住!!我有多久沒想起“他”了?
燈影下的路人們漸漸迷離起來,他們流水一樣從我身後涌來。在我兩側分流。又在我身前匯合,綿延着涌進前方的萬丈紅塵裡。
一定是這樣。在這樣的夜色裡,這樣的月光下,人比較容易多愁善感,胡思亂想……
是的,一定是這樣!
必須是這樣。
夜色漸濃,我穿地還是白天的蔥青薄衫,晚風透進來,有些涼了,可是,不想回家。
我隨着人流,只撿燈火明亮的地方走,盡力不去想心底那無端的煩悶,不知這樣走了多久,耳邊河水潺潺,竟是到了州橋。
站在橋頭南望,州橋夜市一如既往的熱鬧繁華。這裡是京城的第一處夜市,記得那年他爲哄我開心,專門帶我過來給我一個驚喜……
如同就在昨天。
不覺走到和他常來的兒攤前,攤主熟絡地招呼我坐下,很快就煮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兒,額外多撒了一小撮香菜,我神遊着拿起筷子,夾起一隻正要放進嘴裡,手腕猛地被人抓住!頭頂傳來那個熟悉的聲音:“怎地又忘了,你不比那些皮糙肉厚地男子,不先把兒裡的熱氣放掉,燙了口怎生是好!”
丟掉筷子!扭頭跑進夜色裡!
不想讓他看見我奪眶而出的淚水!
爲什麼流淚?憑什麼難過?越稀疏的燈火終於讓我緩下步子,身後一聲輕嘆,臂上一緊,榮哥從後面拉住我,溫言道:“再跑就要出城了。”
腳步驟止。
他把我拉過去,柔聲嗔責着:“穿的這般單薄還四處亂跑……”說着伸手在我肩上捏捏。
不由一躲。
他的手在空中頓了一下,索性繞過我的肩頭,緊緊把我攬在懷裡。沉聲道:“風冷了,回家。”
深呼吸,穩穩心神,我極力做出自然的表情,輕輕點頭,“好。”
不知爲什麼有點不敢看他。我目視前方,僵硬地被他摟着往回走。
夜風默默吹過,四周是稀稀落落的民居,偶爾有幾聲犬吠響起,漸漸也就淡了下去。
春夜如此寂靜。
我不安地掙掙身子,曾經很自然地行爲,今天卻讓我極不自在……
他一句話就讓我停了掙扎,他道:“再掙就抱你回去。”
沉默着走了一會,我開口道:“你……跟着我?”故作自然地語氣。希望能打破尷尬。
我知道他在微笑,他低低“嗯”了一聲,沒說別地。
“一直跟着?不會是從我出府就……”
蛋……
他悠悠道:“那是宗訓地姨母。憐惜宗訓年幼失了慈教,便時常進宮探望一二,”忽然低笑出聲,附在我耳邊道:“丫頭,你莫不是吃醋了?”
“胡說!!纔不是!!”我猛地掙出來,象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乍毛變色!
他站在我面前,嘴角勾了深深地笑容,秋潭般幽邃的眼眸直望進我心裡……
“喂,你別這麼看我!討厭!你別這麼對我笑!我又不是她……”天吶!!我在說什麼!!撫額。哪裡有地縫?!
他一把將我拉進懷裡,緊緊抱住,爽朗的笑聲滾得胸膛微震,“果然是吃醋啊……”
“不是!!不是……”他的懷抱這樣緊,我一急,越覺得喘不上氣。
他開心地笑,低沉的聲音帶着魅惑:“傻丫頭,你可是要我只對你一人笑麼?此事何難,若是你開口。我豈有不依之理?你只管開口便是,又何須這般大費周章呢!”
“不,不是……”我囁嚅着,臉上滾燙,可心裡卻有一個聲音在大喊“很好!就這樣!讓他答應你!獨佔他的笑容,獨佔他!”
獨佔他?獨佔他?!!
驚呆!什麼時候開始,我居然有了這樣地念頭!!獨佔……那不是成了……
怎麼能這樣!不行,不可以這樣……
他輕輕擁着我,臉頰貼着我的鬢。溫軟的氣息拂過我耳畔。“我明日便派人去納采……如今你至親的尊長只你舅父一人,便從他府上迎你入宮罷。唔,只是鳳印和金冊依禮須先送去他府上……”
“什麼入宮?!誰要入宮?!!”猛然憬悟!!我用力推他,借力跳出他的懷抱,“我什麼時候說過要跟你入宮了!!”
他面色陡然一沉,直直看着我,不說話。
“我……我本來就沒答應你啊……你、你不要這麼看着我……我現在腦子裡很亂!!心裡也很亂……我們不說了好不好!我走了,我要一個人靜靜!!”
不敢看他越沉晦的面色,我倉惶轉身跑開……
突然臂上一緊!一個力猛地把我向後拉去!我驚呼着撞上一個結實的胸膛,眼前,他慍怒的面容驟然放大,我的頭被一雙大掌捧住,兩片火熱地脣狠狠吻下來!!!
呼吸頓止!!全身的血液狂般衝上頭頂!毛細血管瞬間膨脹!最細微的末梢都迅疾脹成宇宙那麼大!它們急劇膨脹,轟一聲炸開,於是我所有地想法隨之灰飛煙滅,腦中只剩一片空白……
半天反應過來,理性重新佔據頭腦,我掙扎,捶打,儘管我的反抗對他來說只是蚍蜉撼樹。
他任我的拳頭落在他身上,只緊緊捧着我的臉,似是用盡生命的力量專注地親吻……
眼前一陣陣銀光閃過,我的拳頭越來越軟弱無力,我明顯運轉遲緩的腦中迷迷糊糊冒出一個念頭----
大約,親親真有可能把人親暈過去……
註釋:
內家指皇宮,宮廷。內家妝、內家裝即指宮內的妝飾。
想到一個無聊的問題……那個,小柴子好歹也是娶過老婆地……可小李子……爲什麼……似乎……也很嫺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