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起了一陣朔風,莊善若用手掩了掩那如豆大般搖晃不已的燈火。這油燈的火焰太細太弱,還不能將暈黃的光塗滿整個柴房。
莊善若下了牀,又是下意識地裹了裹身上的棉衣。
說是牀,不過是莊善若將一塊窄窄的門板擱到那兩口陪嫁箱子上,勉強能躺一個人。
除了這張拼湊而成的牀,這個小小的柴房裡便再沒別的像樣的東西,連那油燈也是用塊稍平整的石頭墊了擱在窗臺上。
莊善若懷視了下這個柴房,雖說是柴房,不過這房子倒是建得牢固,周身由一塊塊大石頭壘成,石縫處用泥漿勾了縫兒。頂上也是用手臂粗的雜木架了個椽子,再鋪上了密密的稻草。地上也不是泥地,竟也鋪上了石板,不過有些粗糲罷了。看來原先造這柴房的是個心思細膩的人,也不知道是許家祖上哪位。
莊善若覺得很滿意。她邁開步子在柴房裡丈量了一下,東西向有十步,南北向倒有十五步,呈狹長狀。
就是柴房年久失修,四壁上用來勾縫的泥漿乾裂,風無孔不入,像是一把把鋒利的小刀剜着莊善若裸露在外面的每一寸肌膚。
莊善若將包袱裡的另一件夾襖也穿在了身上,又蜷縮回牀上裹上了被子,從牀頭摸出了塊白麪餅用手掰成小塊放在嘴裡嚼着。
她多想喝口熱水,可是許陳氏除了給了她一口豁了口的破鐵鍋,半袋子玉米渣子和幾搓鹽,便什麼也沒有了——便是這塊白麪餅也是許家玉瞞了童貞娘偷偷地藏在她被褥裡的。
莊善若潤了潤口水將乾冷的麪餅嚥下肚,尋思着明天無論如何得把這柴房修繕修繕,至少得將牆壁的縫隙填上,再尋些幹稻草添到房頂上,若是有合適的粗木棍再給門做個門栓,還得在牆外給自己壘個土竈。
莊善若跳下牀,將窗臺上的油燈吹滅,幸虧許家玉細心給她厚厚地糊了兩層窗戶紙。隔了門板上的裂縫。莊善若看到了幾點從草叢中漏過來的正房的燈光——那麼近卻又是那麼遠。
莊善若的眼睛漸漸地適應了黑暗,卻蜷縮在牀上毫無睡意,一個是冷,另一個是興奮。一樁一樁待做的事在心頭壓下去一件又浮起來一件。
正想得朦朦朧朧之際,突然柴房外傳來了一陣悉悉索索衣物摩擦枯草的聲音,莊善若一下子警覺起來,像一枚蝦子般在牀上縮起了身子,一觸即發。
賊?
是偷銀子的賊,還是偷香腸的賊?她真是運氣好,剛搬過來第一天就有狀況。
那腳步聲略顯遲疑。跌跌撞撞的。還被石子絆了一下。
有這樣的笨賊嗎?
莊善若按住不動。心卻是狂跳如鼓。她身無長物,若是在這柴房裡被辱被殺,恐怕正房裡的那幾位是樂見其成的。莊善若不由得將手緊緊地攥住了被子。被子在冬夜裡冰涼似鐵。
“啪!”竟然敲門。
這敲門的聲音本不大,卻被寂靜的夜放大了好幾倍。
莊善若的心撲撲一陣狂跳。門外的人彷彿也被嚇了一跳。手掌在門上頓了頓,放下來,壓低聲音喚:“媳婦,媳婦,是我!”
莊善若一顆心穩穩地落回到肚裡,四周清冷的空氣又開始暢快地流動了起來。
“大郎!”
“媳婦,你還醒着!”許家安的聲音喜不自勝,“趕緊給我開開門!”
“你回去吧,我已經睡下了。”莊善若硬起心腸。聽說是宗長家的管家留了許氏兄弟吃飯,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你給我開開門,我就跟你說幾句話。”
“你在門外說也一樣,反正我也聽得見!”
“這……”許家安遲疑了。
“有什麼要緊的,明日再說也不遲。”莊善若道。“你趕緊回去吧,天寒地凍的,可別是受了凍着了涼纔好。”
許家安沉默了半晌,沒有搭腔。
莊善若支起身子,側了耳朵細細地聽着,還能聽到許家安平順的呼吸聲。
“大郎?”
許家安甕聲甕氣地道:“媳婦,你若是不開門,我便在你門外守上一夜。”
莊善若知道他賭氣,只得勸道:“你趕緊回去,若是有個好歹,老太太又得怪我了!”
許家安不應,竟像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杵在門外,將模糊成一團的影子投在窗紙上。
莊善若盯了那模糊的影子半晌,漸漸地從模糊裡看出了點暖意來。
“咕唧——咕唧——”草叢中又有鳥兒在叫,不知道是什麼鳥兒在草叢中築巢,明兒得了空得去好好探探。
莊善若覺得安心,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微微從腳底涌起一股暖意,眼皮有點發酸。
又是一陣風吹過,將半人高的枯草吹得悉悉索索作響。
“阿嚏!”許家安在門外結結實實地打了一個噴嚏,那團模糊的影子傴僂了起來。
莊善若所有的防備被這一個噴嚏驅散,她一骨碌從牀上翻身下來,幾步便將門打開了。
“媳婦,我便知道你不忍心留我在外面挨凍!”許家安喜滋滋地道。
許家安攜裹着一陣寒氣進了柴房,莊善若趕緊將門抵上,這柴房就是再破也比外面要溫暖一些。
還沒待莊善若回過身,許家安不知道將手裡的什麼東西擱到地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反身抱住了莊善若。
“大郎……”莊善若將要推開,可是許家安的雙手竟像是鐵桶一般箍得她動彈不得。
許家安身上的寒氣褪去,隔了厚厚的衣裳竟也傳來和煦的溫暖。
莊善若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木頭,她貪戀這一絲難得的溫暖,卻定定心神,假裝是惱了,將許家安用力地推開。
許家安也不以爲忤,憨憨地道:“媳婦,趕緊和我回去,這兒怎麼住人?”
莊善若不動,只側了頭看他,想着怎樣才能說服他。
許家安將手探到莊善若的袖子裡。去握住那隻冰冷的手,抱怨道:“娘也盡會欺負人,你病剛好,萬一又凍着了,可怎麼辦?你別怕,我明兒就和娘理論去。”
莊善若不知道該怎麼說,只得緩緩道:“大郎,本是我自己喜歡住這兒,又與老太太何干?”
“喜歡?”許家安不信,道。“媳婦。你別誆我!這兒哪裡好了。又破又舊的,四處漏風。”
莊善若莞爾,看着黑暗中許家安的身影瘦高瘦高的,覺得一陣安心。道:“雖然又破又舊,四面漏風,可是這兒還有半壁自由,一腔自在。”
許家安被說得愣住了,半晌沒回過神來。
莊善若又道:“大郎,我知道你定是在心裡怨我恨我,可是我這樣做自是有我的道理。日後我再慢慢地說與你聽!”
那個瘦高瘦高的影子明顯滯住了,澀澀地道:“媳婦,我從來沒怨過你。我只怨自己沒早些認識你。”
莊善若心中又是不忍,生怕自己軟弱,只得狠心道:“那時你只一心惦記着你的秀兒。”
“秀兒?”許家安又是一陣頭痛,道,“我好久沒想起這個名字了。倒是你時不時地提起。”這話說得不錯。
空氣中瀰漫了一絲又甜又澀的滋味。
朔風將天上的雲彩吹盡,露出半輪圓月,將清清冷冷的光灑在了這間破敗的柴房裡。
“大郎,你見也見了,說也說了,該回去了。”
那個瘦高的影子不動,淡淡的月光照出他深邃的眼,高高的鼻,抿緊的嘴。
“不,我在這兒陪你!”
莊善若啞然失笑道:“怎麼陪?我這兒只一張窄牀,一幅薄被,你若是執意陪我,明兒不是你着涼了便是我受寒了。”
瘦高的影子微微一怔。
莊善若繼續勸道:“如若是我着涼了,這次怕是不會輕易好了;倘若是你受寒了,我也沒大精神照顧你。”
許家安長嘆一口氣,微微帶了酒氣。
莊善若皺眉:“大郎,你飲酒了?”
許家安訕訕抓了後腦勺笑道:“宗長家的管家留我和二郎吃飯,被勸着喝了幾杯酒。”
“他家的管家倒也客氣,可有打聽到宗長什麼時候回來?”
“明兒就是正月二十四了,左不過月底,管家說明後兩天總能接到驛站送過來的信。”許家安這番話說得清楚明白。
“唔。”莊善若點頭,心裡暗道,若是許崇山回來了,許家人光顧着東山再起,也沒空搭理她了,她得好好地將這段時間利用起來。轉念又道:“大郎,你喝了酒,趕緊回去歇了。”
“不礙事。”許家安坦然道,“我還在宗長家碰到了喜兒,她將酒溫過了纔給我喝,說是怕喝了冷酒拿筆手顫。”
莊善若腦中閃過喜兒那落寞的神色,她最後一次見到喜兒還是許掌櫃還沒過世的時候,也不過數月,怎麼竟像是過了半世:“她做事自然是妥當的。你可有和她說些什麼?”
“和她,喜兒?”許家安渾然不覺,“說什麼?她做了宗長家的丫鬟,看着長大了許多,也不像是先前那般單薄了。”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莊善若在心底嘆了口氣,道:“大郎,你給我帶了什麼,鼓鼓囊囊的一包?”她留意到門邊堆了堆東西。
“都是些好吃的,我特意帶回來給你嚐嚐。那酒我喝了不錯,覺得你也定會愛喝,便將剩下的半罈子都給你帶回來了。”許家安眉飛色舞道。
“什麼酒?”她何嘗當了他的面喝過酒。
“這酒不單味道好,名字也雅,你一定喜歡。”許家安的目光隔了月色依舊灼灼。
“什麼?”
“梨花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