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一閃而逝,豁亮的光芒砸下來。眼中刺痛,接着是臀部。
這個着陸的姿勢的確比較不雅。她動了動胳膊,掌下按到了一片尖銳的玩意,大約是沙石土塊之類。
半晌,雙眼適應了天光,才慢慢張開來。
……果然。
四下張望一圈,長滿草木的山坡,一條小道從中穿過,道上殘留着數道車轍,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廣場,日食,以及看日食的人們,毫無蹤影……
“……真是陌生得一點也不驚人呢。”
撇了撇嘴,尉遲採站起身子,拍去褲子上的土灰。她還穿着來時的那一身,短袖T恤加牛仔褲。胸前碩大的加菲貓搔首弄姿,好不快活。
有風從林間拂來,帶着泥土的野香。她深呼吸——這可是在都市裡嗅不到的清新味道。
微涼的輕風轉過山頭,髮絲貼着臉頰柔軟款擺,而同時,另一股氣味悄然而至。
她眉頭一蹙,擡手捂住口鼻。
……是血腥味,還很新鮮的那種。像是在屠宰場裡嗅到的。
在這麼偏僻的地方開屠宰場,很不划算啦。
一面擺手驅散味道,一面往前走,直至眼前出現一幕令她止步的場景。
山坡下,開闊的草地上,橫七豎八躺滿了屍體……各種各樣的都有,除了人的,還有馬的,以及一輛完全散架的馬車。
幾個蒙面黑衣人手持利器,挨個檢查地上的人是否死透。遇上還有呼吸的,便往胸前補上一刀。
勉強止住胃裡的翻騰,她矮下身,伏在地上。
這處山坡並不很高,又無樹叢遮掩,再往前走些就會進入那羣人的視野。
而這殺人現場……就是血腥味的來源吧?
嗤。鋼刀透胸穿出的聲響。一人把住刀刃,瞪大雙眼,口中斷斷續續吐出血和話來:
“……尉遲家……不會放過你……們的……”
鋼刀拔出,血泉噴涌。一則銀亮如霜,一則濃紅似醴。
持刀者就着那人的衣裳,擦去刀上的血跡,而後擡手,將面巾壓下些許,露出一雙色澤妖異的幽暗綠眸來。
那人見得他的雙眼,喉中傳來滯氣之聲,身子一僵,便再無動靜。
“尉遲家?”持刀者冷笑,“一地屍體而已。”
雖說聽不清坡下的人在說什麼,然而只是目見滿地血色,就令尉遲採忍不住想要尖叫。
咬緊牙關,她拼命抑下幾欲衝破喉嚨的嗚咽,手腳已然冰涼徹骨。
“行了,完事。”持刀者收起武器。身後幾人立時開始收拾地上的屍體——黑衣死人都擡走,將一堆像是裹着軍裝的屍體留下。
尉遲採這才注意到,這些人竟都穿着古裝,連死屍也是如此。
思索間,那持刀者忽地旋身,目光向坡頭這邊掃來。
她將腦袋埋得更低,屏住呼吸。
傳說江湖高手可耳聞百里之聲,即便是一隻螞蟻翻踢沙粒的響動,也逃不過他們的耳朵。
暗想着,她用雙手死死捂住嘴,雙頰漲得通紅。
“首領,已經清理完畢。”
“……好,撤吧。”
“是!”
一陣悉悉索索之後,耳中只餘風聲。
走了麼?
她慢慢鬆開手指,喘了口氣。呼……差點給憋死。
側過身,再向坡下望去。果然,只剩滿地屍體,那羣黑衣人已不知去向。
血腥味更濃了。草地上一片刺目鮮紅,那色澤,嬌豔得詭異。
她蹙起眉心,二度掩住口鼻。
那幫人還沒走遠,要是突然折返回來,那該怎麼辦?對着七零八落的死屍,她連害怕都來不及,只再探頭看看,確定四下無人,貓着身子就往後跑。
“我什麼都沒看見,不要追我,不要追我……”她口中唸叨着,不時回頭瞧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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脊樑一綹躥起的森涼陰氣,迫得她幾近窒息。
跑過了一陣,眼前的山勢突轉,令人爲之一振。她放慢腳步,擡頭看去,兩峰間的溝谷有溪水沿着山石淌下,水汽清新活潑,風中的血腥氣頓時淡去,也勉強平息下胃底的騷動。
她鬆了口氣,走過去挑一塊乾淨的石頭坐下,好不容易緩過口氣來。
現在是什麼狀況?穿越?還是說……我在做夢?剛纔那個日食大爺不是開玩笑麼?
擡手在臉上擰一把——疼!
……老孃是真的穿越了。她苦着臉暗想:一反穿越女主的米蟲定律,不僅被撂在這荒郊野地裡,還攤上了一堆死屍!
“我就是那個倒黴的例外吧?……還說什麼實現願望,騙鬼咧。”摸摸被自己揪疼的那塊肉,埋怨起剛纔一時不察下手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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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抱怨是沒有用的,眼下還是考慮該怎麼走出去吧。
抱着膝蓋望天,白慘慘的雲團變幻莫測。只怕在她眼裡,這裡的事物無一不是充滿着敵意的存在。那個日食大爺也好,殺人現場也好。
……不曉得今晚會不會做惡夢。
休息完畢,正打算起身,忽然聽見剛纔來路的方向傳來人聲:
“……一處都別放過,給我仔細搜!”
“人會不會早跑了?”
“跑不遠的,那血都還熱着呢。”
她大驚:難道說是剛纔那撥黑衣人又折回來補刀子了?
四面並無足夠大小的藏身之所,她不得不躲去大石後頭,露出一隻眼睛,探看敵情。
“……孃的,那些人竟然死在了半道上。恭州軍也太不頂事了!”
“陛下怪罪下來,那可就是兄弟們一併擔着啊……”
聲音的源頭露出臉來——是幾個穿着披甲執銳的官軍,正沿着小道向兩旁搜索。
避開他們。她如是想着,小心挪動鞋跟。不料腳下一滑……
嘩啦!
“什麼人!”
官軍端起長槍,氣勢洶洶地追着聲源而來。
“……抱、抱歉,踩到青苔了……”她悻悻笑着,一手扯起溼淋淋的褲腿,一手扶在石頭上:“我我我這就走……”
“別動!”
她乖乖地不動了,嘴上討好道:“軍爺您行行好,我就是個過路的……”
“過路的?過路的能是這身怪里怪氣的打頭?轉過身來!”
一人已經跑去報信了:“將軍!將軍!發現可疑人物!……”
她撇了撇嘴。好吧,我承認我是很可疑。於是慢騰騰轉過身來,小心腳下不被滑倒第二次。
長髮本就披散在背後,逆風吹來,有大把髮絲跑到了眼前。她擡手撥開亂髮,向着幾名官軍賠笑。
瞧見她的面目,這幾人竟倒抽一口涼氣,臉色刷地變作雪白。
“鬼、鬼……”
鬼?
“將軍,是長千金的鬼魂!”另一人指着她叫道。
……我?我是鬼?這、這是怎麼回事?
“你,擡起頭來!”前方,一個低沉的嗓音命令道。
她只覺腦中空白一片,愣愣地立在原地,渾身發冷。
唰!
一條長鞭猛地襲來,瞬間纏上她的手臂。她吃痛擡眸,正見前頭站着個黑臉濃眉的男人。他手中握着鞭杆,鞭繩有拇指粗細。
掙了兩下,竟然紋絲不動。她急道:“我不是……”
“將軍您看,是不是一樣?”那官軍伸手一指,“和尉遲家的長千金。”
這將軍冷冷地睨着她,臂上鞭繩收緊,傳來火辣辣的疼。
“你是何人?”將軍開口。
她直疼得眼淚汪汪,怯生生地答道:“過、過路人……”
“哦?過路人?”將軍挑眉,滿臉都寫着“不信”二字。
她欲哭無淚:我真是過路人呀,屍體也好,兇殺也好,都不關我的事啊……
“你叫什麼名字?”將軍又問。
“那、那個……過路的就不用了嘛……”
“還想狡賴?”他冷哼一聲,“說,什麼名字!”
好女不吃眼前虧。
“……尉遲採。採花賊的採。”她可憐兮兮地答道。
這下,將軍瞪圓了眼,幾個小兵亦是面面相覷:
“尉遲採?你當真叫這個?”
“嗯……有什麼不對的麼?”除了複姓,這個名字真的很普通啊。
誰知,這位將軍大手一揮:
“給我綁了!”
***
穿越不過一個小時,尉遲採光榮地成了階下囚。
五花大綁地站在官兵中間,她動了動脖子,立刻就有一截雪亮的刀鋒威逼上來,喝令她不許輕舉妄動。
只因爲一個名字就被捕,這運氣是不是也太好了些?
稍遠的幾個官軍指着她竊竊私語,眼神來回掃蕩,活像在參觀展覽品。
將軍負手站在面前,濃眉糾結:“那些人,究竟爲何人所殺?”
“……黑衣人。”
“什麼樣的黑衣人?”
“手持鋼刀,身穿黑衣……”尉遲採奉上無辜的眼神:“將軍,你問了十二遍了,咱路過真的只看到這麼些東西呀……”
將軍長吐一息。“難道會是山賊所爲?”
“可是,我覺得不像。”她搖頭,想起方纔那些穿着古代軍裝的人:“若非逼不得已,山賊是不會同官軍正面動手的……”
“哦?”將軍眉梢一挑,“依你之見,該是如何?”
“唔,將軍,我只是個過路的人呀……”現在還被你綁着。
將軍又是一聲冷哼:“勸你老實回答,免得受皮肉之苦。”
“……依我看來,殺完人還補刀,要麼和對方有深仇大恨,要麼就是殺手,專業的那種。”
她幾乎要掩面而泣了:我是個沒立場的人,哭……
將軍沉默了一陣,忽然問:“姑娘芳齡?”
“二十。”這人思維真跳躍。
“你當真叫尉遲採?”
“……將軍,這個問題你也問了八遍了。”
將軍閉上眼揉揉額心,眉頭擰得快爛了。外頭一圈官兵等着他發話。
“……罷了,死馬當活馬醫吧。”
此話甫出,她一愣:啥?
“給這位姑娘鬆綁,請她上車。”
不是吧,剛來就要慘遭蹂躪?她不是來實現願望的嘛?!
“喂!”她臉色發白:“君子動口不動手,你、你想幹什麼?”
將軍正色道:“在下有一件要事,想請姑娘幫忙。”
***
穿越後第二個小時,尉遲採又光榮地成了車上囚。
想不到這幫官軍還準備了馬車,好像一開始就打算帶個女人回去。不動聲色地將車內掃視一番,她暗想:難不成這幫官軍要追擊一個女犯?
鬆了綁舒坦不少,鑑於對面坐着將軍,她很婦道地併攏雙腿,作淑女狀。
現在,她已經知道了他的名字——秦鑑。赤國驃騎大將軍。
“方纔你見到的那些死者中,有一位極重要的人物,也正是我等此番前來迎接的人。”秦鑑嘆了口氣,“她叫尉遲採,是我赤國第一名門•尉遲家的長千金。”
真驚悚,竟是一模一樣的名字。
“等等,難道你是打算……”她似是想起了什麼,瞪大雙眼:“讓我頂缸?”
“雖然不太明白‘頂缸’是何意,不過,”他一臉肅然,沉聲道:“……‘尉遲採’絕對不能死。”
“……什麼意思?”
他摸摸鼻頭,苦笑:“事實上,這位長千金是陛下欽點的妃子……”
“啥?你讓我替人家洞房?”她差點跳起來,“我不幹!”
“不不不,不是洞房!”他擺手,“陛下還不能洞房!所以只是……”
“不能洞房?那他還娶妃子幹啥?”
“停!”他大吼一聲。
馬車立時剎住。尉遲採悻悻地瞄着他。
一名兵士在外頭悄聲問:“將軍,有何吩咐?”
秦鑑滿臉抽搐:“……繼續走,別停。”
於是她向那位小哥投去歉意的目光。
馬車又開始緩緩移動。
“這位姑娘,算在下求你了。”秦鑑欲哭無淚,“若是長千金被殺的消息走漏出去,我們赤國的帝位可就堪憂了呀……”
“但是,我不是赤國人啊。”這是實話。
“你、你不是赤國人?”他很是驚訝,“那你爲何在此,還與長千金生得一模一樣?”
“……這個,一言難盡。”她苦笑——穿越遇上這種事見怪不怪,可要解釋給你一個古人聽,你會信麼?
秦鑑的鷹眸驟冷:“不是赤國人,莫非……你是奸細?”說話間,右手已搭上了刀柄。
“哎哎,別激動嘛,將軍。”尉遲採趕緊討好道,“小女子所言句句屬實,我也真不是奸細啊。”
居然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動刀,傳出去就不怕人家笑話?
秦鑑不依不饒:“空口無憑,你說你不是奸細,可有證據?”
她垂頭……沒有。我默。
“按我赤國的律法,凡擒獲奸細,只要證據確鑿,不必上報刑部,便可直接處死。”他扣着刀柄冷笑道,“要不要活命嘛……這個,就看你的態度了。”
誒?……威、威脅人了?
“怎麼,想試試本將軍的刀快不快?”黑臉將軍半眯起眼。
“大將軍,您這是逼良爲娼啊……”她鼓着臉頰小聲嘀咕。
“……有膽你再說一遍?”
對不起我我我現下是沒資格有立場的人呀……立刻改口,握拳作嚴肅狀:“我答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