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還矇矇亮,芸娘便早早地起身了,右手的傷口早就癒合,活動起來只有些微微的痛。要不是怕賀三唸叨,按了芸孃的性子,早就想將那繃帶拆去了。只是賀三執念於芸娘手上的傷疤,更是隔了三兩日便催了芸娘去醫館裡換藥,還特意問起郎中關於珍珠粉的效用。
芸娘生怕他背了她,亂花銀子,真的買了珍珠粉給她敷用,趕緊道:“賀三,你若是有買珍珠粉的銀子,倒不如先給我買朵珠花戴戴!”
賀三也不理她,只在自己在心裡盤算。
芸娘爲人最是清爽不過,趁了微微的天光,用左手拿了笤帚將小小的天井灑掃了一遍,也不知道從哪裡吹來了那麼些零碎的枯枝敗葉,分明是秋意更濃了。
芸娘剛將笤帚放好,便見伍彪與賀六一前一後地從房裡出來,不由得奇道:“怎麼這麼早起來?”
賀六連着打了兩個哈欠,縮了縮脖子,道:“嫂子,你是不知道,小伍也不知道是吃了什麼靈丹妙藥,整一夜的翻來覆去,我被他鬧得剛朦朦朧朧閉上眼睛睡去,被他又是笑又是嘆的鬧醒。”伍彪寄居在賀六房中,兩人同塌而眠。
芸娘心中微動,去看伍彪,只見他雖然頂了大大的黑眼圈,卻是精神奕奕,不由笑道:“小伍,你倒是精神!”
伍彪訕訕道:“擇牀、擇牀……”
話音未落,賀六笑罵道:“小伍,你騙鬼咧!我那張牀你素日躺下來一沾枕頭便睡了,那臭腳丫放你面前也薰不醒,哪裡學來的這嬌貴毛病?”
芸娘意有所指,道:“賀六,早知道昨兒也讓你跟着去集上逛逛了!”
賀六努力睜開惺忪睡眼:“爲啥?”
“昨日那個集子倒真真是奇了,一個逛了竟會說笑了,一個逛了沒了胃口。還有一個逛了竟得了擇牀的毛病。嘖嘖!早知道,說什麼,我也要關了鋪子和賀三去逛上一逛!”芸娘拿眼睛覷伍彪。昨日晚飯的時候,莊善若假稱受了點寒氣。胃口不好,只叫大妮燒了碗紅糖薑湯上去,就沒下過閣樓。
伍彪只當聽不懂,拉了賀六自去洗漱了,準備早些去王二的豬肉鋪子裡拿了今日要用的豬肉。
兩人前腳剛一出門,大妮便後腳從閣樓上下來了。
芸娘趕緊拉了大妮到一旁,問道:“大妮,你善若姐怎麼了?”
“沒、沒怎麼。”
“沒怎麼?那爲啥吃不下飯?”芸娘嗔道,“莫不是你們有事瞞着我?”
大妮忙不迭地擺擺手:“沒有,沒有!”她懷揣了莊善若與伍彪兩人的秘密。自覺是與有榮焉,又知道其中關係重大,即便是親近如芸娘者,也不敢擅自將秘密泄露了出去。
芸娘見大妮慌亂的模樣,心裡存了疑惑。她的眼睛往閣樓上一溜,問道:“善若呢?”
“善若姐一夜沒睡好,這會子睡得沉,我便偷偷地下了樓,等揉好面,拌好餡兒再叫她也不遲!”大妮想起昨夜莊善若將那支銀簪子藏在袖中,夜裡偷偷地嘆氣嘆了許久。又蒙了被子輕笑幾聲,也不知道到底拿了什麼主意,不由得心裡有些惴惴的。
“怎麼,一個睡不好,兩個也睡不好的?”芸娘兀自嘀咕着,又輕輕地在大妮的肩頭拍了一下。“你這丫頭,有了你善若姐就忘了你芸娘姐!”
大妮知道芸娘與她玩笑,笑道:“芸娘姐,大妮哪裡敢?”
芸娘知道一時從大妮嘴裡套不出什麼話來,又喜大妮最近幾日也不像先前那般拘束。倒是恢復了幾分少女應有的活潑,也就暫時拋開這個話題,與大妮進廚房去了。
新鮮的肉還沒從王二處拿回來,芸娘只得先指點大妮揉麪,可惜她自個兒一隻手使不上勁,只得看着身材單薄的大妮吃力地揉着偌大的一塊麪團。好不容易將面揉好了,蒙了塊半溼的紗布放在一旁等着醒發。
“芸娘姐,要不要先做點番薯粥?”大妮捅了竈膛,問道。
“你倒是惦記賀六,他卻不領你的情,日日擠兌你!”芸娘拍了拍圍裙上的麪粉,掩嘴笑道,“你那番薯粥雖然好喝,可夜裡萬兒千兒睡在我旁邊霹靂啪啦地直放臭屁,也不知道是不是吃了番薯的緣故。”
大妮笑得臉兒紅紅:“我倒是不覺得,怕是以前吃慣了的緣故。”
芸娘想起大妮的家境,收斂了笑容,道:“若是我這鋪子還開得下去,過幾年等二妮大了,也讓她過來給我搭把手!”
大妮哪裡不知道芸娘是爲了幫襯他們家,不禁鼻頭一酸,趕緊避過臉去,道:“要不今天熬點小米粥吧,再選幾塊番薯煨在竈膛裡,等千兒萬兒上學的時候捧着手裡,吃着又香甜又能暖手。”
“那敢情好,你多煨幾塊,怕是人人都愛吃這口新鮮的!”
“哎!”大妮笑着,手腳麻利地坐上一鍋水,開始生火了。
店堂裡傳來說話聲,只見伍彪拎了一大塊用繩子串成的豬肉,虎虎地進到廚房。這一大塊豬肉還冒着騰騰的熱氣,紅是紅,白是白的。
“這塊肉好!”芸娘不由讚道。
“王二哥今早剛宰了頭豬,這塊肉特意給咱們鋪子留着的。”伍彪解釋道,“賀六哥還在王家,說是搭把手!”
“王二倒是有心了!”芸娘接過豬肉,又問道,“可見着他家媳婦了?”
“沒有!”伍彪看廚房裡只有大妮芸娘二人,不見莊善若身影,心裡忐忑着。
“嗐,別看王二自小得了天花,滿臉的麻子,可偏生賴漢有好妻,他的媳婦那臉兒光滑得跟剛剝了殼的雞蛋似的。”芸娘單手利索地拾掇着豬肉,“上回王二還特意問我要了千兒萬兒月子裡的小衣服,我翻箱倒櫃好不容易尋了兩套出來給他,才放出口風來,說她媳婦懷了兩個月的身孕。嘖嘖,動作可真快!”
“是嗎?”伍彪心不在焉,自己送了她那支簪子會不會太魯莽了些?可是,昨晚吃飯的時候大妮偷偷地告訴他,莊善若將那簪子收了,他一顆心七上八下地又是歡喜又是忐忑了整整一夜。他只恨自己不過只認得幾個字,嘴拙,想說的原本在心裡想得好好的,可是當了她的面,卻一個字兒也蹦不出來了。
“賀六那毛毛糙糙的性子,我是不指望他了。小伍,你年紀也不小了,可要趕緊了!”芸娘似笑非笑地看着伍彪,道,“你若是看中了哪家的姑娘,不好意思說,讓嫂子給你說去!憑了你的人才樣貌性子,準是一說一個準!”
伍彪嘴裡發苦,他哪裡是看中了哪家的姑娘,分明是看中了別人家的媳婦,這讓他又怎麼說得出口呢?
大妮看出了伍彪的窘態,趕緊道:“伍大哥,這柴火快用完了,你幫我從天井裡拿些過來!”天井的一角堆了劈好的柴火,平日裡用張油布蓋着。
伍彪如蒙大赦,趕緊應了一聲,就出了廚房要往小天井裡去,卻聽到閣樓上傳來一陣輕巧的腳步聲。
伍彪擡頭,全身卻是像被人施了法,頓時僵住了。
樓梯上,莊善若正提了裙角小心翼翼地下樓。她故意避在閣樓上,就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窗戶紙捅破後的伍彪。可是思來想去,避在閣樓上終究也不是個辦法,她可以稱病不下樓吃飯,可是卻不能不下樓包包子,畢竟不能因爲自己而耽誤了鋪子的生意。
大妮起牀後,她也便起牀了,梳洗完畢,也不急着下樓,掐着時辰就等着伍彪出門,不欲兩人碰面。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偏偏此時一個在樓上,一個在樓下。
莊善若進不得,退不得,只能強自一笑,輕聲喚道:“伍大哥!”
伍彪彷彿癡了,只呆呆地擡頭看着莊善若美目流轉,欲說還羞的模樣。這張臉他昨夜在半寐半醒中描繪了千次萬次,卻從沒有像此時一般嬌豔鮮活。
伍彪堵在樓梯口,樓梯狹窄,即便是莊善若想下來也下不了。
莊善若低垂雙目,不敢去看伍彪的臉,卻看到他一雙大腳着了慣常的黑布鞋,右腳面上一個被火星燎了的窟窿,露出半個小腳趾來。不知道怎麼的,心裡竟然涌起了甜蜜的哀愁。
“呦,我說怎麼就兩步路,拿個柴火那麼費勁呢!”芸娘笑盈盈地將臉探過來,道,“善若,你可好些了?”
伍彪這纔回過神來,踉蹌退了幾步,自去天井裡去柴火了。
莊善若面上一紅,輕聲道:“不礙事,躺一躺就好了,倒害芸娘姐擔心了。”她提起裙角,蹬蹬幾步下了樓梯。
芸娘眼睛尖,一眼看到莊善若頭上有什麼東西亮得晃眼,不禁笑道:“呦,善若,你這支簪子倒是別緻,平日也不見你戴。”
莊善若垂了眼皮,訥訥地應了。
此時,伍彪正捧了一大抱的柴火過來,聞言,擡頭看了莊善若一眼。只見她與往常一樣將烏黑濃密的頭髮梳成尋常髮髻,只在鬢角斜斜地插了一支閃亮的銀簪子。
伍彪再覷了眼睛細細一看,那銀簪子上分明鏤了一朵拙樸的石榴花。他先是一驚,繼而一喜,再是一震,僵直了雙手,懷裡的那一捧柴火便稀里嘩啦地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