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恰好四目相對,莊善若趕緊低下頭去,心卻沒由來地漏跳了好幾拍。
伍彪將背上的兩隻兔子卸下,搓着手道:“今兒來遲了,去了趟善福堂耽擱了些時候。”他看着芸娘卻分明是說給莊善若聽的。
芸娘拍打着手上的麪粉,從竈臺後面繞出來,道:“我正和賀六說呢,要是你今兒不來,那明天可就沒法子做野味包子了。”
“哪能呢,我原本還估算着能套頭大傢伙,可沒成想被它逃了去。”伍彪笑嘻嘻地拿了一口碗自己給自己倒了口熱茶喝了起來。
“小劉郎中可好些了?”芸娘問。
“好是好些了,可我看着還得慢慢養。”伍彪將碗擱到桌子上,濃濃的眉頭一皺,道,“我們門外漢看不出究竟來,他們家兩個郎中多少還是心裡有數的。”
伍彪言畢,拿眼睛去看那莊善若,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芸娘看在眼裡道:“阿彪,咋見了你家妹子倒是沒話說了?”伍家與賀家親厚,伍彪稀裡糊塗地給伍大娘認下一個侄女的事她聽伍大娘說過。
莊善若將手上的包子在蒸屜上放好,道:“好巧,我先前也去了善福堂。”
伍彪眼睛一亮,卻撓了撓後腦勺悶聲道:“是巧了,可也沒聽小劉郎中提起。”
芸娘搶白道:“許大嫂和你八竿子打不着,人家好端端的提起這個做什麼?”
莊善若拍了拍手上的麪粉,道:“我看小劉郎中身子太虛,連坐起說話都吃力,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緣故?”
伍彪皺眉:“是啊。說是吃飯睡覺倒是與常人無異,就是成日裡沒有力氣,又容易累着。”
他兩人說話雖是說給對方聽,卻都看着芸娘。
在一旁細聽的芸娘沉吟半晌,猶豫道:“我咋聽着小劉郎中這症狀竟像是中毒的模樣……”
話音未落,莊善若與伍彪臉色具是一變,直盯了芸娘看。
芸娘趕緊道:“我不過是白說一句。做不得準。善福堂兩代郎中,即便是中毒哪有看不出來的。再說了,小劉郎中自己懂醫,這身子若是異樣,必然自己能夠察覺到,哪裡輪到我們這些外行人操心?”
莊善若頷首,可是心中卻是隱隱有些疑慮。
說話間,賀六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抱了一大捧的柴禾從裡面出來,大了嗓門問道:“大嫂。你看這些可夠了?”
芸娘還沒回答,賀六便看到了伍彪,趕緊將那捧柴禾一股腦兒地堆到了竈下,也顧不得拍拍手上的灰,給了伍彪當胸一拳,道:“小伍。你也真不夠意思,說好進山撂倒頭大傢伙,可也總不見你上心。”
伍彪嘿嘿笑了兩聲。看了芸娘一眼。
“大傢伙?”芸娘警覺道,“是什麼大傢伙?好不容易過了幾天安生日子,你可別給我弄什麼幺蛾子出來,仔細你哥回來捶你!”
賀六將厚實得如門板的胸膛挺了挺,道:“大嫂莫小看我,平日裡兩三百斤的肥豬我一個人就能撂倒,就別說那百來斤的小野豬了……”
伍彪咳嗽,拼命地朝賀六使眼色。賀六卻是渾然不覺,待將兩人之間的秘密說漏了嘴之後,這才醒悟過來。卻只能光瞪眼乾笑了。
“這可使不得!”芸娘正色道,“你都恁大的一個人了,還盡逞一時之快。那野豬即便再小。豈是家豬能比的?”
伍彪趕緊道:“我不過是那日看到了腳印白說了一嘴,六哥倒都記下了。不過那腳印模模糊糊的,我後來尋思着怕是大些的獐子之類的吧。”
芸娘雙目一瞪:“小伍,你當我跟你娘那般好糊弄。你們兩個心裡想什麼,我可是一清二楚。趕緊的,將那主意打消了去,要不然我和你娘說說去!”伍彪的軟肋在哪裡,芸娘可是清清楚楚。
賀六氣苦,衝着伍彪無奈地攤攤手,這個大嫂她可是又敬又怕,輕易不敢忤逆了她的意思。
莊善若在一旁看得好笑,道:“賀三嫂,今兒叨擾了,我還要回連家莊,就先告辭了。這是包子錢……”
還沒等莊善若的手從懷裡掏出那十文錢,芸娘立刻將臉沉了下來,佯怒道:“許大嫂,你這是生生打我臉呢。且不說我家包子店的好生意靠着你的主意,即便是生意再清淡,請你吃幾個包子還是吃得起的。”
賀六幫腔道:“許大嫂,我素來見你做事爽利,怎麼也學得婆婆媽媽起來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莊善若的這十文錢也就不好意思掏出來了。
賀六又道:“年前就想着請你到家裡吃頓飯,錯過了。這回好不容易碰上了,怎麼說也得留下來吃頓便飯。”
莊善若哪裡肯,極力推脫着:“下次吧!”
芸娘一攬莊善若胳膊,笑道:“我爲了請這頓飯可是隔了整整一年。下次?下次還不知道拖到猴年馬月呢?”
“賀三嫂留飯,本也不該推辭,可是怕是晚了回連家莊的路不好走。”莊善若爲難。
“怕啥?”芸娘朝伍彪一努嘴,笑道,“左右有你表哥在,他也是要回去的,你們倆剛好路上結伴,還能說說話解個悶。”
伍彪正低頭拾掇兔子,聞言擡頭飛快地看了莊善若一眼。待到看到莊善若遲疑地點了頭,心裡不由地覺得一陣快活。
賀六愣頭愣腦地道:“表哥?啥時候認的這門親,我怎麼不知道?”
衆人笑,沒人搭理他。
伍彪進後面幫忙劈柴拾掇去了,賀六喜滋滋地出去到私塾找賀三去了,鋪子裡只剩了莊善若跟着芸娘在學十八個褶子的包子的捏法。
待做到第五個的時候,芸娘笑道:“這個倒是有些我們家包子的樣子了。”
莊善若歪了頭比照了下,道:“我看還不大像。”
芸娘咧開嘴笑得開懷,道:“已經很好了。我記得我那時候剛學包包子,年紀小,沒個定性,一心只想着玩,哪裡有這個耐心一天到晚地坐在面案前和這些麪粉打交道。單單學着捏包子,可是學了有大半年,我爹的雞毛撣子都打折了好幾根。”
莊善若看着芸娘嫩白的圓臉依舊喜慶,眼中卻帶了濛濛的霧氣。
“要是那時候知道我得靠這門手藝討生活,那定是要仔細學了我爹的全部本事。”芸孃的聲音裡有着淡淡的惆悵,“結果十成裡只學了七八成。若是原先在我爹的鋪子裡,我做的包子可是連上桌的資格都沒有,嗐!”
莊善若一時也有些黯然,每個人身後都有一個屬於她的故事,不論憂喜悲歡。
“呦,瞧我,跟你翻這些老黃曆做什麼?”芸娘咧了嘴笑了笑,將眼中的水汽逼了回去,雙手利索地將幾層放滿了菜包子的蒸籠放上大鍋,開始燒火蒸了。
莊善若默默地在一旁搭手幫忙。
“許大嫂——我看你年紀小,這聲許大嫂可是叫得我彆扭。”芸娘往竈膛裡添了幾根大劈柴,笑道,“要不,我就叫你一聲善若,你也叫我芸娘得了。”
莊善若喜歡芸娘爽快熱情的性子,正中下懷,叫了聲:“芸娘姐,這一天忙到頭可有歇息的時候?”
“歇息?”芸娘摳着手背上緊緊粘住的一個麪疙瘩,道,“早上起來胡亂抹把臉便包包子,蒸包子,賣包子;做了晌午這趟營生,將鋪子拾掇拾掇也就到了傍晚了;中午這頓是胡亂填巴的,晚上可得費點心思做點好吃的,也他哥倆燙上一壺酒,燒幾樣下酒菜;飯後也不得閒,得把第二天要用的餡兒先剁好,拌好,要不然第二天可是來不及。”
“那說起來,竟是從一睜眼忙到閉眼。”
“呦,你不說倒不覺得,一說可真是忙得跟陀螺似的,還得抽點時間漿洗衣裳,做些針線。嘖嘖,等我家那口子回了,我可得好好邀邀功去。”
莊善若笑,賀三夫婦倆的性子倒是一個沉穩,一個活潑,相得益彰。
蒸籠裡開始撲撲地往外冒騰騰的蒸汽了。
芸娘將一塊溼布搭到蒸籠上,又是一陣笑:“日日圍着這包子轉,這包子可是一口也不愛吃了。原先不愁吃不愁穿的時候成日裡玩也嫌累得慌;可這回爲了我家那口子,爲了千兒萬兒,即便是忙得顧不上喘口氣也覺得心甘。你說這人哪,唉!”
三三兩兩來了些穿短打的人,看來像是熟客,和芸娘說話也隨意熱絡。芸娘便拋開原先的話題,在小小的鋪子裡忙碌起來了。
莊善若暫時充當了收錢的角色,她看着芸孃親切平和的臉上掛着滿足——能爲了所愛的人辛苦,即便是苦也是甜的吧。
莊善若不由得有些羨慕起芸娘來了,而她一個人赤手空拳地面對這個居心叵測的世界,有時候未免有些力不從心。
“就是這兒!就是這兒!”有兩個穿長袍的人在鋪子門口張望,在滿屋子穿着短打的苦力面前格外的觸目。
當中一個身材微微傴僂着的人側過身子嫌棄地打量着間小小的包子鋪,嘴裡發出不屑的聲音。
莊善若剛一打眼到那人,不由得一驚。
那人面白無須,眼皮浮腫,眼神卻是滑溜得讓人生厭,正是鄭小瑞身旁的哼哈二將之一的連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