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條的一角脫落, 沐七乾脆伸手扯下，身後的夏月本想上前勸阻，無奈自己的心境竟與沐貴妃相同。
蕭條敗落的太師府, 再無昔日之榮。擡手推開紅漆大門, 忽然眼前浮現她進宮離開沐家的那一幕。
猶記當時, 睜開眼, 她不是她, 她是沐家小女，她彷彿活着，想好好活下去, 想努力做好沐家女的角色。可惜她辜負了沐七，她毀了這個家, 令她失去至親。
“七小姐。”夏月見到沐七落淚, 有些動容。在沐家, 她不想喚她貴妃，她的身份是七小姐, 那個無憂無慮，溫婉善良的七小姐。
沐七詫異，輕輕擦拭眼角的淚痕，滾燙的感覺太真實了，也許是身體裡的七小姐活了過來, 所以她纔會如此心痛, 痛得窒息, 如同刀絞。
“啓稟娘娘, 長公主求見。”隨從侍衛跑進太師府, 在庭院尋到沐七。
見沐貴妃猶豫，夏月於是說道：“知道小姐住進了行宮, 長公主馬上安排奴婢出宮照顧，可見長公主是真心關心小姐的。”
沐七點了點頭，嘆息一聲，然後帶着夏月一羣人返回了西郊行宮。
聽說宮裡也不安生，屈侯將軍捉了一批禁軍，這些人犯上作亂，妄圖囚禁皇上。長公主出宮的前幾天，祁瑞公公先來探望，順道說了爲沐家平反的事情，可是沐七的態度依然很冷淡，也絕不提起回宮一事，這不，奴才說不動，只能長公主親自出馬。
沐七在行宮別苑的露臺見到坐在輪椅車上的長公主，幾次改良後，輪椅車越發簡便實用，長公主如今離不開身，也無需依託他人才能活動了。
“見過長公主。”沐七故意畢恭畢敬。
“快快起來。”長公主激動不已，她故意忽視了沐七刻意地生分。
“這裡風大，不如進屋了再說？”
“不礙事，這裡視線好，可以看到城外。”長公主莞爾一笑，伸手想抓住沐七，可是沐七一動不動，就是不靠近。
“我命人拿披風，免得……”
“這些寒暄聽來是關心，可是我心裡頭更傷心。”長公主縮回手，皺起眉頭，“小七怪我，我能理解，真的能理解。”
沐七低着頭不吭聲，長公主繼續唉聲嘆氣，“沐家人的後事，我安排祁瑞打點，他回宮稟報，說你將沐家人火葬，一切從簡？”
“帶着這麼多屍體，不方便上路。”
“你要離開？”
沐七遲疑後，堅定地點頭。
“去哪裡？”長公主慌張不安，“這件事，皇上知道嗎？你這麼打算可否想過後果？雖然太師府不在了，可是你的身份還在，你是東甯國的妃子，是皇上的女人。”
沐七平心靜氣地說：“我已經寫了休書，長公主正好可以替我帶回去，休了皇上，今後我便是自由身，他是皇，我是平民百姓，互不相干。”
長公主驚愕半天，好不容易合攏嘴，“你要休了皇上？”
“也許你們會覺得荒唐，可是這很簡單，這場婚姻本來就是個錯誤，加上我們夫妻不和，勉強在一起只會錯上加錯。”
“不，不行。”長公主心神不寧，“你不能這麼做，你不能拋棄皇上，他已經摺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如今你要離開，他一定無法接受，到時候你……”
“最壞的結果就是殺了我。”沐七不悅地打斷，“你總是站在皇上的立場，若是真當我是姐妹，請你爲我考慮，”
“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們毀滅。”
“留在這裡只會生不如死，試問這還不是毀滅？”
陰沉的蒼穹，無比壓抑。街上的人來人往，還不知變天的徵兆，大家專心手頭上的事情，生活看似不輕鬆，可是過得溫暖如春。
這個冬日，似乎太漫長。
“阿嚏——”長公主果然受涼，沐七將自己的披風脫下來，她靠近了，放下複雜的心緒，只想簡簡單單地道別。
“三爺說，你是可以留在皇上身邊的女人，只有你可以救他。”長公主趁機抓着沐七的手，聽到長公主提到三爺，沐七的手，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三爺出現了？他爲什麼這個時候出現？難道三爺知道她被人擄走的事情？她被人陷害，只有三爺能明白。疑惑佔據了沐七大部分的心思，她沒時間暗自神傷。
“皇上被佞臣奸妃所害，之前他一病不起，根本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所以他現在知道錯了，要親自爲沐家平反，他是那麼的高傲自負，從不會認爲自己做錯事，可是這一回，他知道錯了。”
“知道錯了又如何？沐家上下幾十條人命爲他的錯誤埋單，冤不冤啊？”
“皇上身不由己，他身不由己。”
“哼，昏君就是昏君。”沐七推開長公主，冷笑道，“他也不是第一次亂殺無辜。”
“可是他第一次放下皇上的臉面，向世人認錯，對你，對沐家有個交代。”
“想給交代很簡單。”沐七心一橫，“長公主應該比我清楚，這江山誰坐皇才真正合適，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皇上一直暴虐成性，失道太多，我不一一明說你也知道。”
“沐七，你想說什麼？”
“你不是見過三爺？你應該知道我想什麼。”
長公主猛烈搖頭，“不行不行，這個想法大逆不道，你千萬不要亂說，否則再無翻身之日。”
沐七凝神了片刻，緩了緩語氣，“三爺還在宮裡？爲什麼要一直躲着我？這麼久了，發生這麼多事，他爲何像個沒事人一樣冷眼旁觀？難道他已經不認我這個朋友？”
沐七再次擡眼，卻驚訝長公主淚眼婆娑，剛纔的激動可能傷了公主，她於心不忍，趕緊道了歉意。
這幾天發生的事情，確實很難釋懷，只要一閉上眼，沐七的腦海中，揮不去沐家的亡魂。更令她揪心的是，她揮不去邢嫂的死狀，忘不了邢大哥的悲傷。
“我們回房間吧。”沐七想推着長公主返回屋內，豈料長公主突然拉着她的手腕，溫色楚然地說，“既然你有你自己的選擇，我不勉強你，不過，有些事情，我想跟你說清楚。”
沐七蹲下來，仰頭看着長公主，她的眉間憂色忡忡。
“有什麼事不能回房間了再說嗎？我擔心你受涼而生病。”
“沒能及時救沐家，我和世子都很抱歉。”
“這不是你們的錯。”沐七別過臉。
“你父親是輔佐皇上登基的功臣，當初皇上爲了報恩，下旨迎娶沐家女，並且世代爲後，君無戲言。”
沐七冷笑，“世人只知沐家女的皇后命，卻不知沐家女慘死的下場。”
“宮中人心險惡，你的姐姐們都很隨和，更加善良，她們確實死得很不值。”長公主幽幽地說，“所以你進宮，我就囑咐了惠貴人好好照顧你。”
如同沐七的忐忑，長公主當時也很不安。好在沐七和姐姐們不同，因爲她不但善良，還非常樂觀，格外活潑。兩人相處融洽，情深似親人，有沐七在身邊，長公主每天都很開心。
“一直以來，小七確實受到公主的照顧，所以我很感激。可是感激歸感激，長公主做了這麼多，也不過是爲皇上開脫他的罪惡。”
“皇上的罪惡？難道你懷疑你的姐姐是被皇上……”
“就算不是皇上親自下的旨意，但是他一定知道她們是如何喪命。”沐七義正言辭，“皇上很聰明，他借刀殺人，無影無蹤。不但如此，我還知道，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
長公主一時無言以對，沐七激昂地說，“皇上想要除掉我爹，可是又不能不立我的姐姐們爲皇后，所以他等，他等一個機會，等到沐家不再有皇后，他就可以對我爹下手，將沐家連根拔起。”
長公主咬着脣，噙着淚點頭，“原來你都知道，你很瞭解皇上的心思，你說得對，他不想回到過去，不願面對過去，可惜你爹，知道太多他的過去。”
“每個人都有過去，他堂堂一國之君，有何不能面對？就因爲他的不願面對，他就可以枉顧人命嗎？”
“是，我們都有過去，可是你不會明白，皇上他沒有過去。”
沐七一怔，愣是沒聽明白，她以爲是長公主情緒激動而說錯話，變得語無倫次，可是接下來，長公主似乎將內心隱忍許久的秘密全盤道出。
一目千里，傲雪三分白，孤獨異鄉人。
長公主的轎輦從行宮離開後，車軲轆印在淺雪白地，它的方向一直延伸，從眼底到心間，這條路逐漸豁朗。
“小姐，下雪了，我們回去吧。”夏月走到露臺，想護送沐七返回屋內，可是她剛觸碰到沐七的時候，卻嚇得對方失神。
“我……”
“小姐，你怎麼了？”夏月有點擔心，長公主來過之後，小姐就魂不守舍。
雪花悄無聲息地落在她的臉頰上，冰冰涼的感覺，冷得刺骨。
“是啊，下雪了。”沐七恍惚地張望，她的目光，延伸到皇宮的宮門，她自由的靈魂彷彿套上了深宮內苑的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