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秦玦在丞相府廳堂的屏風後面醒來的時候,有過一瞬間的恍惚。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也不知道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所以說,昏過去了的人還真是幸福。
咦,我爲什麼要把這句話用在這裡呢?抱歉,請當做是半夜碼字的作者腦抽了吧。
適合這篇文的說法或許應該是:當人的大腦受到擊打的時候,大概總會冒出來一些與平常不同的想法。
反正,當秦玦醒過來的時候,他覺得眼前的世界和他之前所看的世界,似乎有一點點不同。
啊,並不是秦玦也穿越了什麼的。他所在的世界非常穩定,始終如一,沒有任何變化。只是秦玦意識到有些事情,好像已經可以開始了。
關於篡位的事情,秦玦其實已經謀劃很久了。
京城的佈防早已盡在其掌握之中,就連專門保衛皇帝的羽林軍,也大半都是他的人手。幾個平時服侍今上的太監,也早就被他買通。
還有朝廷內外的勢力,他也早就都考慮了進去。
關於篡位這件事,凡是人所能想到的,秦玦都已經想到了。
可以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皇位其實已經就在秦玦的眼前,只要他伸出手去拿,皇位就是他的了。
按說,如果秦玦想行動,隨時都可以。
然而他卻一直舉棋不定,猶豫不決。
似乎總有些什麼在阻止着他。
阻止他的到底是什麼,秦玦並不真正清楚。
他只知道那絕非是弒父弒君的罪惡感。弒父弒君的事情,古已有之,並非從他開始,也不可能從他這裡結束。說起來,今上雖然看似道貌岸然,不也是派人殺死自己的父親,才登上這皇帝的寶座的嗎?
秦玦少年時,從未見過父親。他所知的父皇,來自於他的名字,他手中的玉玦,和母親靜嬪的口述之中。
在他的想象裡,他的父皇,雖然是一個冷酷無情的男人,卻擁有無與倫比的英姿。在秦玦的心目裡,他只有這一個崇拜的偶像,也只有這一個想要擊敗的仇讎。
然而當他終於從洛陽來到都城,跪倒在這個男人腳下時,他忽然發覺他所想的一切都錯了。
那高高在上的天子,那曾經弒父弒君的離經叛道之人,那冷酷無情的絕情男子,那被他稱爲父皇的存在,竟是……竟是……
竟是這樣的衰老和脆弱。
脆弱到……好像只要秦玦輕輕一跺腳,他全身的骨骼就會碎裂。
那老人……從第一次見秦玦的時候,就一直用混雜着恐懼的目光注視着他。似乎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的性命將要終結在他的手上。
對於那個坐在寶座上的老人,秦玦覺得,他無法對他產生哪怕一點點的敬意。
也許他曾經是值得尊敬的,也許他曾經也是個英豪。然而此時他只是個毫無銳氣的老人了。
他太老了,甚至鼓不起勇氣來和他自己親生的兒子一戰。他所能做的,就只有依靠着他的儲君,還有那些同樣垂垂老矣的老臣。如果不是他披着的龍袍還在昭示着他的身份,他簡直就像是個可憐蟲了。
儘管如此,可是他卻還是那麼多疑,還是那麼貪婪,拼命斂取他還能得到的一切。
簡直讓人噁心。
少年時代的秦玦有多麼憧憬他從未謀面的父皇,此時的秦玦就有多麼厭惡他。
是的,就是厭惡,就是這麼回事。秦玦如此的厭惡他的父親,就如厭惡一條蠕蟲,厭惡到甚至不屑於伸手把他碾死的程度。
或許這纔是秦玦遲遲不行動的真正原因。
然而,當他在丞相府的廳堂之中醒來時,他意識到,自己到底還是不耐煩了。
他已經厭倦了再和他的父皇耗下去了。
就讓這一切都結束掉吧。
他這麼想着。
攥緊了拳頭。
……
……
按理說,只有掌管一切的天道纔有資格替人選擇死去的方式,可是自詡是在替天行道的秦玦,已經替他的父親選好了死的方式。
靠利用刺客殺死自己的父親而成爲天子的男人,最終的結局,也應該是被兒子所派遣的刺客殺掉。
秦玦相信這就是天理循環。他認爲他的存在就是爲了做這一件事——向他的父親施以天罰。
同時,他也有理由相信,他最終也會被自己未來的兒子殺死。
當一個家族之中發生了一起謀殺之後,家族的成員就無法停止自相殘殺,直至剩下最後一個人。
就像是某種詛咒。
儘管秦玦如此相信着,他卻並不會對自己未來可能的結局感到恐懼。
他只是平靜的接受了。
接受自己將殺死父親的命運,也接受自己將來也許要被兒子殺死的命運。
這樣的秦玦,讓人覺得非常的恐怖啊。
就是這麼一個做好了一切準備和覺悟的恐怖的秦玦,在他的府中召見了小六。
這是秘事,因此,秦玦見小六時,沒有第三個人在。
如果換一個人,被這樣召見,也許會緊張吧。
但小六早已料想到將要發生的事情,所以他只是很鎮定的向秦玦行禮,然後就等着秦玦說話。
秦玦只問了一句:
“如今有個替你師父報仇的機會,你要不要去?”
秦玦似乎給程小六留下了拒絕的餘地,然而程六感到自己無法拒絕。程六知道現在自己其實是一枚棋子,爲了要掀起暴風,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說起來,最初他站在秦玦面前,不就是爲了要等待這一天麼?
還沒等程小六回答,秦玦就繼續說道:
“日期還沒定下來……不過時間定在子時二刻——那是守衛最鬆懈的時候。而且那時宮裡重要的地方都會換上我們的人。完全不用擔心。結束的時候你要從西面的宮門出來,會有人接應你。宮中的地圖我已經準備好了,這幾天你先看看吧。”
程小六沒有問過秦玦,爲什麼他還沒答應就把這些事情告訴他。程六瞭解秦玦就像瞭解他自己一樣。他只是沉默地點點頭,把秦玦手中的地圖接過去了。
此後的幾天裡,小六一直自己躲在房間裡背地圖,一步也沒有踏出過房門。總有一個府中的侍女,一日三次地把飲食送到他的房中。
其實對於這地圖,小六已經足夠熟悉了。
這張地圖原本就是他畫的。
當初,在那個世界裡,當他所寫的這本小說更新到秦玦篡位的章節時,作爲作者的小六畫下了這張圖,然後把它掃描到了電腦裡,上傳到網站作爲插圖。
此時重新看到這張地圖,小六發覺它絲毫沒有改變。甚至地圖角上不慎滴下的墨水痕跡,也還留在原來的地方。
這張地圖讓小六回想起從前他寫作這小說時的場景,他體會到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好像兩個世界連爲一體。
儘管這張地圖實際上出於他手,他仍然極爲用心的記憶。
因爲刺殺皇帝的事情極爲兇險。雖然無論如何,作爲刺客都要隨時做好死的覺悟,但小六此時還並不想死。
他牢牢記得巫桓曾經和他說過的,如果死在了這個世界,那麼他的大腦意識也會認爲自己已經死了,他也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這個任務對於小六來說,具有各種方面的意義。
作爲程六,他要爲他的師父程意卿報仇;作爲一個穿越者,他要通過這個任務迴歸原來的世界;作爲一個作者,他要讓劇情按照原先的設定發展;作爲秦玦的棋子,他要讓這局棋活起來。
他的肩上還真是有着很重的責任呢。
數日後的一個黃昏。
秦玦親自打開了他的房門。對他說了一聲:
“日子到了。”
那時候他剛剛睡醒——他從幾天前就開始調整自己的作息時間,爲了讓體力能夠在子時處於巔峰狀態——他的眼前還有點迷濛。
但他還是看出秦玦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個已經死去了的人。
在秦玦眼中,其實他是真的已經死了吧。雖然現在還沒,但是也快了。
小六並不介意。
他推開門,門軸發出刺耳的響聲。
他邁過了門檻。
這是幾天中他第一次走出房門,他看見夕陽正在漸漸落下去,眼前的一切都被陽光鍍上了金色。程六的眼前出現了一個極爲璀璨的世界,這是由即將落下去的太陽所造就的最後的輝煌。
一個時代要結束了。
程小六在心中默默想着。
院子裡的殘雪剛剛化盡,柳枝搖曳着,卻還沒有發出嫩芽。
新的時代將從他的腳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