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的劍快如閃電。
這一下偷襲, 手法極爲迅疾，想必是已經練習過許久了。
然而刺客比帝王更快，只一閃身, 就躲過了帝王的攻擊。帝王的劍只是劃破了刺客的衣襟。
帝王方纔那一擊, 用盡了他畢生所學的武藝。如此都不能擊中, 帝王知道恐怕再沒有機會了。今日一定是要死在這裡了。
帝王做過了無數的事情, 費盡了心思, 甚至親手殺死了自己從前唯一的朋友，只是爲了避免這一天的到來。帝王曾經很怕。
可是當這一天真正來臨的時候，帝王卻顯得格外平靜。
他沉着地吩咐着面前的人, 彷彿那人並不是刺客，只是他的一個僕從：
“把你臉上蒙着的東西摘下來, 讓朕看看你的樣子。”
儘管帝王此時已經毫無抵抗的能力, 他的話卻仍然彷彿有着不容違抗的力量。刺客遲疑了一下, 便摘下了蒙面巾，露出了他那清秀的面容。
帝王原本以爲刺客的相貌會更爲粗獷, 卻想不到他竟是這般清秀的青年，不覺吃了一驚。
然而那吃驚只是一瞬，帝王想起了自己曾經認識的那一個刺客。那人與這一個相貌雖然並不相同，年輕時卻也曾如此清秀。
此情此景讓帝王回憶起了自己的父皇。
他的父皇死前，可曾像自己那樣, 見過殺死了自己的人的臉呢？可曾因爲那個刺客清秀美貌的面容而感到驚異呢？
二十多年來, 帝王一直避免回想起自己的父皇。避免回想起他幼時, 父皇抱着他的樣子, 也避免回想他的父皇下葬之前, 那張死去的臉。然而此時回想起來，帝王發覺, 他就連自己父親的容貌都已經記不起來了。
一陣冷風吹過，帝王覺得似乎他的父皇已經站在殿前等待着他了。
就要再見到父皇了麼？
他知道他的父皇不會責備他，就像他也無法責備自己的兒子那樣。
近親之間的殺戮，本來就是帝王家不可避免的事情。唯有最無情、最心狠手辣的人才能得到皇位。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此時他也要死了。
得知自己即將死去是一件非常古怪的事情，帝王彷彿可以看到這宮中枉死之人的幽魂，此時都集聚在這殿中，他們都在睜着眼睛，等着看這皇宮之中的主人死去。因爲有帝王之氣的壓制，這樣的幽魂，在皇宮之中，平時是無法顯形的。
然而此時他們都出現在這裡了。
這也是帝星將隕的證據吧。
帝王並不覺得怕。只是睜着渾濁的雙眼，在幽魂之中搜尋着。
但是帝王並沒有看見他此時最想要看見的那個人。
程意卿。
那唯一一個由帝王親手殺死的人並不在其中。
帝王覺得有些失望，他想見程意卿，想念程意卿。程意卿是他唯一的朋友，也是替他殺死了他的父親的人，最後又死在他的手上。
不過轉念一想，既然程意卿不在這裡，也許是在泉下吧。兩個人大概註定要在泉下相見呢。
他如今就要去見到他了。
意卿啊，你如今是在泉下等着朕嗎？你會爲朕提着燈籠引路嗎？還是……你還在怨恨着朕呢？
這樣想着，帝王竟落下淚來。
刺客極爲詫異地看着帝王落淚。他不知道，原來一個帝王竟然也會落淚。
刺客不知道帝王在想些什麼，他只是開口問：
“陛下準備好了嗎？”
帝王點了點頭，微笑道：
“對不住了，竟是讓你等了這麼久。朕方纔只是想起了一個友人。”
刺客只說了一句：
“帝王也會有友人嗎？”
帝王微笑道：
“朕只有那麼一個友人，也死在朕的手裡了。”
“如今陛下可覺得後悔麼？”
帝王發覺刺客這句話問得蹊蹺，便仔細打量起刺客來，開口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刺客並未隱瞞姓名，痛痛快快道出：
“在下程六。”
“你是……意卿的兒子？”
“陛下雖然沒有猜中，卻也差不多。程意卿便是家師。”
帝王瞭然地點了點頭：
“朕早該想到，除了意卿的徒弟，不會有人有這麼快的身手。你是來替你師父報仇的。很好，很好。朕死在你的手上，總歸勝過死在無名之輩的手中。”
帝王打量着程六手中的匕首，又道：
“你的匕首似乎很鋒利。”
“上面淬着見血封喉的毒，不會讓陛下太痛的。”程六道。
帝王卻只是搖了搖頭，將手中的寶劍遞給了程六：
“如果可以的話，能否用這一柄劍？”
程六接過劍，寶劍在他的手中閃着光。
“這柄劍只沾過一個人的血，就是你的師父。朕想要死在這柄劍下。”
帝王說完，就合上了眼睛，似乎在等着程六下手。
此時程六的手中持着寶劍，他本應毫不猶豫地把劍刺向帝王，可是他卻沒有立即動手。
帝王一直閉着眼睛等待着。
他想象着胸膛即將迎來的痛楚，那痛楚應當和程意卿昔日裡感受到的痛楚相似。
在生命中的最後一刻，帝王只是想念着他昔日裡唯一的朋友。
程意卿。
可是想象中的痛楚遲遲沒有來臨。
大殿中一點聲音都沒有，安靜得可怕。
帝王睜開了眼睛。
大殿裡空無一人。
沒有刺客，也沒有之前站了滿殿的幽魂。
空蕩蕩的大殿就和平常一樣。
如果不是刺客端來的熱茶還放在案上，帝王會以爲剛纔的那一幕，只是一場夢境。
帝王鬆了一口氣，不知道是應該高興還是失望。刺客端來的茶他還沒有喝，他發覺自己渴了。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
……
程六沒有殺人，他只是從殿中逃走了。
不知爲什麼，看着面前平靜等待着死亡的帝王，程六覺得自己很難下手。
在程六的想象中，當帝王得知他是替程意卿的徒弟時，會露出恐懼或是後悔的神情。這樣，他就可以蔑視他，嘲弄他，然後心安理得地殺死他。
可是他竟然如此平靜。
程六雖然是個刺客，卻還沒有殺過人。
他的師父教他種種做刺客的手段和技巧，卻沒有讓他殺過人。或許，他的師父其實根本不希望他去殺人吧。
他知道殺人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卻認爲如果對方是眼前這個殺了師父的人，他一定可以很容易地下手。
然而當他真的握着劍站在這人對面時，當這個人閉着眼睛等待着他時。儘管程六可以找到無數種應該殺死這個人的理由，然而他卻發覺自己無法動手。
他只能逃走。
他清楚地記得秦玦說過：
“結束的時候你要從西面的宮門出來，會有人接應你。”
程六並沒有往西去，而是往東走了。
就算程六順利完成了任務，他也不會回到秦玦那裡。他深知秦玦的性情，做出這樣的事之後，一定會殺人滅口。如今等在西門的，恐怕會是秦玦特別爲他準備的殺手吧。
他原本早已經計劃好了，殺了人之後，就從東門出去，尋個住所躲上幾天，等到秦玦登基了，就去丞相府帶上九九逃走。到夢裡問過巫桓空間裂縫出現的具體時間和地點之後，就可以回家了。
可是這次他並沒有成功，原先的計劃全用不上了……一切只好等出去之後重新計劃了。
程六一路上極爲小心，沒有被人發覺。然而當他馬上就要到達東門的時候，忽然聽見下面的喧譁：
“皇上駕崩了！皇上駕崩了！”
程六大吃一驚，卻又不敢久留，只想要快些離去。然而本來開着的東門此時竟是正要關上了。
程六不敢怠慢，飛身向東門衝去。東門口的侍衛看見了他的身影，又亂嚷着：
“有刺客！有刺客！”
宮中侍衛紛紛彎弓搭箭向他射去，程六隻覺得肩上一痛，知道是中了箭。他無暇查看傷勢，只是急急出了宮門。
出得宮門，大多數侍衛都退了回去，只有三四人還在追他，程六施展起絕妙的輕身功夫，不久便甩脫了追兵，他肩上疼痛難當，身上又沒有銀錢，他略一沉思，便向着丞相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