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二年,紫禁城,神武門。
朱漆色的城門大大敞開着,樓宇宮殿皆在那澄澈如碧的長空下里許向遠。重檐廡殿的頂端,一行大雁行雲如綴,最後漸漸隱沒在遙不可及的天邊。
秋了,她想。
也是在這樣一個秋來雁去的日子,胤禛撫着她的長長青絲說,如果能生在平凡人家,他一定會娶她這樣的女子,生一對兒女,種一畝良田,和她安穩幸福地過一輩子。然而他不能,那一場奪儲大戰之中,她爲他入掖廷四年,他說過榮登大寶時會封她爲後,卻只換來一句――你的命,留不得。
刻骨銜恨,血雨腥風,塵封記憶一一翻卷而來,一如昔日那奪人性命的滾滾潮水。
參選的秀女行至神武門,她款款其中,剎那間心神恍惚:從今日起,她再不是死去的元寄思。她可以什麼都不要,哪怕將來等着她的將是另一場血雨腥風,她也要入宮選秀,接近胤禛,只爲看一看他現在的樣子。
“哪裡來的賤蹄子,走路也不帶眼睛的嗎?”身前的女子狠狠推了她一把,她一個踉蹌跌退,險些摔倒,卻又登時站穩步子,駐足原地。望着身前這個着了一身豔彩暗花緞右衽女褂與石榴長裙的女子,她才神思迴轉。
“說你呢,哪來的賤蹄子,排着列子不好好走路,踩着本姑娘的玉鞋了,你賠得起嗎?”這女子無論是從口氣還是衣着打扮上,都張揚着輕慢之意,巍巍皇宮似乎是她家,她可以目中無人,恣意謾罵。寄思只需看她一眼,便在心裡沉沉嘆氣,這樣的性子入了皇宮,怕是有得苦頭吃了,莫說飛上枝頭,怕是還未見着胤禛就已經前途可嘆了。
列隊整齊、嫋嫋向前的秀女們,因她二人的磨擦,暫緩蓮步。引領的太監從前頭回首而來,看樣子焦急如焚。
寄思退開半步,垂首朝這女子微微施禮,“姐姐息怒,妹妹無心之過,不想踩痛了姐姐,這廂向姐姐賠罪了。
”
這女子瞥她一眼,蹙眉說:“姐姐?本姑娘有這麼老嗎?再說你踩壞了我的玉鞋,豈是賠個不是就能了結?你可知道這雙玉鞋的來頭?它可是我的表姐,也就是備受皇上寵愛的齊妃娘娘所贈予我的。你故意踩壞了它,是故意向齊妃娘娘挑釁的吧?”這一句話,已讓在場泰半數的秀女登時懾伏。齊妃李氏那是自雍正還是親王時的藩邸側福晉,與雍正有着多年的夫妻情分。怪不得這女子如此傲慢,原來背後有齊妃做靠山。所有的人不禁對她有了三分忌憚,那些正欲挺身勸解的人,也紛紛打消了爲寄思說情的念頭。
“這是妹妹祖上傳下來的玉鐲子,雖不能賠了姐姐那雙玉鞋,但妹妹身上再無貴重之物了,還望姐姐收下。”寄思不急不徐地取下手腕上的一對鳳血玉手鐲,這鐲子的血絲直達玉心,浮繁着驚心動魄的美,雖不是名貴之物,卻能抵了女子腳下那雙玉鞋。她心知肚明,女子藉機擡出齊妃娘娘來,那是要在這羣秀女中樹立她的威望。衆人得知她的靠山如此強大,女子便越能擡頭挺胸,卻不過都只是一些爭強好勝的小把戲罷了。
女子一個臂力揮開她手中的玉鐲子。
那鐲子摔響在地,立即碎成數段,“就你這對破鐲子,本姑娘可看不上眼。要我原諒你,那也可以。”女子看也不看一眼摔碎的玉鐲子,輕輕取下衣襟上的彩帨,擦了擦方纔碰觸到玉鐲子的手,揶揄道:“拿你的東西,怕髒了我的手。”旋即故意將手中彩帨飄然落地,輕訝道,“這是表姐贈予我的,怎不小心弄掉了。要我原諒你也可以,你跪在地上把它給本姑娘撿起來,就算原諒你了。”
寄思輕瞟一眼落地的那方彩帨,正巧掉在映着萬里碧空的淺淺水痕中,心知這女子是故意刁難她,不想生了事端,旋即蹲身拾起那方早已溼了一半的彩帨遞給女子,卻不說話。
女子怒了,“不是讓你跪着撿嗎。”語畢,又將那方彩帨
打落在地,直拍得寄思的手背一陣火辣辣的疼。她沉着氣,只道,“你我同爲秀女,我爲何要向你下跪?”
“不是讓你向我下跪,而是要你對着齊妃娘娘的彩帨下跪。沒有你,這方彩帨會平白無故的落在地上嗎?它可是齊妃娘娘用過的彩帨,非同凡物。”女子又擡出齊妃來,所有的人都明白她的用意。寄思望着那方全然浸溼的彩帨,眼底浮過一絲促狹笑意,復又蹲身去拾。就在她伸出右手之時,女子的高高木屐狠狠踩來,壓在她的指尖下用力蹂躪,惡毒的兇光直落在她嬌瘦的身影上,咬牙道,“是讓你跪着撿,你不僅沒帶眼睛,還沒帶耳朵嗎?”
就在柔嫩的纖纖細指被踩得咯吱咯吱作響時,寄思一個掌力掀開女子,視指尖上的木屐只爲一片薄紙,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女子迫退數步。若不是有人摻扶着,這女子早已踉蹌倒地。她略有懼意地指着她,“你……你竟然敢推我?”
寄思輕輕拭去指尖上沾着溼痕的污漬,攤開這方採帨,斂眉正色道,“這方彩帨以綠色爲底圖,繡着五穀豐登。普天之下只有兩個女人可以徵用這五穀豐登圖,一是當今太后,二是當今皇后。你說這方彩帨是齊妃娘娘贈予你的,那也必定是太后或是皇后贈予齊妃娘娘,齊妃娘娘再轉贈於你。若是讓這方彩帨的真正主人知道齊妃娘娘隨意將其轉贈,並被姐姐如此恣意的踩在腳底,到底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聽聞她的話,女子的臉色已略有難堪,卻裝作強勢地嚇唬道,“你……你少拿太后和皇后壓人。你也只不過是剛入宮的秀女,怎知道五穀豐登圖只能由太后和皇后徵用。這方彩帨不過是我表姐的心愛之物。她要是知道你胡說八道,一定不會輕饒了你。”一旁的秀女,已有人看清寄思手中的彩帨所繡的圖案,不由竊竊私語。見多識廣的人,已經默認了她的說法,那確實是五穀豐登圖,這世上的女人也確實只有太后和皇后纔可以徵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