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罩在京城數月的烏雲已經散盡了。
儘管目前還在國喪期間, 明令禁止了一切娛樂，嫁娶之類也不在允許之列。可是京中的氣氛已經不像從前那樣劍拔弩張。
況且，娛樂和嫁娶都可以禁止, 春花的盛放和春柳新發的嫩芽, 卻是誰也禁止不了的。
京中已經是一派春色融融。
禮部的幾個老臣, 還在爲先皇的廟號應該用“睿宗”還是“明宗”而爭執不休時, 尚書卻已經將擬好的新年號呈給新皇御覽了。欽天監也來奏過近日裡的幾個適合登基的黃道吉日, 就連刑部，也在緊張地核查着囚犯的名單，爲新帝登基之後大赦天下做着準備。
一切都在爲新帝登基緊張忙碌着。
京中的一切都生機勃勃地運行着, 只有前太子秦環的宅邸，分明是幾年前新建, 此時卻顯出頹敗的樣子來。似乎房屋也會顯示出主人的氣運, 主人時運不濟, 就連房子也要顯得破敗了。
而這宅邸的主人，也彷彿已經被朝中的朝臣們遺忘了。朝臣們紛紛準備着恭賀新帝的賀詞, 彷彿朝中從來就沒有過這麼一個太子。
說起來，秦環的宅邸原本還有近百名門客在。秦環府邸被圍的那天，若是這數百人能一齊護着秦環，倒是不難衝出重圍。只可惜這幾百人中，大抵都是些孱弱無力的文人。偶有幾個會武的, 看到這種情況, 也不肯出力相救。一個個都收拾了包裹, 悄悄溜走了。
秦環的宅邸雖然被圍, 那些守衛的人倒是不禁止宅中的人離去。只是爲了避免秦環也在人羣中混出去, 每個人離開時，都會被仔細打量一番, 確認絕非秦環，才能予以放行。
不過幾日，秦環宅中的人，已經去了十分之九。
好端端的一個前太子，竟被困死在自己的宅邸之中了。
如果說，在這京中還有一個人心中還記掛着秦環，那一定是蕭燁。
自從蕭燁得知了秦環出事，就一直在外面奔忙，始終沒有回過家。他絲毫不避嫌，還去秦環的府邸看望過他。
蕭燁本來對見秦環的事情不抱有什麼希望，只是不知道守衛的人接過了什麼樣的命令，他們見到蕭燁之後，竟是允許他進去了，也讓他見到了秦環。
秦環雖然被軟禁，倒是還可以在院子裡走走。只是身邊常有兩個人監視着罷了。蕭燁發覺秦環瘦了些，卻沒有更多的變化。他的樣子也很平靜，好像一切都和平常一樣，絲毫沒有什麼變化。
他只是不太清楚外面發生的事情，見了蕭燁，便要求他告訴他。
“秦玦要登基了。”蕭燁說。
這事情似乎早在秦環預料之內，故而他只是淡淡應了一聲：
“我從前沒有留意過他，想不到他手段竟然這樣厲害。”
他的語氣那麼平淡，好像在說和他絲毫無關的事情。
看見他這樣的表現，蕭燁不覺怒從心起。他也顧不上再去講究什麼禮節，一雙手緊緊扶住了秦環的肩頭，怒道：
“殿下難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此次就算殿下能保住一條命，也至少要被流放或是□□一生，那些且先不論，只怕那賊子要害了殿下性命！殿下何等尊貴，怎能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秦環並沒有責備蕭燁這種失禮的舉動。相反，他握起了蕭燁的手，微笑道：
“我一向是個軟弱的人。父皇要我做儲君，我雖然不情願，卻也做了；父皇要我娶將軍和丞相家中的女兒，我雖然不情願，卻也同意了。
無論是宮中，還是我此時所在的府邸，甚至於此時你眼前這一具軀殼，不過也都是關押着我的牢籠而已。此時我身邊已經沒有什麼人在，偏偏只有你還敢來看望我。你是我的友人，如今我要脫離了牢籠而去了，你該要歡喜纔是。”
蕭燁聽見秦環這一席話，竟是隱隱含了死志，不覺暗暗心驚。
然而蕭燁到底沒有勸秦環些什麼，他只是默默地離去了。
然而他的心中卻已然暗自下定了決心。
再來說丞相府中的事。秦環已經被軟禁，前途未卜，蕭如月與秦環的婚事自然也就告吹了。然而蕭如月卻並未因此而清醒過來。
實際上，她病得如此昏沉，就連出了這麼一件天大的事情也不知道。她病得那麼重，蘭夫人不敢再隱瞞下去，只能告訴了丞相。然而這也不過白白是讓這世上添了一個擔心的人而已，這段日子裡丞相雖然一直非常忙碌，卻也抽出不少時間陪伴在愛女身邊。
可是蕭如月的病始終沒有絲毫起色。
太醫換了一個又一個，藥方開了一張又一張。然而蕭如月只是日漸憔悴下去。有時候她也會醒過來，向身邊的人要水喝或者要吃的東西，可是即使是甦醒過來的那一點點時間，也讓人覺得她並非真的甦醒——她已經連身邊的人都不認識了。
她病得如此沉重，以至於丞相已經開始考慮，要替她準備棺木了。
薛九九也曾去看望過蕭如月，看到這個曾經待她非常溫柔的女子，如今毫無生氣地纏綿病榻，心裡難受極了。
但她還是握了握她的手，悄悄地對她說：
“你是最終要成爲皇后的人，你現在可不能死啊。”
這是薛九九在書中看到蕭如月最後的結局，雖然蕭如月現在聽不到，可是她還是想這麼對她說。
能和小六在一起，薛九九現在覺得很幸福，正因爲如此，她希望所有人都能像她一樣幸福。
說起來，若不是蕭如月的病讓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了這邊，薛九九還真難把小六那麼一個大活人藏這麼久。
他們悄悄商量過，等到他傷好了，就找個機會，兩個人一起離開丞相府，到一個誰也找不到他們的地方去，過隱居的生活，再也不理會那些帝王將相之間的事了。
他們偷偷在一起商量過許許多多未來的事，幻想着，好像那些事情馬上就要實現了。他們懷着希望，他們非常幸福。
這天下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有關係的只是同在這一間屋子之中的彼此。
……
……
時間一天天過去，京中的人們，已經除下了國喪時所穿的衣衫，新帝登基了。
新帝登基的時候正是初夏，樹木已經是一片翠綠，花朵也綻放出鮮豔的色彩。整個京城都沉浸於喜悅之中了。
秦玦此時終於穿上了袞龍袍，坐在了大殿之中。
如果有從前熟悉他的人看見他現在的樣子，一定會訝異於他的變化。是的，成爲了帝王的秦玦，似乎連容貌都改變了。
他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裝作風流佻達的二皇子了，他過去眉目間常常流露的輕佻神情，如今已經消散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的自傲與莊重。
他贏了，可是秦玦也並不歡喜。
這個皇位上，已經沾了太多的血腥。秦玦的雙手，也沾了太多的血腥了。他知道只要他繼續做帝王，他的手上就會繼續沾上更多的鮮血，然而既然他已經選擇了這條路，就不能不繼續下去。
他拿着硃砂筆，在官員替他草擬的聖旨上，批下了一個“準”。
……
……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有前太子秦環，勾結太監汪如海，謀害先皇。罪大惡極，死有餘辜。今削去其封號爵位，貶爲庶民。憫其爲宗室，賜毒酒。今昭告天下，以爲衆人之誡。”
宣讀聖旨的官員聲音清朗，然而他口中所吐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一把刀子一般，就這樣宣告了一個人的死亡。
秦環知道自己的無辜，可是他只是靜靜地聽着。絲毫不願爲自己辯解。官員把一杯毒酒遞給了他。他好奇似的凝視着杯中的酒，彷彿那是什麼他沒有見過的東西。
隨即一飲而盡。
與此同時，在丞相府中，蕭燁也舉着一杯酒。
酒裡下的□□，就和秦環飲下的那一種完全一樣。那是他早就準備好了的。
他曾經想過，可以帶上十幾個人，就算拼了命不要，也要將秦環救出來。
可是那天見了秦環之後，蕭燁發覺，似乎已經沒有必要了。
你要怎樣才能救得了一個毫無慾望、甚至連活下去的慾望都沒有了的人？
秦環並不是那種喜歡抗爭的人，他的強韌並不體現於此。他從小在宮中長大，總是有人給他些他並不想要的東西，並且強迫他接受。
秦環因此學會了接受所有別人給他的東西。無論那東西是會讓他幸福還是痛苦。然而無論他承受了多到痛苦，他都還是會微笑着，然後接受。
儘管這一次，別人想讓他接受的是死亡。
秦環也就這樣接受了。
正是這樣的秦環，讓蕭燁想要和他一起死。
如果不能一生追隨他所思慕着的太子殿下，至少可以在黃泉之下陪伴他左右。
對於蕭燁來說，這或許並不能稱作是忠誠。
這只是蕭燁的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