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喚

呼喚

還待再說點什麼,已是沒有時間,馬隊轉眼就到了跟前。

這羣喇嘛想來也不敢託大,尚餘十來步距離時就紛紛翻身下馬,一個個取下兵器擺開了陣勢,當分辨出其中之一正是之前在冰峰上打過照面的年青喇嘛,心中就確定必是這樁麻煩無疑了。

自己確定了,可對方顯然尚未完全確定,一個看似領頭的大黑塔拿兵器對我一指,然後轉頭朝那年青喇嘛嘰裡咕嚕說了番什麼,左右也聽不懂,猜想大約是在詢問吧,見年青喇嘛點頭肯定,一羣喇嘛就個個目露了兇光。

這羣傢伙也是太專注在我身上,待要想合圍過來時,才發現另有一位白髮女人,傲然攔在了他們與目標之間。

“……喂,老太婆。”在遲疑地打量了幾眼練兒的穿着後,那大黑塔就操着半生不熟的漢語開腔道:“我天龍派今日要爲慘死的同門報仇,沒有你什麼事,佛爺慈悲不想多殺生,你不要摻和,識相快滾,遲了沒命!”

他多少也算慎重,可惜這告誡換來的卻是全不領情。“天龍派?”只聽到女子沉聲冷笑,語氣中全是不屑:“那是什麼?聽都沒聽過的小門派,也敢在我面前大言不慚?”

“佛爺們的聖教在烏斯藏!豈是你們這種無知的漢人聽過的!”那大黑塔雖然知道慎重,但脾氣看來並不怎麼樣,被話一刺當即暴跳如雷道:“既然你這老太婆不聽勸,那就怪不得別人!今天看佛爺大開殺戒了!”說罷他取下馬背上的一雙銅鈸,對旁邊早伺機而動的同伴一揮手,就有四五個人各舞兵器攻了上來!

“哈哈,我倒要看看你們這殺戒怎麼開!”練兒笑得意氣風發,笑完卻收了寒劍,只拔出腰間長劍,突然又回頭硬邦邦扔來了一句:“退遠點!發生什麼你也不準來幫忙!”這才飄身迎了前去。

撓撓臉,知道論打架,自己在她心中怕是留下陰影了,所以老實的依言後退了幾步,當了一個遠遠的旁觀者。

那撲將上前的喇嘛們雖然個個手持兵器彪悍驍勇,但哪裡會是對手?只不過練兒之前心中憋了鬱悶,如今存心拿他們開涮,倒也沒有立即將之打倒在地,而是如風般穿梭往來,東打西指。但見她左手拿着我給她的寒劍,卻並不使用,只憑右手一把利刃迎敵,而且也並不以劍鋒直接削刺傷人,而是專用劍背和劍柄拍擊,下手並不算重。即使這樣,那四五個喇嘛也如被圍困在暴風眼中的走獸,雖看起來安然無恙好似能夠抵擋一陣,但其實半點也突破不出束縛,更遑論什麼佔據上風了。

這般過了二十多招,那領頭的大黑塔越發顯得暴躁不已,看起來他算是這次來的喇嘛中武功不錯的一個,身手至少與那之前喪命我手的天德上人相當,又有七八個不錯的幫手,難怪這次自信滿滿追來尋仇,哪知道如今仇人遠遠看着熱鬧,卻被個老人隻手就耍得滴溜溜轉,怎能甘心?又走了三招,當下尋個空隙大吼一聲,雙鈸翻飛迎住劍鋒,突地一合,似想夾住練兒兵器令她脫手,哪知道那劍芒不退反進,動作奇快,雙鈸還未徹底合攏,劍尖已直刺向他面上雙眼,嚇得他怪叫一聲,急急變招,左鈸上削右鈸下劈,蹬蹬蹬後退了好幾步才站穩身形。

這幾個喇嘛雖落於下風,但配合得還算不亂,那領頭的大黑塔後退,其餘幾人也就自發跟着後退,看似是想保持一個迎敵的整體。誰知後退之餘,那大黑塔手中雙鈸一合砰砰兩響,原本剩在後面沒有上陣的四五名喇嘛就突然雙手一翻,紅袍之下竟有道道黑影激出,如飛蝗破空,嗖嗖有聲!

“小心暗器!”其實見他們剩下幾個人始終不上前幫忙,心中就已多少起疑,如今見果然有詐,忙不迭出聲提醒。練兒反應更快,我這廂話音剛落她早舞劍護住了身子,但聽得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於耳,那些飛蝗就在劍光之下紛紛落地,無一漏網!

見暗器拿她無可奈何,心中微鬆,卻還來不及鬆上一口氣,就見之前後退的喇嘛此刻又乘機撲來!

他們配合默契,後面的人放暗器,前面的人並不怕被誤傷,而是奮身向前,那幾個人驟合即分,拉開距離後同時一揚手,但見一片黑影驀地展開,就猶如一朵烏雲當頭壓下來,前面正擋暗器的女子百忙之中一時騰不出手,竟就這樣被籠罩在了其中!

這時纔看清那是一張網,網身細而黑亮,似乎並非普通材質製成!“本是想留來對付仇家,如今先便宜你了!”那大黑塔喇嘛獰笑撲來,雙鈸一擡就要劈下!

一切都在忽然之間!怎麼會想到有這般的風雲突變?之前距離太遠,再想援手已太遲,腦中全是空白,只能一邊本能地全力衝上前,一邊下意識失聲大叫:“練兒————!”

“不準過來!”風雲突變之際,網中女子卻只是這樣搶了嚷嚷道,似乎全不顧那一雙鈸距離頭頂已只有一尺半寸!幸而她口中不顧,手中卻不慢,隨着嗆啷一聲清吟響,就見那黑亮網身霎時斷爲數截!而幾乎已落到頭上的雙鈸也被一道寒光從中掠過,隨着斷金之聲被劈爲了兩半!

轉瞬之間局勢又變,白影自破網之中一衝而出時,那些喇嘛還在握着網端愣神,似乎不能相信世間竟有東西能如此輕易就破壞掉了他們的寶貝,那大黑塔更是看着手中斷爲兩半的銅鈸瞪大了眼,一張嘴張得能塞下個拳頭。

或者是這個原因,脫困而出的練兒並沒有立即動手,她站定架勢,冷冷笑了一聲,手中劍芒寒氣逼人,隨後就嗤鼻譏道:“原來是打算用這樣卑鄙的手段麼?可惜,心術不正,佛也不會保佑你們!喂回魂了,還有什麼招數儘管使出來!然後就引頸受死吧!”

雖然隱在面具之下看不見表情,但聽那語氣,顯然是徹底動了殺意,殺就殺吧,只要她沒事就好。心中落回了原位,卻依舊突突疾跳,實在是後怕不已,幸虧啊,幸虧這把寒劍此刻是握在她手中的,否則、否則……

自己在這邊餘悸猶存,那邊喇嘛們似乎已隨着練兒的話回過了神來,面上紛紛露出了驚慌之色,那大黑塔定了定神,突然似想起了什麼,將手中破鈸一扔,連連擺手道:“慢、慢着!莫非尊駕就是這一年多來橫行天山南北,聲名鵲起的白、白髮魔女閣下?”

“倒是還有些眼力,待會兒就賞你一個痛快好了。”練兒彈劍輕笑道,駭得那大黑塔頓時退了兩步,嚥了口唾沫,才道:“不不,尊駕若真是白髮魔女,就、就不能殺我,你是漢人,你們漢人不都講那個……那個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嗎?”

他這話怪異,卻又不太像是憑空捏造出的藉口,練兒收了幾分劍芒,冷冷道:“少給我羅嗦,你究竟什麼意思?”

“我這次帶師兄弟出門,原本就是奉師父法諭來尋找白髮魔女的,不過半路遇到同門,得知了師叔被人殺死之事,才臨時轉爲報仇的。”那大黑塔見事情有幾分轉機,趕緊解釋道:“我等天龍派本是密宗,師父近年想將本門發揚光大,才率我們來了天山南北,近些年也結識了不少草原沙漠的英雄豪傑。如今聽說中原來了一個白髮魔女,橫行無忌處處尋人晦氣,塞外各族英雄不論胡漢,有名的都幾乎受過她折辱,這才囑咐我們尋你,爲得就是投下戰帖,看你敢不敢赴約!”

此人雖是想活命,但大約強勢慣了,說話間不知不覺又盛氣凌人起來,引得練兒聽完了一番仰天長笑,笑完才手一揚道:“哈哈,真是夠膽!那戰帖何在?”那大黑塔趕緊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似想遞上,卻被練兒拿劍尖一指,道:“我才懶得看,你自行打開來念!”

見她有此警覺,心中多少有些欣慰,也就沒多說什麼,只是幾步走近了些。那大黑塔眼帶不滿,卻也不敢有違,當下拆開,道:“此戰帖是我們師父和風砂鐵堡堡主一同發出的,那風砂鐵堡就在撤馬拉罕沙漠邊際,堡主乃是稱雄塞外的大豪傑,他要爲這一年來折辱在你手上的朋友們討個公道,我們天龍派自然鼎力相助!他們約你七月初七在風砂鐵堡一決勝負,若你不敢應下,就滾出天山,永不要再露面!”

“呵呵,這麼一說的話,看來我想不應都不行了。”練兒也不着惱,輕輕一笑道:“你說得對,兩軍交戰不斬來使,既然你們是信使,我好像倒真是不能殺你們……”那些喇嘛聞言神色就是一鬆,卻還沒有鬆到底,就聽練兒聲音又是一厲:“那便就改爲留下點記號,也算證明我收下了這戰帖吧!”

語音未落,就見寒光暴漲,慘叫聲頓時四起,只一晃眼的功夫,七八名喇嘛紛紛捧頭哀嚎不已,再仔細一瞧,他們一個個不是捂左邊就是捂右邊,指縫間鮮血直流,每個人腳下都有半塊耳肉落地!而練兒則氣定神閒看了看不染半點紅的劍鋒,讚歎地點點頭,才斜目道:“話都說完了,還不快滾,莫非嫌記號留得還不夠顯眼?”

那些喇嘛再是猖狂憤恨,如今也只有忍氣吞聲,聞言趕緊七手八腳翻身上馬落荒而逃,那速度真比來的時候還要快上幾分。

片刻之間,一切又都安靜了下來,茫茫天地,風吹草低,只得兩個人前後而立。

她並沒有立即回頭,而是面朝那羣人逃走的方向立了很久,彷彿在觀察什麼,又彷彿在想着什麼,而我亦沒有冒然上前去打擾,只是站在她身後三步遠的位置,一直靜靜等待着,等待着她的第一句迴應。

這一場風波,並非在預料之中,同樣並非預料之中的,還有自己在驚惶之下的那一聲呼喚。

那聲呼喚不是女俠,不是老人家,而她分明也是聽見了的,回答了的。

所以,如今,我們之間該說些什麼?

等待並沒有想象中的久,前面的人轉身走過來,先將自己的劍還鞘佩好,再將手中那把寒劍歸鞘,然後遞過來,彷彿漫不經心般道:“不錯,確實是把好劍,不過如今該打的都打完了,該趕的也趕走了,還給你吧,物歸原主。”

“……”沒有說話,也不覺得自己的表情有什麼變化,但心底無疑涌出了難以言喻的失落,她這麼說的意思,應該就是打算將剛剛那一聲呼喚和迴應,徹底當做沒有發生過吧?

那麼我該怎麼做?就這麼順着她麼?應該順着她吧,畢竟於情於理都不該逼迫她,如今一切都在好轉,相處是日漸輕鬆,也都心知肚明隔着一層窗戶紙而已,不早就告誡過自己要多給倔強的練兒一點時間麼?何況只要能夠一直陪伴在彼此身邊不離不棄,相認或者不相認,原本就不是那麼重要了吧?

但是……垂下視線,看了看她遞過來的寶劍,離得近了,幾乎能感覺得到那劍身傳出的寒氣沁入肌膚。

若沒有這把劍,剛剛局勢會演化成怎樣,誰能說得清楚?

“嗯,說得是,是該物歸原主。”伸出手,但並沒有接過劍,而是將其推了回去:“這把劍從一開始就不是屬於我的,我的武功還駕馭不了它,師父交代的是將它給你……”擡起眼,視線是毫不迴避的筆直:“它是你的,收好吧,練兒。”

即使遠離中原,即使是在天山,結果,依然是存在了江湖。

那麼,相同的懊悔絕不能有第二次。

世事變化無常,事到如今,已是半點也想不起未來可能會發生什麼了,所以,更應該讓練兒擁有這件神兵利器,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要緊了。

即使如此深信着,但當直視着那雙眼,看着那眸中的溫度漸漸低下去時,心仍不由自主地懸了起來。

就這樣彼此默默對視着,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時間,然後……她冷冷地笑着,開了口。

“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件蠢事。”這聲音乾淨悅耳,再也沒有這些日子以來故做的低沉,卻比最故做低沉時還要陌生,因爲,太捉摸不透:“我原本還想着,你我之間終究還有着最後一點默契,這默契讓我能勸自己暫時留下來,而如今,你卻撕毀了它。”

察覺她一邊說,一邊在緩緩後退時,到底還是身不由己地慌了,傾身想伸手拉住她,卻剛剛觸到指尖就倏地落了個空,那人飄身而起,如若一陣輕風離開,風無形無相,這世間任何俗人都捉不到也留不住。

沒有喊,也沒有追趕,只能眼睜睜看着,看着這風越來越遠,終至不見。

熱鬧散盡,天地蒼茫,如今是真只餘下自己孤身一個人了。

不知道爲什麼會變成這樣,不知道不明白,但很奇怪,心卻並不迷茫,這個時候腦子似乎很清楚,很清楚接下去應該怎麼做。

不喊不追,是因爲懂得那個人是喊不聽追不上的。

所以自己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等待了。

風去了,有時候還會吹回來,人走了,不知道是否還會再回頭。

我不能控制練兒,於是只能控制自己,我覺得內心還是理智的清醒的,它在告訴我說,就在這裡,就站在這裡,要麼等到她回來,要麼……等到一切一切全部結束。

不錯,我知道這是任性,是理智清醒的任性。

累了,不想再體貼體諒,也不想再計劃思量,這一次很簡單,讓我們來比,倔。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這章最後纔是上章預想的結尾卡門點,咱果然是木有自知之明的作者君……O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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