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場既開不了張,張嘯林便琢磨着把賭場的傢俱及豪華設備盡數拍賣,想多少換些錢回來,可此時租界既然禁賭,又有誰肯花大把的銀子來收購他的這些破爛!更何況即使有買主,也非“蘿蔔不當小菜”的生生殺價不可,到時候真要是被殺了,塌臺掉價不說,從前的投資可都打了水漂……
此時他不禁妒忌起葉生秋來,原來葉生秋對這形勢的變化彷彿是洞若觀火,除早早就把萬順堂名下的賭場改爲了“市民娛樂中心”不說,還把設在霞飛路的雛妓院改爲了“花煙病預防中心”,裡面的雛妓都穿上了白大褂,搖身一變,成了女護士,專爲各色上門的嫖客提供關於花煙病的諮詢,及寓教於樂的預防服務,由於玩兒的變態,生意愈發好的出奇……
福熙路一八一號雖然沒了賭客,可房租還是要交的,四千兩紋銀一個月的房租,再加上一時遣散不了的員工,還有指望一八一號吃飯的各路神仙,一個個的簡直無法打發。把張嘯林折磨的是輾轉反側、夜不成寐,真想解下鞋帶吊死在門口的大鐵門前……就在他思前想後,焦頭爛額,彷徨無措之際,他的好朋友張宗昌派了一名代表到上海來,向張嘯林提出邀請……北洋軍閥將在日本人強佔的遼東半島大連市,準備集合起來,舉行一次會議,妄圖死灰復燃,東山再起,張嘯林也被邀列席此次盛會……
張宗昌的這一邀請,讓張嘯林有一種“久旱逢甘霖”的感覺。他心下暗罵:媽個×的,洋人指不上,蔣介石指不上,只有北洋軍閥和東洋人沒忘了老子……他當下就率了幾位老朋友。什麼翁左青、陳效沂、楊順銓,和唱大花臉的“霸王”金少山,由上海乘火車去了南京,再去了天津而往大連,去走日本人門路……
法租界的禁菸行動雖然純是甘格林對從業人員進行的打擊報復,但客觀上卻形成了法租界橫掃煙毒的事實,上海各界報刊對此一點,給予了充分的肯定。煙販子的生存空間由於在租界受到擠壓。不得不謀求來華界發展,致使南市、閘北又恢復到數年前的模樣,到處烏煙瘴氣、煙毒橫行。對於這樣一個事實,很多致力於禁菸行動之人無不扼腕嘆息。紛紛抨擊上海市府爲煙販子大開綠燈,提供生存空間的這一不義行爲。只不過上海新聞界幾乎全在杜月笙的把握之中,這類消息沒等發佈,便被各報館的老闆從中剔除,不予刊登。這纔沒有在社會民衆間造成不可挽回的影響。
此種背景下,龍邵文、杜月笙等與煙毒有關的人,無不承受着來自上海各界禁菸人士的多方指責,他二人的肩上也抗上了巨大的壓力。不得不出面解釋及應對來自各方的質詢。爲此,龍邵文還關閉了在華界的大部分煙館。由以前的販運、包售一條龍服務改爲只爲鴉片販子提供保護這一項服務,收入不免大爲降低。
介於社會輿論的複雜多變。龍邵文又急於想了解社會各界對他的看法,以便發現苗頭不對就及早掉頭,他每天的讀報就更加仔細。一早晨報紙送來後,先是由宋己道開始進行分門別類,把他最關心的時政、煙土消息撿出來放在一摞報紙的最上面,然後再把這些消息中最重要的用紅筆勾畫出,以方便閱讀。
……這天龍邵文接過宋己道送來的一摞報紙,眼光馬上就被放在最上面的,用紅筆勾畫出的報道吸引了,他拿過報紙看了,這是一條刊發在蘇州的、毫無名氣的小報《吳都》的一則“洋場怪胎縱橫闔閭”的雜文。當下認真讀了起來……
文中寫道:上海煙毒爲禍至今,雖有其歷史原因,但龍升與三鑫兩家煙毒販運公司絕對難逃干係,雖沒有證據指明這兩家公司直接參與做鴉片生意,但兩間公司大宗的收入是靠包庇販運鴉片、嗎啡等特品而來、卻早已是不爭的事實……其中又以龍氏公司爲甚,自二十年代中期以來,在上海行銷的各種特品,一半以上都由龍升提供保護,這筆“保險費”數量相當驚人,龍升每年由各地運到上海行銷和加工的特品多達數萬擔,從中可以收到數百萬元的“保險費”,龍升不僅可以擔保貨物不出問題,就連搞這項生意的人也由它保護……在公共租界,即便是市政府的禁菸人員有時想不通過巡捕房拘捕特品走私犯,也絕對逃不過龍升的耳目,他們的爪牙可謂是遍佈全上海,無處不在,無孔不入,以至於很多從事禁菸工作的市府工作人員,在自己家中都不得不小心翼翼,唯恐低聲碎語傳入他們的耳中,遭到他們的打擊報復……
看到這裡,龍邵文怒道:什麼他們!明顯就是在說老子,他奶奶的,若是每年都有幾百萬的保險費,老子賺的銀子,早就把黃浦江填平了,純粹是胡說八道,文中寫老子的爪牙遍佈全上海,還說什麼在自己家中說話也小心翼翼的怕老子知道,這怎麼可能,難道老子就是那種派人藏在人家夫妻的牀頭,專門偷聽人傢俬房話的小人麼……
宋己道勸慰他,“這只是一家小報!沒什麼影響力,在上海的發行量也不過是百八十份,看的人也不多,造不成什麼影響。”
“造不成影響也不許他們如此信口開河的胡說八道,媽的,老子非要他關門歇業死人不可。”龍邵文強忍着怒火,又接着往下看……龍氏黑幫販運煙土,即便在平時也都由數名帶槍的彪形大漢進行護運,如遇到檢查,則隨時敢與檢查人員對抗,即便是流血死人也在所不惜,龍升從業人員多數驕縱蠻橫、殘忍暴戾……
“這怎麼可能!他們怎會這樣描黑老子……”龍邵文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面帶不屑地搖搖頭,“老子包運煙土不假,但決不至於武裝與政府對抗,寫這篇文章的人一點腦子不動,幫會的力量再強大,但如果真如他們描寫的這樣,敢公然與政府的查禁人員對抗,早就死了不知道有多少回了。”
他跳過關於龍升的那段敘述,又繼續往下看,後面則是關於一個外國記者採訪杜月笙的描述……他顯然是中國最有權勢的人物之一,連政府也不得不尊重他的權勢……杜月笙在中國從事鴉片生產,整船整船地進口伊朗及印度的鴉片,出資從事毒品加工,而中國幾乎一半以上毒品交易,他都有一份利潤,此外,他是勢力強大的國際販毒集團的中國合夥人,而這個集團的活動已經擴大到加拿大的太平洋沿岸、美國和拉丁美洲,且引起了美國總統的注意……
看到這裡,龍邵文面色深沉地拿起電話,撥了一串號碼,接通後,他問:月笙,你最近接受過外國記者的採訪嗎?
電話那面的杜月笙似乎是想了一下,說:前段時間,有一位叫做伊洛娜拉爾夫休斯的女士專程從歐洲過來,想同我結交,在劉春圃的引薦下,她來我的銀行同我見了一面,不算是什麼採訪吧!只是閒聊了幾句,你知道,我是很反感西人的,一般不接待他們,這是唯一的一次……
“就這唯一的一次你就出名了。”龍邵文說,“你找一份今天的《吳都》報看看吧!”
電話那面的杜月笙答應了……
龍邵文又拿起報紙,接着往下看,下面就是休斯女士描述與杜月笙見面的一些細節……法租界愛亞多路一四三號是一座不大的、相當講究的紅磚樓房,門口上方有一行金字,寫着中匯銀行。我被領進一間考究的大會客廳,一羣衣着講究的中國商人坐在一個角落裡談話,另有十二個帶槍保鏢站在客廳的各個地方,等了不大一會兒,一個保鏢說了一聲:杜月笙先生到,跟着我就看見了他,他身形瘦削,溜肩膀,兩隻長胳膊毫無目的的擺動着,身子上穿着一襲弄髒了有污點的藍長袍,一雙平腳踏着一雙邋遢的舊便鞋。長長的鴨蛋形的腦袋,剪得短短的頭髮,向後坡的前額,沒有下巴頦,不過耳朵倒挺大,像是蝙蝠的耳朵,他兩片冷酷而殘忍的嘴脣中間露出一排蟲蛀的大黃牙。完全是一幅吸毒者的病態……
龍邵文看到這裡,把報紙遞給了宋己道,自己則閉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
宋己道接過報紙,接着念道:……他拖着無力的雙腳朝我走過來,不時無精打采地左右轉動着頭,看看是否有人跟在後面,似乎是在找一種安全感,也似乎在觀察手底下的人誰到底對他最忠心。到我面前時,他把一隻毫無生機的、冰冷的手伸給我。這是一隻瘦骨嶙峋的大手,上有五個沾滿鴉片煙跡的兩英寸長的灰爪子。