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年二十四到大年三十，金山集市外圍的攤販都是在露天宿營的。
表嫂是附近蘭唐村的，她說早些年兒子小，沒能撈個固定攤位，在金山集市“打過遊擊”，她說的“打游擊”可沒刀沒槍，也沒有硝煙戰火，只不過是爲了能在人流量大的街頭巷口擺個籮筐，多賣半把蘿蔔青菜罷了，但是那種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滿面笑容做買賣，轉眼就得挑起籮筐撒開丫子飛奔，爲躲避市管會、商管所的收繳查沒，一點也不亞於一場狙擊戰的艱辛。
燒烤攤上濃煙裹着辣椒粉末漫天飛舞的時候，表嫂圍上了自己的攤位，從興坪運來萬餘斤柚子，臨近黃昏才進始安縣，下車落地擺滿一地，合夥的莫家嫂子回家帶孩子了，自己就只能和柚子作伴，露宿七天，柚子賣完也能分個百來個銀元，想到這表嫂忘記了濃煙，忘記了寒冷，她在柚子上擱一塊木板，拖過一張舊棉被裹着棉衣棉褲睡了。
老天從來也不憐香惜玉，不會因爲年關就風和日麗，入夜後圍攤子的油布被狂風撕咬開一條口子，冷颼颼的寒風啃食表嫂的腳裸和手臂，醒來時已是手腳麻木，睜眼看攤子外面燒烤攤上的爐火忽高忽低，鍋碗的碰撞正歡，換個姿勢想再睡一會的。
“哥，棚頂吹走了。”小男孩奶聲奶氣的聲音在夜色裡格外清晰。
“沒有”大男孩的聲音有些哆嗦。
“吹走了”小男孩略帶哭聲。
“沒有”大男孩弱弱的聲音開始顫抖。
“哥，怕！”小男孩低低的哭泣。
就着燒烤攤忽強忽弱的爐火，油布上映着半大的男孩抱着一個小男孩縮在糖果堆裡黑色的身影。
“哎，窮人家的孩子啊！”表嫂輕嘆一聲，揭開油布一角，鑽了出去，金山集市外圍糖果攤位上的棚頂，在呼嘯的夜風裡十個頂棚就有九個被吹得無隱無蹤，圍着攤位的油布上露出光禿禿的白色鐵桿，卻沒有一個人有勇氣出來尋找。
按慣例過小年後，集市外圍人流量最大的路上都會在夜裡突然冒出20多個的攤位。面對這些冒出來的攤位，市管會、商管所，就連那些窮兇極惡的衙役也要繞着走，這就是這些攤位的神秘之處。
“表嫂睡不着？”一個公鴨嗓音從糧食收購站的門房裡傳出來。
“哪裡冒出來這麼多個蘑菇棚?”
“縣裡衙門的，每個頭目都佔有份子，落地費是你們的十倍，小年後到正月十五，算一個月。”黑暗處依牆靠坐着一箇中年婦女，上身着黑色棉襖，下身用棉被蓋着，“過來坐坐。”她把被子掀起，一股煤炭味撲面而來。
“睡了半夜手還和冰一樣”她伸手把表嫂拖進了被子裡。“聽說女兒嫁了，女婿郎還是衙門裡人？”
表嫂臉上不經意間露出一絲自豪的笑意，是的，女兒嫁了，她在金山街頭巷口擺攤再也沒有被驅趕過，這年關前，市管會的頭目成海簾還親自給自己圈了一個攤位。
坐下沒多久，就傳來表嫂的打鼾聲，中年婦女也沒再說話，她的任務只是看守糧食收購站的門房。
這一天的晨光很晚也沒出來，很薄的烏雲在大風裡飄來飄去，不時還要留下一點水滴，金山集市的買賣人在燒烤攤退去後的薄霧裡醒來，揭開圍攤位油布的瞬間都看得見攤位裡還有一個人在收拾鋪蓋。
大路邊上，光禿禿沒有頂棚的攤位的主人看着被大風颳得連飛塵都沒有的大路，互相埋怨着對方不敢半夜起來收撿頂棚的油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