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死亡般的寂靜之後, 從李宛的口中,發出了困獸一樣慘烈崩潰的嘶嚎。
狼狽。
狼狽地從水晶礦山之上滾了下去,一路滾到了坑底, 饒是他一身銅皮鐵骨, 也被那銀水晶割出許多傷痕, 血珠子爭先恐後地往外冒。
他跌倒在坑底, 又踉踉蹌蹌地爬起來, 撲倒在那些碎裂的水晶上。
坑底除了抹有輕紅色的水晶之外,還有一種極度純粹的白水晶。
那……大概是屬於阿比蘇的。稍遠一點的地方,還有一個奇怪的儀器。
那儀器李宛認識。縱使星辰都毀滅了, 那儀器也不會收到一點傷害。
阿斯米拉西伽。
不是曾經、也不是夢中。那是真真實實禍害了這片星河兩次的東西,水晶一族的聖器。
可是現在, 這件可怕的寶物卻這樣隨意地被拋棄在這水晶坑底。
它的主人, 也不見蹤影。
不, 不是不見蹤影。而是和那些泛着輕紅的水晶一起,混在了一處。
二號的腦中飄過一個詞:同歸於盡。
李宛捧着那些水晶, 把泛紅的挑出來,拼命地往自己口袋裡塞。
在一瞬間的失控之後,他似乎很快便冷靜了下來,開始履行他作爲將領最後能盡的職責——將死亡士兵的屍骨帶回去。
他動作是那樣的精準、快速,很快便將口袋裝滿了。
直到他再次不小心打翻了口袋中的水晶, 並試圖重新撿起, 他都表現得十分正常。
過分的僞裝, 已經讓堅強成爲了他的本能。
作爲只差半步便能渡劫飛昇的大乘尊者, 他若有心尋找, 在這顆小小星球上的任何人事物都避不開他的神識。
可這裡沒有姜如淨。
也沒有姜如淨的神魂。
他總算想起來,當年在破浪星球, 他曾給姜如淨紮了一針——凝固的時光。
那可怕的藥水,能夠將人永遠定型在那個時刻,哪怕輪迴轉世,只要靈魂不散,都會慢慢變回那時的樣子——那是鐫刻在靈魂上的詛咒。
強忍着天旋地轉的感覺,他再次將散落的水晶一顆顆撿起。
毫無疑問,姜如淨的肉身已死,他面前那一粒粒水晶,便是亡者的屍骸。
至於爲什麼連姜如淨的神魂都找不到,那大約是……水晶人是沒有神魂的。
最壞的結果好像出現了……他忍着顫抖,繼續撿回那些小巧可愛的水晶。
那便是……在這十年中,凝固的時光將姜如淨再次帶回了在破浪星球時候的狀態。
一口滾燙的鮮血嘔出,潑灑在冷冰冰的水晶上,李宛心口劇痛,昏了過去。
很多時候,他是寧願睡着的。
唯有睡着了,纔能有那麼一會兒安寧,什麼也不用去想,連疼痛也似乎可以避開。
一百萬次睡醒之後,噩夢總能過去了吧?
二號的眼淚從看到那堆水晶就沒有停過,此刻它見李宛昏厥,手忙腳亂地奔上前去喚他,可等了兩天兩夜,也沒見人醒過來。
“嗚嗚嗚老李你醒醒啊……姜澄走了,團團一個人害怕……”它坐在地上,看着那兩人一人粉身碎骨、一人昏厥不醒,嚎啕大哭。
“老李……”白胖糰子哽咽着,爬到了自己主人的身上,摸索了半天,按下了一個通訊鍵。
通訊響起,並很快被接通。
對面那張和李宛一模一樣的臉龐一出現,白胖糰子便哭喊了出來:“你快來!嗚嗚嗚嗚……姜澄死了,老李也出事了嗚嗚嗚!”
對方慌亂了一瞬,很快便鎮定下來,問清了他們所在的位置。
很快,幾架頂級的機甲護衛着一艘戰艦降臨到巨大的水晶坑中,李獵快速地跳下戰艦,大步流星地奔上前來,一眼就看見自己的哥哥正倒在地上人事不知,手中捏着一粒粒淺紅色的水晶緊緊不放,一隻白胖的小糰子在旁邊哭得險些喘不上氣來。
李獵很快組織人手將自己的兄長搬運進戰艦裡去,然後蹲下身來,問:“姜……如淨……的屍骨在哪裡?”他知道,這十年,是這個令他深深心悸的青年,孤身對抗着最強大的敵人,爲他們爭取了寶貴的時間,得以擊退那些域外生命,而沒有遭到兩面夾攻、背腹受敵。
現在看起來,哥哥口中所說的“毀滅性傷害”還未造成,也許……便是姜如淨爲他們帶來的幸運。
那麼於公於私,他都要把姜如淨的屍骨帶回去,以最高規格厚葬。
糰子哽咽得不成聲,指了指光亮的地面上那些還未被李宛撿起的、散落跌撞的淺紅色水晶。
李獵一瞬間怔住,不語,只望着那些零散的水晶出神。
水晶……水晶人?
死了……散落成碎裂的水晶了?
不管他是什麼種族,這種粉身碎骨的死法,卻是極其慘烈的。
他語氣澀然,“這是……他。”
白胖糰子又開始嚎啕大哭,像是要把誰心底那忍了千萬年的痛苦全都宣泄出來。
李獵約莫知道自己的哥哥爲何會陷入昏迷了。
他的眼前一陣陣發黑,心底涌上巨大的難受幾乎將整顆心吞噬,渾身上下彷彿跌落到了冰冷潮溼的海水中,難以呼吸。
大約是和兄長相認的一年後,他們偶然發現自己喜歡的東西,都和對方是相同的。一番覈對之後,兩人都默契地笑了,因爲他們發現,他們從小到大的喜好,許多行爲習慣,也是相同的。
所以李獵毫不懷疑自己的哥哥是喜歡姜如淨的,那種一見面就喜歡上的喜歡。
只是哥哥的用情,必然比自己深很多、很多。
那個彆扭的兄長,他說不喜歡,那必然是喜歡,他表現得有一點點喜歡,那就應該是已經喜歡到極致了。
在深愛之下,乍聞心上人噩耗,怎能不令他心神俱傷?
如自己這般淺薄的喜歡,僅僅是看見那些淺紅水晶,便已經是無比的難受了。
李獵眨了眨眼,逃避般錯開了眼神,不去看那些散落的水晶,吩咐屬下將這些水晶小心收集起來,一起帶走。
便在這時,戰艦上傳來一陣騷動,李獵擡眼望去,只見自己的兄長臉色灰敗,不顧下屬和醫官的阻攔,從戰艦上跳了下來。
李宛重新朝着那些散落的水晶走去。
走到自己弟弟身邊的時候,停了下來。
兄弟倆對視了一眼,他繼續往前走,而李獵也震驚於那雙眼中的沉沉暮氣,未能阻攔。
回過頭去,李獵覺得他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個畫面。
身形高大的男人蹲在地上,動作緩慢地撿着地面的水晶碎片,一粒一粒,隱忍而深情。
二號一直在哭,因爲只有他知道那兩個人經歷了什麼。
知道他們,一個費勁了千辛萬苦只爲救回自己的國家、救回自己的弟弟。一個不顧千難險阻只爲找到另一個人生死勿論。
很久、很久之後,男人終於撿完了所有的水晶。
他緩緩地站起來,背脊依舊挺直,卻讓人莫名覺得他是佝僂着身形的,好似一座好不見的大山壓在了他背上,將他壓得連生存的意志都幾近消弭。
望着那雙看似溫和,實則沒有了人氣的黑眸,李獵心尖一顫,脫口而出:“哥,他不會想看到你這個樣子的!”
李宛偏着頭看了他很久,像是想了很久才明白他在說什麼。
他也沒生氣,淡淡道:“你們走吧,這裡不是你們該呆的地方。”
雙子心有靈犀,李獵怎會不知他這句話中包含的意思?
“哥!”他顫着聲音叫道。
而那位星河的守護神、他的兄長,卻淡淡地轉過了身去,不再看向他們任何一個人。只有寡淡無味的聲音傳來。
“不用多說了,離開這兒後,就封鎖這顆星球吧。”
他握緊了掌心一小片水晶,靠近了心口,突然覺得,心間十分的安寧溫暖。
“我絕不會去給自己任何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他死,我也不活。”
他闔眼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