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傳來馬踏鑾鈴聲,我回頭看,榮哥帶着幾個侍衛從遠處打馬而來。
他一身黛紫色團領箭袖,腰上扎一條一掌寬的金鋦大帶,越見細腰乍背,英武雋偉,跨下是他的墨雕透骨龍,馬頸上一掛鎏金杏葉寶細帶,幾隻紫金鎏金鑾鈴隨着馬鈴的節奏譁愣愣的響。
幾人馳馬近前,榮哥收攏絲繮,坐騎圍着我噠噠地繞了半個圈,他一俯身抄起我的腰,放我坐在他身前,淡淡道:“跑出這麼遠,到叫我好找。”一帶繮繩,撥轉馬頭,緩 往行在走。
平常的語氣,泰然的神色,可我還是隱約覺出他在介意……
“榮哥哥……”我坐直身子,扭頭看他。
“嗯?”
我小聲道:“抱抱。”
他仍是目視前方,脣角卻已情不自禁微微揚起,透骨龍踏着青草野花吧嗒吧嗒走了幾步,頸上鑾鈴出擊玉般的細脆清響,忽然他低下頭,飛快在我臉上啄了一下,低低道:“回房抱……”
頸邊,不知是柔風還是他的氣息,拂得人醉軟,道旁碧柳,嫋娜披拂,處處鶯鶯燕燕,翠翠紅紅,向後面看,侍從們知趣地拉開些距離跟着,丁尋和人共乘一騎……額,幸虧我不是腐女。
耳畔,榮哥沒頭沒尾說道:“你且莫心急,待迴轉京師再依禮冊立,也見隆重,你意如何?”
半響我才反應過來,都是那“心急”二字誤導了我!我抖擻精神反駁他,“誰心急了,人家纔沒有呢……”這時是一定要體現現代女性的反封建意識的……
他微微挑眉,斜睨這我笑,滿臉“看穿你”的表情,我認真道:“真的,我其實沒有你想的那麼在乎名份,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我……喜歡你,所以和你在一起,即便沒有名份,我也要做我想做的事,如此,而已……”說完忽想到,這似乎太“喪權辱國”了,頗有“兵器之”的意思,便又笑着加一句,“當然了,前提是我喜歡你,萬一有一天不喜歡了,沒準我就離開你找個地方隱居起來,呵呵,所以你不用急着浪費名份。”
他唰一下摞下臉,死盯着我,不說話。
寒氣刺骨!這傢伙不禁逗,我趕緊往回圓話,“哎呀,我開玩笑呢,我現在還是很喜歡你的……”這句聽着更不正經,咳,我冒死伸指頭在他頰上輕戳一下,“榮哥哥,你別這臉色嘛,人家好害怕哦~咦,對了,你該高興纔是吧,男人不是都巴不得不用負責任麼……”
他面有殺氣,硬邦邦截斷我,“明日我便昭告天下,好教天下人盡知,你是我的人!”
我呆住,他這是急着讓誰知道啊……
咳咳,我假作幽怨活躍氣氛,“難道我的單身貴族生活就這麼結束了?嗚嗚~人家捨不得~”假哭。
他很沒幽默感地轉開視線,不理我。
額,這廝真的很介意呢。
事實證明,對於這種類型的男人,是不能隨便開此類玩笑的……
我在心裡抹抹冷汗,伸出雙臂纏上他的腰,輕輕依在他胸前閉目不語,他硬撐片刻,身軀到底鬆下來。
傻瓜。
但是……
我喜歡。
……
回到行在,榮哥抱我下馬,有人上前接了繮繩牽馬去槽上,大門口有幾名將士經過,見到榮哥忙避在甬道旁行禮,其中一人,正是趙匡胤。
這回北伐,榮哥似乎沒太重用他,但也把他帶了放在眼前。
我忍不住望向榮哥,他輕捏我的掌心,不動聲色道:“都平身罷。”牽起我的手往內院走,我回頭看,趙匡胤規規矩矩垂着頭,看不見表情。
……
“榮哥哥,我想去看看小彌。”進了內院我對他說道。“好幾天沒見着他了……”臉紅,最近幾乎日日夜夜都和榮哥哥黏在一起,對旁人關注明顯不夠……
他會心而笑,點頭道:“早去早回。”
我帶着丁尋來到偏院小彌的房間,遠遠就見門上有人進出,都是營中士卒,我一腳跨進門檻,順手在大開的門房上敲敲,小彌一回頭,瞧見是我,立時綻開一個見牙不見眼的笑容,“姐,你且坐,稍待片刻!”滿臉洋溢着服務於社會的愉悅滿足。
我在房中交椅上坐下,就見他從桌上拿起鍼灸小包,繞過一道舊青布簾兒,影影綽綽可見簾後躺了一人,只聽他對那人說道:“退下褲子。”然後是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嚇一跳,好不尷尬,起身走到門外,立在階上閒看天邊白雲。
不多時一個士卒出來,在門口看見我,紅着臉施了一禮,匆匆去了,小彌跳到我身邊,挨着我笑嘻嘻道:“姐姐今日可算是想起我來!";
這話還真是一針見血,我訕笑,拉他進屋,回頭對丁尋道:”守在門口,我們說話不想讓被人聽見。”看他神色一僵,我失笑,“你要想聽就聽吧,反正一會我還有話跟你說。”
我隨手關上門,想了想,還是打開半扇,走到後窗邊,窗戶敞着,搭了個竹簾隔開暑氣飛蟲,瞧瞧外面,人都離得挺遠。
小彌貓眼晶晶亮,湊臉過來問道:“姐,莫不是要做甚大事?”語氣帶着鬼鬼祟祟的興奮。
我笑嘆,降。
低了聲調,“小彌呀,你立功的機會來了……”
……
從小彌房裡出來,日頭略見西彩,我目不斜視,豎起一根指頭,隔開旁邊的丁尋的咄咄逼視,“一會兒再說。”
慢悠悠走着,行至一片柳蔭下,正是庭院寂靜,視野裡不見半個人影,我停住,拈起一根柳枝隨手把玩,低聲對丁尋道:“你幫我找個人……”
“何須如此!”他一步跨到我跟前,立起眼珠高聲道:“聖上也絕難應允!”
“你小點聲!”我白他一眼,“正是因爲他肯定不答應,我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我揚起下巴,挑眉睇他,“這事你是從頭到尾都知道的,你有什麼高見,說出來給我聽聽?”
“……我等弟兄豁出性命不要,必要拼死護得陛下週全……”
“丁尋啊,不是我打擊你,就怕你們拼了死也……咳,再說了,總要儘量減少傷亡是不是?還是智取爲上,今天這女子的功夫你見到了,他師弟和榮哥哥交過手,兩人似乎不相上下,他們的授業師父……”說到這裡猛然想起,當初李歸鴻曾說過他還有別的師兄師弟?!心中大悔,剛纔我怎麼沒問問蔚霓裳他們有多少人啊!但願如今在聶婉娥身邊的只有李歸鴻和蔚霓裳。
嘆息,又想到,那三人……老女人不用說了,從前只是偏執已經沒法溝通,現在變成半瘋狀態估計更不可理喻。
蔚霓裳或許可以策反?只要我說動李歸鴻……
只是,我憑什麼說動他,憑什麼讓他幫我呢……
怔怔出神。
啾啾的鳥聲從柳枝間沁出來,雲影緩緩覆過庭中幽草。
半響回神,我看着蹙眉結舌的丁尋道:“你沒意見了吧,好,那我再重複一遍……”末了,我問他,“旁觀者清,有什麼我沒想到的,你幫我想想?”
他一臉不情願,抱臂胸前,翻眼望天,許久,忽然問道:“你怎知他們幾時到來?”
呆住!身子立時涼了半邊!我自以爲考慮周密,竟然忘了這最重要的!!
忽然體會到三江口周瑜吐血的心情,反間計施了,苦肉計甩了,連環計下了,萬事俱備,臨要用兵了卻覺忘了考慮風向……
我握拳捶捶額頭,閉著眼深深一嘆,“是我考慮不周,人真是不能太自以爲是啊……”苦笑,“既然如此,我還有個下下策……其實策是上策,只是怕時間來不及,這路上一來一回的……唉,這樣,你找個靠得住的人,騎快馬趕回京城,到我家裡請個人來……”
……
我回到主院,挑簾走進正房,一進屋就見榮哥攤了張地圖在桌上,正看得出神,我想着準是幽雲十六州的地圖,便不去吵他,自行從几上執壺倒了杯水,坐在窗邊交椅上安靜地喝。
他擡頭對我一笑,伸出手,“丫頭,過來。”
我倒了杯水給他端過去,他喝一口放在一旁,攬住我的腰,指着地圖道:“方纔孫行友差人來報,他已攻下易州,生擒刺史李在欽,今已解在路上,(1)”他在地圖上指點着:“我改瓦橋關爲雄州,改益州爲霸州,你可知我因何取這兩個字?”
我笑,“這不是明擺着嘛!問我這種問題是侮辱我的智慧!”
他莞爾,“你素來知我心意,”他手指在地圖上一劃,“如此,瀛、鏌、霸、易諸洲盡已歸入我大周版圖,只待浮樑架起,我大軍便可取道固安,兵進幽州!”他大手一揮,食指劃過固安,咄一聲點在幽州的位置,臉上是自信的微笑,雄心萬丈,神采飛揚。
我依着他,仰望他雋朗的側面,他眼中的華彩讓我移不開視線。
若真能入他所願,歷史必將改寫……
他轉臉看到我的神色,嘴角笑意更濃,低頭在我頰上親了一下。
“榮哥哥,”我躲着他意猶未盡的脣,小聲道,“有件事我要和你說……”
他嗯一聲,含糊道:“你說……”噙住我的嘴脣。
這……
半響終於被他鬆開,我喘息着,紅了臉,居然在他的進攻下毫無抵抗,任他攻城略地長驅直入,險些把我要說的話都忘了……“那個,人家要說的是正經事……”怎麼開口呢,着實難以啓齒,“榮哥哥,有人似乎要對你不利……我是說,行刺……”
我惴惴不安地看着他,等着他提出讓我慚愧的問題,比如,我是怎麼知道的……
他深深望着我,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擴大,“你肯說與我,我心裡歡喜得緊。”
什麼?
他無視我的困惑,一彎身橫抱起我,走進臥室。
“啊!你幹什麼……”
他低笑道:“抱抱……”
……
……
二天,侍衛呈了一張字箋,一把飛刀,字箋是被飛刀釘在門上的,展開一看,只見紙上四個字俊秀飄逸,筆意淋漓:
“今夜二更。”
……
註釋:
(1)(顯德六年五月)戊申,定州節度使孫行友奏,攻下易州,擒僞命刺史李在欽來獻,斬于軍市。(《舊五代史》卷一百一十九(周書)。世宗紀六)
玄青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