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安因爲莊善若遲遲不回家,怎麼也睡不着。童貞娘要照顧許掌櫃,便將元寶留在他的房中。
元寶早就睡得七仰八叉的,胖嘟嘟的臉睡得緋紅,睡夢中還時不時地咯咯笑上兩聲,也不知道是不是做夢在吃糖葫蘆。
許家安習慣了莊善若的陪伴,也習慣了聞着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入睡。元寶也香,可是卻是奶香。小小的人兒睡相着實不好,翻來翻去,將被子盡數捲到自己肉墩墩的身子上。
許家安躺下快一個時辰了,可是始終迷迷糊糊的,睡不踏實。家裡出了事,他也擔心也焦慮,可是也只會擔心只會焦慮,就像元寶一樣幫不上任何的忙。
他聽到院門口傳來一陣嘈雜的響聲,反正睡不着,便搬開元寶擱在他身上的胖腳丫,隨手披了件褂子,出門了。
莊善若就這樣站在門口,身上的衣服又髒又皺,看不出本來的顏色,髮髻凌亂,臉上的掌印退了下去,留下青紫一片,破了的嘴角結了個痂,嘴脣乾裂毫無血色。
童貞娘尖叫了一陣後,倒是鎮靜了下來,她有心想上前扶莊善若一把,卻是皺着眉頭上下打量了一番,退卻了。
許家寶急得亂轉:“大嫂,你這是怎麼了?”
莊善若疲倦的目光落到許家寶的臉上,卻吃力地說不出話來,肋骨已經痛得麻木了。爲了保全許家的臉面,她讓賀氏兄弟在巷口將她從獨輪車上放了下來,這幾十步路她是一步一步艱難地挪過來的。
此時,站在許家的門口,她卻毫無歸屬感,這裡並不是她的家,這裡並沒有等她的人。那支撐了她一路的信念突然坍塌了。她失去了站穩的力量,整個身子搖搖欲倒。
“媳婦……”許家安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的莊善若,“媳婦!”
莊善若的目光掠到許家安的臉上。這張臉上依舊帶着震驚,疑惑。還有一絲……心疼,她欣慰地綻開了一個蒼白的笑容——竟然是癡癡傻傻的大郎給了她一點觸手可及的溫暖。
許家安手忙腳亂地扶住了莊善若,帶着哭腔道:“媳婦,媳婦,你這是怎麼了,怎麼了?”
許家安的手觸到了她受傷的肋骨,是鑽心的疼。莊善若卻沒有說什麼,靠在許家安身上一邊笑一邊痛痛快快地掉眼淚。
許家玉本來身子弱,許陳氏催着她去房間休息了。她剛剛出了房門,便看到大郎夫婦相互攙扶着。她堅強能幹的大嫂竟然在流淚。她飛奔上前攙扶住了莊善若,道:“大哥,別在這裡站着,快扶大嫂進去。”
童貞娘這才訕訕地上前搭了把手,見莊善若雖然狼狽不堪。但是身上的衣裳卻是整整齊齊的,不禁有一點失望。
許家寶也如夢初醒般地去給許掌櫃回話了。
許家玉將莊善若安置在廳堂的椅子上,待她攏了攏莊善若的頭髮,看到臉上的傷痕,便忍不住簌簌地掉了一串眼淚。
“都快到子時了。該到哪裡去請個大夫看看?”許家玉是真心的發愁,“大嫂,你還有傷到哪裡?”
莊善若用手輕拍她的手背道:“給我拿杯熱茶。”
童貞娘拿出帕子做出抹眼淚的樣子道:“剛纔爹和娘正說到大嫂呢,也不知道去了哪裡。我說大嫂城裡的路不熟悉迷了路也是有的,娘卻說就是迷路了也長了張嘴問問路也就回來了,還當大嫂孃家有啥急事來不及說一聲便回去了。誰料得到啊!大嫂,你這一身的傷是怎麼弄的啊?”
莊善若看也懶得看她一眼,就着許家玉的手急急地喝下了一碗熱茶,這熱熱的茶水帶着芳香,落到肚子裡,將整個身子都暖過來了,莊善若覺得自己又重新活了過來。
“媳婦。”許家安的眼睛一直沒從莊善若的身上移開,“是誰欺負了你,我去替你報仇!”
莊善若淡淡一笑,這一笑,嘴角便又裂開,沁出了鮮血。
“爹呢?”
“在房裡躺着呢!”
“我要去見他。”
“這……”童貞娘遲疑了,莊善若這副鬼樣子,怎麼去見老頭子,可別將老頭活活嚇死,要知道因爲分家的事老頭子還在氣頭上呢,“大嫂,還是先查看下傷吧。”
“我有話要和爹說。”莊善若吃力地站起身子。
“有事也得緩一緩,再說都到這個時辰了……”童貞娘突然噤了口,她見莊善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受了傷的臉上是少見的肅穆。
“鄭小瑞的事也得緩一緩嗎?”莊善若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吐出這句話,然後留意每個人的神色。
許家玉本來手裡捧着茶碗,聽到鄭小瑞這三個字不禁呆了一呆,茶碗從手中滑落,摔成碎片;許家寶卻是面色漲紅;童貞娘不自然地用帕子掩了掩口;就連許家安也倏地瞪大了眼睛,在努力地回想着些什麼——果然,果然這是許家公開的秘密,只有她被排除在外,也只有毫不知情的她去無辜地遭受磨難。她身上的受的每一道傷,流的每一滴血,都是替許家人受的苦。
莊善若自認沒有那麼偉大。
別人可以傷她,害她,厭她,可是不能騙她,瞞她,誆她!
“大郎媳婦,你進來。”是許掌櫃從內室傳來的聲音。
莊善若冷冷一笑,慢慢地扶着牆壁進了公婆的房間,自顧自地找了一張椅子坐下了。
許掌櫃在許陳氏的幫助下坐了起來,他看着莊善若傷痕累累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痛惜。
許陳氏還來不及驚呼一聲,許掌櫃便道:“你出去,帶上門,我和大郎媳婦有話要說。”
許陳氏猶豫再三隻得起身出去了,關上門之前,她忍不住囑咐了一句:“當家的,你可得悠着點,這一家子還得靠你呢。”
許掌櫃疲倦地揮揮手。
門被關上了。房間裡的空氣突然凝重起來了:一個是病重的老者,一個是受傷的少婦;一個是心懷愧疚,一個是滿心不甘;一個是痛苦的掙扎,一個是無聲的逼問。
良久,許掌櫃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孩子,你在外面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莊善若擡起頭,目光灼灼:“這一切都是他乾的?”
許掌櫃點點頭。
“你早就知道?”
點頭。
莊善若不說話了,她的目光炯炯地看着許掌櫃,自嘲地笑了笑:“許掌櫃,我莊善若是不是看起來很傻很笨?”
許掌櫃本來便被她的目光看得整個人蹙縮起來,聽她這麼一問,連忙答道:“不不,你是我見過最聰慧的孩子。”
“要不是我笨的話,爲何被你們許家騙了一次又一次?”
“這……這……”
莊善若冷冷一笑道:“你們第一次騙我,用了三十五兩銀子。這三十五兩銀子不過是鋪子裡三四個月的收益,卻妄圖買下一個鄉下姑娘的終身。”
許掌櫃如芒刺在背,如鯁在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你們許家一家合夥着瞞我,將我欺瞞在一個秘密之外,也是,我不過是你們用三十五兩銀子換來的,哪裡有資格去承擔這共同的命運?”莊善若用手背抹去脣角的血痕,聲音更冷了,“可是,這個秘密,今天差點要置我於死地,我似乎比你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有資格去知曉這個秘密。”
許掌櫃全身一震,囁嚅道:“孩子,這不是我的本意!”
“今天的目標本來不是我,是小妹。按小妹這個性子,落到鄭小瑞的手裡,許掌櫃你想想看,會是什麼樣的後果?”
許掌櫃開始涔涔地冒冷汗,鄭小瑞果然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心狠手辣,難道真要將他們許家趕盡殺絕?
“我替小妹生受了這些苦楚,別的先不說,我想許掌櫃你是不是欠我一個解釋?”
“孩子,你受苦了……”
“這些客套話你留着以後再說吧。你們許家的秘密本來我也沒有興趣知道,只不過我無辜被害成這樣,於情於理,你都要給我一個交代。你們家的閨女命金貴,我的命也不是一文不值的!”
許掌櫃老淚縱橫,那渾濁的淚沿着臉上的溝溝壑壑一滴一滴地滾落下來。
莊善若就這樣淡淡地看着,心裡沒有一絲波瀾。她本來對這個老人是又憐又敬,憐他暮年多舛,敬他錚錚硬骨。可是現在有一個秘密橫亙在他們的中間,這個秘密帶來了傷害、血腥、猜忌。莊善若即使處在弱勢中也從來不願意將自己當成弱者,老天已然不公,命運是可以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的。
莊善若在這一路上想了許多,她甚至想到回到許家拿了那張壓在《道德經》中的和離文書一走了之,許掌櫃自然也不能說她什麼。
可是,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被人當做一枚棋子,更不甘心被人當做一枚棄子!
她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她遭受的這些磨難是爲了什麼。
許掌櫃的眼淚絲毫沒有澆熄莊善若心中因了不甘而熊熊的火焰。他的眼淚只爲了許家人而流,沒有一滴是屬於她的。
щшш.тTk an.CO 良久,許掌櫃用袖口擦了擦眼睛,垂着頭,頹然道:“是秀兒,都是因爲秀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